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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错过

    对于X和Y两位专家来说,我们每个人的一生都只是他们胡编乱造的一个故事。人的七情六欲、生老病死、功过得失以及升官发财等等,所有这一切都走不出他们的作训室。因为我们太过渺小,也因为他们太强大,强大到你束手无策,强大到你无法感知。可以这样打一个比方。你可以随意地把玩一个皮球,其上的微小生命体也许正在欢天喜地。它们庆幸来到这个皮球之上,庆幸能在皮球上打闹嬉戏……

    作训室内,地球牧场大屏幕前,X来回踱着步,沉吟良久却拿不定主意。Y反复将王开火家的故事从片头放至片尾,并在几个关键的时间节点上强行植入了一段情节,说:“我的目的就是,要让他们错过,然后,顺着翠花的心路历程,进行合符逻辑地自然演绎。”考虑到X的感受,他也没有忘记时不时地给翠花们的生活加点味,这便为孩子们制造出诸多的快乐来。

    因为桃色新闻,单位领导最终决定将王开火调往203小队。王开火草草收拾行李,第二天便踏上了行程。然而,这样的决定却让翠花的寻夫之路很是多了一番周折。

    已是兰桂飘香的季节,早晚都透出一阵幽幽的秋的凉意。王开火美美地睡了一觉,大清早便乘队里的敞篷车出发,心里顿时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解脱。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敞篷车在薄雾里穿越,一阵浓郁的桂花香平淌过来,鼓胀了他的工衣,鼓胀了他的鼻孔,鼓胀了他的肺。他在车顶上迎风站立着,一副得意的神态。早该出来走走了,他在心里说。

    身边的景物是那样的熟悉。几堆谷草如山一样堆积,老乡的屋顶上升起袅袅炊烟,农人们一大早便下地里劳作;三两头黄牛似乎也是冲着挣工分来的,在地里悠闲地摆着尾;几对男女蹲在地里,开着粗野的玩笑,然后,放声大笑着相互追打……王开火仿佛回到了当年当知青的年代。他感觉豪情万丈,便朗声吟颂起自编的打油诗——生命是赎罪,爱情把人累,两者丢一边,方显自由贵……

    一路上过平坝,穿丘陵,爬大山,渐次到了高峡深谷的甘孜阿坝地带。

    这里,别要说是人,就连汽车也只该算是个钻地的老鼠。自然界的奇伟瑰怪不觉让人深深地慑服。然而,高高的崖壁上却分明有零星的庄稼地,它们斜挂在山坡上,显示出无比的坚强和不屈。

    王开火在驾驶室里已闷坐了许久的冷板凳。沉寂了一天多的司机老张这时也憋得发了慌,终于忍不住发话了:“嘿,看见了吗?那是彝族人的庄稼地。”“我也在想呢!那是咋个种上去的哟?”王开火小心地回话,语气上少不了谄媚讨好的味。

    “别个彝族人就没得咱汉人那般享福了。汉人干活就只支着个锄把,好像没生骨头似的。别人可是背着个粪桶,从山上放条绳子下来,硬是掉在崖上把庄稼给种上去。那活法,你‘龟儿’到了野外队,不久也就尝着了。会尝到的,会尝到的。”老张说着说着,便意味深长地喃喃自语起来。

    高远深邃的蓝天下一片扫地的云脚,幽暗的天光映射出一颗巨大的皂桷树,浓密的树叶里冒出缕缕炊烟,树下支起的两口大锅在柴禾堆上吱吱地吐着热汽,黄红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锅底,一群壮汉或蹲或站,端着个碗在说着什么话。

    “你信不信,好些女人是不穿内裤的?她们通常是把裙子一撒,便就地撒起尿来。”

    “你娃肯定又去瞅‘欺头’去了。有啥好看的?久了没见女人,难不成把老母猪当‘貂婵’了?”

    “你娃儿莫嘴硬,我看你娃儿也不是什么好鸟,上次是谁带贵生到桥下去望一个妹子的裙下春光的?”

