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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

    浓厚的夜,漆黑如胶。天上一颗星星都没有,此刻的森林似乎不存在了,世间的一切都被黑暗吞噬了,连同靖雪的喘息声也一齐被吞了进去。

    靖雪摸索着,一块儿平整的地方,质地像是石头,冰冰凉凉,让靖雪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距她离队大约过了三个小时,靖雪不敢走的太远,黑暗中她分不清方向,同样也看不清路。那条柔软的裤子已经被挂破了好几处,她的身上很脏,手掌也擦破了,一路上她记不清自己摔了多少次,所幸这附近地势平坦,没什么大碍。

    靖雪躺在平整的石头上,看着天空,她的心此刻已经静下来了,从那块儿巨大的黑色幕布中,她看到了一两颗微微闪烁着的小红点。一闪一闪,微不足道,星星的存在有什么意义呢?没人知道,也没人赋予。

    靖雪突然记起小时候看的一本童话书,书里面写人死后会变成星星飞上天空,一颗星星就是一个死去的人。故事的内容已经忘得差不多了,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看的故事了。

    她觉得有些遗憾,因为乌恒城已经没有图书馆了,同样,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书都没了,她是最后一代受书教育的人。

    她记得儿时喜欢穿过长长的大街,城中间有一座不大的书馆,馆长是一位老爷爷,同样,那也是教她读书认字的老师,她只记得老师姓坎,至于叫什么,她的记忆中从未出现过有关的记忆。

    那时自己家很穷,冬天一到,家里特别冷,她没有棉鞋,小脚冻的走路都痛。有天他的父亲告诉他城中有一家书馆,馆长是他的老熟人,他让靖雪白天呆在书馆里。

    第一次见到书馆已是许多年前,但她依旧记得十分清楚。书馆处于城中心,椿政大道,那里住的大多是有钱人,很多都是教团的高层,这么多年过去,如今的靖雪对椿政大道十分熟悉了,因为她的家现今也在那条路上。

    从一个不起眼的小巷子走进去,那里的路面十分的干净,铺着大块的石板,方方正正,没有酸臭味儿,没有成堆的垃圾,路上连一颗多余的小石子都看不见。靖雪走进那条小巷子,两边是高高的围墙,巷子的尽头,一道不起眼的双开木门,左边的木门上用黑色的炭笔写“书馆”二字。右边的门开着,从外面能看到门口放着一个小小的火炉,炉边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正坐在一把椅子上聚精会神的看着一本书。

    走进门边,靖雪便能感受到暖暖的气从门里溢出来,她踌躇着,背靠着墙往屋里张望着,不敢进去。

    “靖雪?”老头突然开口,他的声音很有磁性,干净利落,“你是靖雪吧?”

    靖雪点点头,眼巴巴的望着老头,他合上书站了起来,身材高大魁梧,站的笔直,几乎比门还要高了。

    “快进来吧。“老头低头走出来,一手拉着靖雪的胳膊,一手拿着书,“我跟你父亲是老朋友了。”

    靖雪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走到门口处,她突然停了下来,不肯再往里面走。

    “怎么了。”老头和蔼的看着靖雪。

    “我的鞋,脏。”靖雪指了指屋里地上铺的毯子,“我把鞋脱了吧。”

    老头笑了起来,他蹲了下来,看着靖雪的眼睛说道,“那只是一些泥巴,作为泥巴,并不脏。”

    靖雪看着老头,这时才发现他的右耳朵只有半只。

    “你知道吗?我们用的很多碗啊,瓷罐子啊,都是用泥巴烧的。”老头摸了摸靖雪的头,“进来吧。”

    软软的地面,暖和的空气,两层楼高的天花板,天花板上镶嵌着会发光的珠子,层层叠叠的书架,一排排的书。多年以后,靖雪想起那天第一次进入那个房间,还是会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

    天已微亮,初阳从远方撒在树上,印出千奇百怪的树影,它们纵横交错,像一副巨大的神秘图案。靖雪睁开眼睛,不知何时她睡着了。

    脖子酸痛,嗓子干疼,头脑昏昏沉沉,但这一切都被暂时抛在脑后了,她爬起来环顾四周,见四周没有任何玛尔斯的迹象,她才松了口气。

    她揉了揉脖子,用力的吞咽了几口口水,相比于这些疼痛,昨晚在不知不觉中睡着更令她感到难受。她在内心告诉自己,绝不能再犯这种低级的错误。

    大致的分辨了一下方向后,靖雪朝着佰鞑峡谷走去,阳光撒在脸上,微弱的温暖,靖雪边走边往林子深处走去,她估摸着,今天赶一天路,晚上找个安全的地方休息,明天上午应该就能到佰鞑峡谷。靖雪在内心默默祈祷着,希望诸事顺利。