    “你们这档子人算球个啥子本事?听说队里今天要来个弄花高手,有能耐就跟他比划去。隔山打鸟,见者有份。把他团好了,到时候,说不准咱哥们也能沾上点油沫星子哦!莫球成天价瞎说,在这儿空耗着。”这人的话分明是在说自己,王开火听得真切,心里隐隐地感觉受到了排斥。想想自己做出的那些荒唐事,心里不觉又念起翠花的好来……

    天还没亮,翠花带着三个孩子,在嫂嫂的帅领下,便搭乘县里过来的每天唯一的长途客车,杀奔信中所讲的文工团的所在地而来。

    孩子们从没出过这样的远门,虽是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来,但都极快地转换成游客的身份,一路上新鲜快活着呢!他们并不是为着即将见到父亲而激动,因为,在这样小小的年纪里,一年半年见不着的父亲顶多也只是一个长辈的代名词,倒是那不知名的去处唤起了娃娃们极大的好奇。他们一路上大呼小叫着,时不时地为眼前所见兴奋不已。

    翠花一路上不停地招呼,叫娃娃们知书达理,而她所说的“知书达理”不外乎就是教他们一些奇怪的称谓。什么年老的男性叫大爷,而绝计不可以叫老大爷;年老的女性叫太婆,而不可叫老太婆等等。罗英则见多识广地给大家讲了一个笑话。

    有一个外乡人到省城问路,见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于是上前很有礼貌地叫了一声“老大爷”。只见那人抬了一下眼镜,白了他一眼,然后,胡乱地朝前面指了一下,说:“直走,抵拢,倒拐,就到了。”他结果却进了一个死胡同。于是,他又找到一位正在穿针线的老者,上去甜甜地叫了一声“老太婆”。人家却把脸子拉得老长,并责问道:“我很老吗?”

    听到这里,车上的人哄堂大笑起来。罗英还对娃娃们强调,要称与她年龄相近的女性为阿姨。娃娃们虽都在电影里见过,但要自己讲出口,还真有点为难。

    车行半日,来到一个较为宽阔的山间平地。这里,阡陌纵横,水网密布,一块块水田连成一片;秋收已经结束,水稻是齐脚切割的,田里只留下整齐的草脚;尽管土地肥沃,水量充足,四周却难得见一棵树。

    不远处,几辆客车聚在一堆停着。人们一忽儿从车上下来,又一忽儿上去,接着,客车就打了几声喇叭,喷几团黑烟,牛吼几声,便就“呜呜”叫着走开了。

    “妈呀!”添翠双手捂眼,红着个脸子叫唤起来。

    “白屁股,白屁股……”两个儿子指着远处一个劲地叫。只见远处已完成收割的田梗边上,无遮无挡地并排着好几个白白的屁股。

    “有啥大惊小怪的?人有三急嘛,屎尿不饶人的。我就不信你们要拿裤子装着。”司机接过话茬,“各人拉屎拉尿搞快点,前面可不得多停的。”说罢,客车嘎然而止。

    人们急慌慌地往车下走。男人们一下车便拉开裤裆,朝着水沟撒尿,水沟瞬间形成了地表径流。女人们则像是进行着跳远比赛,一个个快跑到远处的田梗上,快速地蹲身,而裤子便在这一转眼间跑得没了影儿。

    见这阵势,添翠硬就生死不肯下车。后经翠花好说歹说,总算是拖拖拉拉地来到人们默认的地界,扒下了裤子,与翠花一道比起白亮来。然而,这仅存的两个屁股在那里一摆放,加之人们已各自收拾停当,于是,路边一群男人便有了闲情逸志,指指点点地说笑起来。

    “妈妈,他们在看。”有道是,屙尿不看人,看人搞不成。女儿半天拉不出尿来,时不时地扭头往后面张望,两只小手张开来,做着遮挡屁股的样儿,仿佛屁股要掉进地里去似的。翠花急了:“看球他的嘛,半个屁股都少不了!给老娘搞快点,车要是开走了,看你娃儿在这里着慌。”

    X在剧情上动了点手脚,想让翠花们少一些折腾。只见她将一小粒药石点进翠花们的行进轨迹,两个醉汉便晃晃悠悠地从午睡中醒来,并迅速穿出了他们休息的树林。见此情形,Y心生一计,在一个持刀的醉汉手上点了一下。接着,便跟没事人似的。

    车走了好一阵子,不知是从啥时候开始,群山便跑得没有影儿。道路愈加地平坦宽阔,在远处几个地方花草分门别类成片成片地抱着团,在那些花草之间树木集中地生长着。

    “吱……”汽车来了一个急刹。接着,一高一矮两个醉醺醺的男人东张西望地上了车。见售票员问去哪儿,高个子说:“我们是来找人的。”紧接着,他把目光瞄向翠花,闷声闷气地吼了一声,“幺妹,你可让大家好找。你这是要带娃娃们上哪里去?”说着,大步上前,抓住翠花的衣领。

    几个娃娃立马被吓哭出声,翠花惊得半天回不过神,罗英赶忙好言相劝:“搞错了,搞错了。我们是从龙峰县过来的,你一定是认错了人。”

    “这错得了吗?我就是龙峰县的人。”来人说着,一巴掌打在翠花的脸上,“死婆娘几天不见人,还以为被人贩子拐跑了。今天,总算给逮住了,看你狗日的还野到天上去?”“回家,回家。”矮个子站在车门口帮着腔。

    这一番对答,让车上几个准备劝架的人顿时哑了声。人们似乎总算看清情况,此起彼伏地议论起来。一位大娘鄙夷不屑地瞄了一眼翠花,不耐烦地说:“下去吧!不要把大家时间给耽搁了。”

    这时,翠花尖声叫了起来:“他是骗子。我从不认得这个人!”话音未落,她和罗英便与来人对打起来。

    见势不对,矮个子从门口冲了过来。伸手往怀里一摸,不见刀子,便又失望地掏出手,将罗英按在了地板上,一边挥动老拳,一边骂:“你这是要把我婆娘卖到哪里去?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

    挣扎一阵子后,罗英迅速冷静下来。她大叫道:“就依你们还不行吗?大家好好说。”车上的人也七嘴八舌地嚷嚷开了。两个汉子也架不住大家的劝,便齐齐地松手,站定,单等罗英拿话来说。

    “离家出走是我们不对,你们也不要生气。”罗英先陪个不是,接着,向大家解释,“我妹子一向跟他们家里不合,这才悄悄地出了门。我们在处理家务事,请大家等一等。”然后,声调响亮起来,“请大家作个证,我跟他们下车去谈。如果左等右等不见我回来,你们赶紧去报警。”

    这一席话,立时让翠花惊掉了下巴。她死死地抓住罗英的手不放。罗英猛地掰开她的手,使劲一甩,便不管不顾跟着来人,钻进远处的树林。许久,她又独自一人回到了车里。

    远远的几幢楼房映入眼帘,星星点点的灯光闪烁着从这些建筑物规则的窟窿里钻出来,又逃开去,又钻出来,又逃开去……活像是群集的萤火虫的亮屁股。旁边是宽阔的笔直的街道。这在大义场可是没有的景观。

    “好美哟!妈妈,我们是不是到了美国?”二儿得财睁大了眼睛,大声发问。见娃娃这般天真,翠花只苦涩地一笑,罗英则闷不作声。

    “就到美国了,明天上月亮。”车里有人讲。接着,人们便大声地笑,沉闷已久的车厢内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省城就还是安逸。人多得打拥堂——热闹;店铺扎堆堆——吃的用的一定很多;车辆如牛群——方便……爸爸怕就在这里工作?难怪一点也不恋家。找着了,我也不走了。得发在心里打起了小算盘。