    实际上她并非完全出自想要研究玛尔斯的原因才这么执拗的想要回到佰鞑峡谷,多年来,她的心里一直压着一件事,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那件事让自己的父亲名誉扫地,父亲一夜之间变得陌生,冷峻,自己的老师也在那件事后自杀。这让靖雪抬不起头来。

    大火燃烧着,靖雪伏在靖倾的怀里,泪流满面,父亲的心脏像天空的闷雷一般,剧烈,狂躁,人群熙攘,但那刻靖雪的世界里只有那心跳。她抬起头看着父亲的脸,父亲一脸坚毅,火光印在脸上,他的双眼也像燃烧了一般。靖雪不敢看那火,那些都是老师的宝贝。

    她不理解,不明白。至今也是如此,如今自己虽然有了一鞋柜的棉鞋,冬天再也不会冻脚,可靖雪一家人无时无刻不受着乌恒城里大多数人那种嘲讽怨恨的眼光,同样,小巷子里的书馆,也消失不见了。

    靖雪至今不敢去那条巷子,最后一次是很久很久以前了,那时她家已经搬到了椿政大街。那天下午,她的眼睛还红肿着,靖雪依旧穿着那双脏兮兮的鞋子,往老师那里走去。

    门是虚掩着的,靖雪推门而入,脚下还是软绵绵的垫子,但比起自己家的确实差了点。可靖雪更喜欢呆在老师这里。火炉并未生火,孤零零的立在墙角。屋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了。靖雪往里面走,他的老师有一间不大的小屋子,平时自己便住在里面。

    靖雪走过屋子,地毯上还留着书架的印子,她轻轻的抚摸着,无数的日子里,靖雪都坐在毯子上背靠着书架看书,起初她只能看一些图册,后来是自己的老师耐心教她认字,靖雪才得以真正看懂书。奇幻的故事,神奇的技术,美丽的风景,人类刻画的诸天的神佛,勇者的冒险故事,名人传记……

    老师的门虚掩着,靖雪轻轻的推开,只见自己的老师被一根绳子挂在房梁上,脚下那张他经常坐着看书的椅子倒在一边。

    ……

    一路上,靖雪的神经都紧绷着,但玛尔斯似乎是人间蒸发了,一只也没有。看来着附近的玛尔斯都聚集到佰鞑峡谷去了,靖雪深感不安,《国家史》的最后一章清楚的记着,239年冬,玛尔斯袭击了驻扎在乌恒城西部的边军,八万精兵近乎无人生还,国王派军队统帅岩舒带了五万人前去支援,却去而不反,那之后,国家各地迅速被玛尔斯切断,人类再难与玛尔斯抗衡,开启了如今的守城时代。

    乌恒城作为当年距离最近的城邦,损失最为惨重,主城失守,如今只剩下小小的弹丸之地。靖雪认为《国家史》并不权威,因为如今乌恒城里的人都没有亲眼见过主城,探险队也曾按照之前的老地图寻找过主城的位置,但不知是地图年代久远,还是几百年过于漫长,地图上标注的主城位置只是一座座高耸的群山。

    穿过太阳很快划过弧顶,向着西边坠去,那势头无人可挡,亘古不变的自然法则。人类在日落下消亡,一点一滴的缩减着自己的领土,一分一毫的度过毫无意义的人生。所幸,人类最强大的地方便在于思考,一切都会思考出答案,而现在,也许只是缺了一点点必要的条件。

    靖雪爬上一处小小的丘陵,向下俯视,到处都是光秃秃的树枝,散发着秋天独有的味道。

    在过往的探险中,有成员发现这里的大部分动物都不存在了,古老的书籍上、图鉴上记载的各色各样的动物,从未有人见过。乌恒城内倒是有一些个头较小的家禽,以及一些温顺的动物,养猫养狗的倒是也不少,可书上记载的山兽之君——虎,以及类似与狗的——狼等等,都没有人见过。

    很多年前帝都有一位探索者写过一本《行兽记》,这时靖雪读的第五本书,因为有画,所以选择了这本书。

    书的作者姓张,名倚,本是帝都一位官员家的公子哥,某天却突发奇想,跟自己父亲要了一笔钱,雇了一队佣兵出城去了,他的第一站目的地便是当初的乌恒城,当时乌恒城里有全国最大的书库,是全国所有学者都向往的地方。