    街上的无轨电车丝毫不知疲倦,划着优美的曲线在城里边穿梭。它该不会是把重量吊在其顶上的两根绳子上跑吧?要不然,为啥还要用轮子在下面支着?那一定是怕把那绳子给弄断了。为啥就不干脆将车乘在轮子上呢?离开绳子车子会撞人的。其它车为啥就不用绳子牵着呢……三个娃娃在一堆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一声轰鸣,一辆巨大的铁车冒着黑烟,昂着个脑袋,“噗哧噗哧”地喘着粗气,“哐当哐当”地开了过来。这就是火车?好家伙,偌大的躯体,怕是有几十间房子连着,它居然能够动得了身,而且,还顺顺当当地在地上跑。娃娃们大大地开了眼界,都好奇地盯着火车看。

    在翠花的央求下,两个解放军叔叔把娃娃们从拥挤的人群里提起弄上了火车。

    “呜——”火车拖着长长的汽笛由慢而快地起动了。两个解放军叔叔各自将一块饼干放在瓷盅里,用开水冲了,拿盖子盖着。不一会儿,竟然奇迹般地变成了满满当当的两瓷盅香喷喷的面糊糊。几个娃娃瞪大眼睛看,翠花一个劲地拿手指在娃娃们身上抓捏,生怕他们又不醒事地惹出什么荒唐事来。一位解放军叔叔索性将自己的瓷盅放到娃娃们的面前,叫他们吃。

    “飞机!飞机!”得发手舞足蹈地探头望窗外大叫。接着,像有一阵闷雷从头顶上经过。得发急了,竟转身拚命地推搡着人群,口中吵着:“我要看飞机,我要看飞机……”好难得挤到另一侧的窗边,飞机一睒眼已跑出很远,倏忽消失在了云端。他失望地摇晃着脑袋,扒在窗边哭出了声。车厢内的人这才回过神,于是,齐声哄笑起来。翠花的脸一红到脖颈,她害臊地将脑袋扭向窗外。罗英将娃娃们叫到一堆,狠狠地训斥了一番。

    到了一个小站,翠花们下了车。才一打听,原来这里离最近的一个场镇就有六七里地那么远,且那地头又没得个旅馆。上那里也许能管饱一顿饭,但终归还得沿铁路线折回来,在车站里安身。大家便只好饿着肚皮就地将就一夜。

    为啥子有的人见了外乡人就爱欺生?因为,出门人一般心里都欠踏实。要知道,人在异乡为异客,没亲没戚的,心里头自然就咂慌得厉害。罗英叫大家防着人贩子,不让娃娃们乱跑。翠花弄散了发鞭,又在脸上抹了几把地灰。大家便围拢到一堆,靠墙角睡了起来。不多工夫,翠花们的鼾声便把车站候车室里的一二十号行人带入甜美的梦乡里去了。

    四四方方的宽敞的车站候车室,昏黄的白炽灯孤单地悬挂在暗黑的人字瓦顶下,像一只疲惫的眼。两个全然没得睡意的人闪了进来。一个人在门口张惶地四下里张望;另一人似乎同屋里的人都认识,跟他们是那样的亲热。他挨个地用手在人们身上摸着,像是在搔痒痒,又像是在往人们怀里塞着什么东西。这样的“好人”不多一会儿就来到了翠花们的旁边。

    娃娃们是仰靠在行理包上睡的。趴在外边的翠花和罗英已改变了睡姿,各自面对面斜刺里蹬出一腿,侧脸压在娃娃们身上。罗英两臂交叉,死死抱着胸,这一来便将最上面的两颗衣扣挤开了……

    “好人”表现出异乎寻常地关怀备至。只见他在翠花和罗英身上摸索一气之后,便蹲在罗英旁边端详了好一阵子。他怕是担心罗英会着凉,便伸出手来,十分费力地在罗英衣领处推动,像是要将一样东西往衣服里边塞,而那东西却分明地在往外边翻。忙过一阵之后,他便怏怏地朝门口做着怪相放弃了。

    罗英早就警觉到自己的胸部有一样东西在那儿爬行,她立刻意识到这是怎么一回事。她想,只要人不吃亏就行。于是,便默不作声。

    “好人”一走,罗英已是浑身大汗。她弄醒了翠花。“妈妈吔,来了个流氓痞子。”她翻着胸前一层油污给翠花看,“这狗日挨千刀的东西,竟敢在老娘的身上动手动脚的。要是在老家,老娘非把他狗日的阉了不成!”罗英说着狠话,但说话的腔调和那双噙满泪水的眼睛却彻底将她出卖了。

    翠花爱怜地拉了拉罗英的手,不经大脑地提起那天在长途车上的遭遇,惹得罗英慌了神,心说:“死女娃子,老娘豁出老命在保全你们,你还好意思在这里有一达没一达地说烂事。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面上,则神闲气定地将事情讲了一个大概。原来,那天中了骗子的招。这事说起来,罗英也有责任。她不该说出自己是哪里的人。经骗子那一忽悠,自然不会有人来干涉他们的“家务事”。罗英跟他们一路,讲法律,讲道德,并说出了自己贫寒的家境。最终,唤醒了那两个人的良知。末了,郑重地告诫说:“切不要到处乱讲,免得让人误会。”这不由得让翠花心头一紧。

    突然,罗英腾地跃起,解开裤襻,右手利索地掏进了裤子里处于两髀之间的地带。“还好,钱还好好地在这儿呆着。要是钱没了,大家就只有讨口叫化的份。那样的话,我也好省省心,不用再跟你们一道奔男人去了。”

    车站的这段经历,使得翠花和罗英如惊弓之鸟,始终难以入睡。大约在天空放亮后,两人才惊魂稍定,迷迷糊糊地沉睡下去。这一睡不觉就到了中午。

    接下来的路是不直通班车的。一是为了省钱,二是为了少走弯路,罗英和翠花一商量,最后选择了步行。

    太阳尤如发射升空的火箭筒的喷管,它高高地悬在天上。大约还差那么一把火,竟不上不下地在那儿竖着,丝毫没有飞走的意思。

    川南的空气也是无色无味没轮没廓的,但你明显就能感觉到它的存在。有的跟着人和车在跑,有的与周围的景物一道静静地杵在那里,粘粘湿湿热热辣辣的,把一切东西都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火车的冲击波打破了这种僵持,搅乱了空气的阵法,使一部分空气扑在翠花们身上,免强围成人形,便又极快地消散开去,然而,大家的体温却一点不减。

    铁轨如两条银练在脚下向远方延伸,直达天际。中间,有无数间隔均匀的枕木。这就更像是一架天梯了。“我晓得火车是怎样走路的?”得发煞有介事地在上面蹦跳着说,“它身下该是有钩子一类的东西。像人爬梯子一样,一下一下地钩住枕木,往前拖。”只见他做出拖拉的姿势,空手向前面一拉一扯的。大家似乎在这种拉扯中找到了动力,便沿着铁轨一路向前赶。

    约莫五公里光景,正如铁道工人所说,前面是一条两车道的柏油路。娃娃们引以自豪的泡沫凉鞋,因为绵软而富有弹性,非常适合先前铁道边的碎石路。但扬过一阵子威后,现在就再也牛不起来。路面上像是铺了一层黑油,却一点也没有油滑的感觉,倒是比泥泞的路面更让泡沫凉鞋难于消受。你脚一踏下去,当然是稳稳地着陆;而当你要提起来时,就感觉十分费力——鞋底像是上了粘胶一般。

    “哎哟!好烫。”得财手提着凉鞋光着脚在路上跳起了舞。“还不快给老子穿上?”翠花严厉地斥责着。不出三里远,添翠的鞋帮便脱出了鞋底。罗英找来些谷草,扎成绳,将它在添翠的脚上一捆绑,添翠的鞋底便被牢牢地固定了起来。不出一小时工夫,娃娃们的脚已是五花大绑。乍看,还以为是红军过草地而来呢!接下来,大家一路蹒跚前行,但已是怨声载道。

    “还以为爸爸是在省城呢!不晓得为啥子要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没得爸爸不是过得好好的吗?”得发不满地努着小嘴说。