    书分为两部分,前半部分是一路上的见闻,乌恒国面积很大,各地的风土人情并不相同,张倚一路上吃个玩乐,文笔虽不能算太流畅,但有很多故事和插画,光是那些画便已经让靖雪相当着迷了。

    后半部分却风头一转,搞起正经科普来了,书里记载了许许多多的动物,配有用炭笔描绘的插图,大多都只有一些动物的简单介绍。群狼,山虎,长着长长毛发的狮子,长鼻子的象,黑咕隆咚的熊,浑身花点的豹……

    靖雪的老师告诉靖雪,乌恒国外面只有一种动物,就是玛尔斯,至于以前有什么,没人知道了,守城时代死了太多人,乌恒国最大的知识宝库也丢掉了,现今自己的这些书是自己的先祖传下来的,是私有财产。

    “自己年少时喜爱舞枪弄棒,一心想要逃出这小小的笼子,历经半生才恍然察觉,家里留的这处书馆里面藏着自由。可惜啊,看不完。”老师膝下无子,早已把靖雪当做自己的孙女看待,靖雪当时年幼,并未能真正体会到这一番话的含义。

    傍晚,靖雪早早的选了个背风的地方生起了火,一整天她只吃了一点东西,在灌木上摘了一些不知道名字的野果子,酸酸甜甜,越吃越饿。还有一些从地上挖出来的根茎植物,闷在火堆下面,味道自然不错,可惜太少了。

    靖雪靠着火堆躺下,静静的看着火堆思索着。佰鞑峡谷近在眼前,明天再有几个小时就能到了,自己如何生存下去自然是第一要事,此外还要做好长期观察的准备。乌恒城内从未有人这么做过,靖雪觉得自己也许是第一个,但或许不是最后一个。

    长久以来,靖雪的内心一直挣扎着,她认为如果父亲不烧掉老师的书馆老师也不会自杀,看到老师尸体的那一瞬间这种想法达到了顶峰,她愤怒,困惑,悲伤,她冲回自己家里质问自己的父亲,可终究没能得到答案。

    那天在门外,靖雪听到自己的父亲和母亲的对话。

    “雪儿又去书馆了?”

    “哎,哪儿还有什么书馆啊。她去看坎叔了吧。”母亲的语气带着一些悲伤。

    “她会恨我的,我知道她会恨我的。”靖倾似乎用双肘撑住了桌子,那张价格昂贵的桌子,据说是用胡桃木做的。

    “我理解你,你想让我们母子过上好日子,为此,你甚至出卖了自己多年来的坚守。”母亲似乎也哭了,带着哭腔,“你也很难吧。”

    “我……”靖倾突然像个孩子一样大哭起来,靖雪吓了一大跳,不小心碰了一下门,那一瞬间,一切戛然而止。

    “谁啊?”大约过了半分钟后,母亲似乎调整好了情绪,平静的问道。

    靖雪小心翼翼的推开门,看到父亲伏在桌子上,母亲眼眶红红的。

    “怎么了,雪儿。”母亲穿了一件用上等的绸子做的围裙,她还不习惯一切事儿都让佣人来干。

    “老师,”靖雪支支吾吾的说,“老师死了。”

    父亲猛烈的颤抖了一些,桌子发出巨大的声响,他站了起来,用那双红色的眼睛看看靖雪,又与身边的母亲对视一眼。他的牙齿紧紧的咬着嘴唇,扶着桌子准备走时,他重重的摔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从此这件事在家里成为了大家闭口不谈的事情,靖雪也再没问过父亲那件事的原因,一切都向前推进,时间毫不留情的流动,可那件事终究成为了一家人心头的伤疤。

    那几年的饥荒过去之后,人们缓过头来,开始唾弃靖倾的做法,骂他是蠢蛋,鼠目寸光,断送了乌恒城的未来。父亲只是充耳不闻,默默的承受着一切。靖雪记得自己的父亲以前总是不卑不亢的,家里虽然穷,但他光明磊落,而如今他看来愈发的颓废,没有工作,没有朋友。

    靖雪给火堆添上柴,火苗再次窜了出来,她遥望着佰鞑峡谷,那也许是帮自己父亲洗脱的机会。只是那里更像是一处深渊,无时无刻不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她无声的看着火苗在干枯的树枝间游走,与偌大的森林比起来,真的太微不足道了,但总要有个人升起一把火,为后人指引方向,从前也许有人做过,只是那把火没有烧起来,如今靖雪想要再尝试一次,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不仅仅为父亲,为自己,也为人类。

    靖雪缓缓闭上眼睛,无边无际的空间感从四面八方涌来,令她难以呼吸。

    人类被囚禁太久了,三百年在漫漫历史中看起来微不足道,但却是十几代人全部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