    “不要乱讲。没得爸爸也就没有你。”翠花很传统地重复着老话,但娃娃们并不爱听。

    “要球个爸爸干啥嘛?张伯伯不是要我叫爸爸吗?就让他当爸爸好了。”得财的话还没有落地,翠花“叭”地就是一巴掌在他脸上烙下了红红的五指山。

    这时,罗英便来了气。她冲翠花直嚷嚷:“娃儿们也说得在理。哪个叫你偏找个石油队的成家?这都是他妈些啥子人嘛?一年四季不着家,娃儿们有爹跟没爹还不是一样的?爱叫谁作爸爸尽管叫好了。”说罢,她紧盯着翠花,眼睛似乎就要冒出火来。翠花则可怜巴巴地籁籁流起了泪。

    好容易找到信中告诉的地址,而王开火却阴差阳错地刚好被调走。这次调动出于“对同志的保护”,对王开火的去向上级领导只字未提,只叫司机老张直接到团里接人了事。翠花们犯难了,王开火似乎一下子便人间蒸发了一般。这时,翠花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樊指导。大家七慌八忙地搭文工团的便车上了路。

    罗英已可放心地交出家底了。什么家底呢?其实也就一块钱而已。但这一块钱你可不能小看,在当时它足可以管够翠花这一行人一顿大白馒头的。

    又坐了大半天的车。想想,赶了这许多天的路,总要比红军当年走得远吧?加之先前在文工团里听见有人讲普通话,娃娃们深信自己到了外省。语言的障碍便成了娃娃们争论的话题。

    又是一座车水马龙的城市。一听说来人是樊指导的亲戚,便有人又是拎包又是端水,忙着把翠花们安顿在石油单位的招待所里。在这里大家自然是好吃好喝地住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在一阵闹钟的催促下,大家起了床。难得一见的油条和从没见过的发糕早已摆在餐桌上。大家就着牛奶吃了。罗英郑重其事地将仅存的一元纸币递到翠花手上。翠花拉着大儿子的手,吩咐他,中午到街上买面条回来给弟弟妹妹吃。罗英和翠花便跟着一位叔叔出门找樊指导去了。

    娃娃们又回到头天争论的“外省人”话题上来。

    “我们应该是出了省。这地头人生地不熟的,我们一出去,就必然是个‘张口黄(本意指不善掩饰,张口露出黄牙来)’。别人一听就晓得来的是外地人。还不知道会咋个来戏耍我们呢?”得发极为担心地抱怨开了。

    “幺妹的普通话说得最好。到时候叫她去,不就得了吗?”得财见哥哥拿眼在瞟着自己,便一下将皮球踢给了添翠。

    “那才不干呢!我又不认得路,到时候妈妈回来总要收拾你们。”添翠把头一昂,鼻子里“哼”了一声,接着,补充道,“大哥其实说得蛮标准的。要不然,妈妈为啥亲口叫你去?大哥,你就去嘛。”说着,便缠住得发的脖子撒起娇来。

    “还像个样子吗?这地头是哪个说了算?长哥当父,长嫂当母。妈妈不在,得由我作主。我倒是想看看有谁要反了不成?”得发摆出副大人的架式,装模作样地发起威来,“中午就这么定了,弟弟去买面,我在屋照管妹妹。买不回来,有你的好看。”

    凭经验,得财晓得哥哥发起狠来是不好招惹的,便诺诺连声地应承下来。快到中午,得财趿拉双大人的拖鞋,出门买面去了。

    刚刚下过一阵雨,几排瓦房还淌着屋檐水。街道上,一辆半旧的手扶式拖拉机拖着个喷粪的大木罐,从道路中间“噔噔”地开过,惊得人们匆匆躲开。一群娃娃斜挎书包放学往家里赶。一个高个子戴眼镜的男人撑把油布雨伞,站在学校大门口守望。雨停了他都没有觉察到,怕是在那儿专注地等了好一阵子。得财木呆呆地看着发了神,心里说不出个滋味儿,体内有股气流一个劲地往脑门上冲,好几次把眼泪都快给呛出来。他咂了两下嘴,走开了。

    那时的面馆是不用招牌的。一般来说,你大老远一眼便可以瞅见。一张平放的长方形的宽大的木板平放在门口,上面多是放了一个篾制的圆盘状的器物,其内堆积着手工擀制的黄如枳实的碱面,这就是面馆。其实,用不作这样麻烦。你只在面馆附近一走,因为几乎没有其它美味的干扰,浓浓的面香就显得浑厚而绵长,它会自然而然地把你带到跟前。

    得财拿着个特大的铝制饭盒在门口徘徊,始终不敢近前。店里热汽蒸腾,食客摩肩接踵。热汽卖力地把各种面的味儿往满屋子输送。实在装不下了,几股味儿偷跑出来,专专进到得财的鼻孔。

    “噢,是油醋面。”得财用鼻孔吹了两下气,然后,轻巧地收敛鼻孔的进道,使其达到最佳的品尝气味的状态,“这下该是臊子面……这又是啥呢?”他实在没法想明白,一股异香在他的面部产生了奇妙的变化。于是,他睁大了眼睛,脑袋东摇西晃地往店内张望。

    “不就是说个普通话吗?有啥难的?”也不知是哪来的那股子勇气,得财三步并作两步,转眼间便到了柜台前。

    “买碗面。”从得财嘴里憋出这一句极不标准的普通话,里面掺杂有太多“四川椒盐”的味儿。这时,几位食客端着面碗,好奇地围拢过来。

    “嘿,还来了个外省嫩芽子呀!没听清楚,再跟你大爷说一遍。”掌柜的这一声招呼让得财心下一惊。这哪里是普通话,不就是地道的川音吗?

    得财怎么也不愿意在众人面前出洋相,努力搜索记忆中普通话的感觉,然后,涨红了脸,一字一顿拖着长音重复着:“买——碗——面。”

    “吔,你这是一块钱。油醋面买三碗要不完。臊子面买两碗刚刚好。”好像有意要让他出洋相,下面条的师傅索性扔下捞面的竹器,伸手来摸得财的头,“娃娃,你这么大个盒子,到底要装几碗?”

    这似乎已超过得财心里的承受底线,他带哭带闹地丢下句“普通话”:“随便你。”然后,钱也不要,抓着饭盒就要夺门而去。

    “跑啥子嘛?”门口一个大个子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任凭他怎样打闹,生死就是不放。得财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没得啥,大家只是没见过像你这样有出息的娃娃嘛。别哭啊!”大个子说着,抓过饭盒,到柜台里边盛了一大盒臊子面过来,叫得财吃,并说好——吃完了又给买。

    “好香哦!”得财刚吃两口,忍不住夹起一粒褐色的小点子大惊小怪起来。原来,先前在门口嗅到的那股异香正是由这种东西散发出来的。掌柜告诉他,这叫宜宾芽菜。说着,又赶忙给他碗里加了一小勺。

    毕竟是个娃娃,得财吃着吃着,自然就经不住问。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所感便在不大的面馆内掀起了极大的鼓噪。

    “石油队的娃儿造孽呀!”

    “那不是么?我们那儿守井人的娃娃那才叫苦呢!油井在山顶,下山过河才有所学校。那些人的娃娃,晚上住山上,白天上学单边就得步行一个多钟头。苦哇!”

    “那为啥不将娃娃交给爷爷婆婆带?”

    “有爷爷婆婆带当然好,但这就造成了两地分居。要么,把婆娘娃儿丢在一边;要么不管娃儿,只两口子在一块儿热闹,而这只有双职工才搞得成。”

    “有道是,好女不嫁石油男。顾不了家,管不了娃,他们真是那样的铁石心肠?”一个人幸灾乐祸地说,一股莫名的优越感浮现在脸上。

    “看到了吗?”一位家长在拿得财们作对比,教训他那两个正在吃面的孩子,“还不好好学习,谨防老子也让你们去体验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