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君臣奏对，皇家隐秘】
“张师傅平素只在朝会后偶来讲经，今日怎地如此早来？”朱翊钧心下讶异，面上也不免有些凝重之色。
两名当值的小太监一如往常地搬来一把枣红色的太师椅，放入殿中。圣朝以仁孝治天下，讲究天地君亲师的纲常伦理，张居正是个当朝的首辅，更兼任朱翊钧的启蒙师傅，自然不需要如其他讲师一般。
且说有明一朝，皇帝幼年即位的，只有后世诨号“土木堡战神”的明英宗与当今天子万历。张居正趁此此主少国疑之际，联合司礼监冯保，搬倒了前任首辅高拱，此时已经是大明朝当之无愧的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片刻之后，君臣二人坐定。
“陛下，近日朝堂上政务繁忙，老臣一时疏忽了陛下的功课，不知陛下对近日所学圣贤的经义，可有不甚明白之处？”张居正开口，却是问起朱翊钧的学业。
“张师傅有心了，说来也巧，朕近日翻看史籍，本朝疆域广阔只在汉唐之下，又自太祖皇帝北伐蒙元，复我汉家山河，金陵定鼎开基以来，已有两百余年。自秦汉以来，疆域国祚只在李唐之下，朕年少承继大位，唯恐德业不修，损我大明社稷，不知师傅何以教我。”
朱翊钧那晚走马观花似的看了自己未来的轨迹，须知道，他实际上也不过是个自幼养在深宫的十多岁少年，对朝堂乃至宫外的世界的认识都十分模糊，眼前就是大明数一数二的聪明人，当即问道。
张居正闻言思索片刻，用手拂了下藏暗袍袖之中一封奏折，声音微颤地开口道：“陛下这一问，先皇仍在潜邸之时也曾问过老臣，当时老臣曾给先皇出过十二字为政之要。乃肃吏治，弭边患，兴工商，改税法。自陛下继位以来，老臣施政的种种措施，均用力在这十二字新政上面。”
“哦？既如此，若这十二字新政能推行下去，能让大明国祚绵长否？”朱翊钧闻言暗自欣喜，开口追问道。
张居正抬头瞄了一眼兴高采烈的小皇帝后，用双手扶正了官帽的两翅，颇有些意兴阑珊地说道：“不能！”
朱翊钧闻言，觉着要不是自己好端端坐在椅子上，若是走在路上，怕是要跌倒。“往日不曾知道张师傅是如此的，幽默啊。”
“陛下请恕老臣大不敬之罪，自古以来王朝的国运，在立国的第一个甲子年中，已然埋下种子，后续王朝发生的种种动荡变化，皆不出这一甲子的种下的因由。老臣宦海沉浮，已经三朝，君上如有此问，臣都是据此回答。”张居正面色不改，不慌不忙地把话讲完。
“当真是没有万世的王朝么！”朱翊钧听完，有些意兴阑珊。“那张师傅力推这十二字新政，又是为何种目的？”朱翊钧心有不甘，反问道。
“陛下可知，这世上有比一姓之王朝兴亡更深重的灾难，臣所求，不过是为了华夏不必沦为狄夷的奴仆，先圣的道统再无后人传承。”
“陛下可知，远在极西之地的洋夷，已经可以浮海万里来到中土，大明只是天下的一隅之地，彼可来，而我不可往。而大明四周，早已是群狼环伺，将待猛虎老弱而杀之。”
“陛下可知，当今天下，百姓官吏都说是盛世，但据历年统计的黄册，人口还不如太祖刚开国的洪武六年，国朝已历两百年，人丁滋长，纳税服役的人口却没有增加。若不从整顿吏治开始，哪怕陛下虽贵为天子，过得还不如东南一富家翁。”张居正言辞越发低昂，直说的须髯乱颤。
“一般儒臣清流做事，或说是为青史留名，或说是为了苍生黎民，终究是为了一己的名利罢了，而张师傅已位极人臣，进无可进，想来此番言语，也只能说给先皇和朕听了。”张居正不愧是帝师，待三段慷慨激昂的陈词过后，朱翊钧也被其忧国忧民的情怀所感染。
“嘉靖年间，老臣与严嵩、严世藩同朝为官之时，彼辈贪赃枉法，谗言媚上，仍能获得世宗皇帝二十年圣眷，不过是因彼辈善于搜刮理财。
朝廷之大，一日所耗费的钱粮如同流水。老臣出身清流，向来不耻与严党同朝为官，但每每岁末年初，朝廷一切开支，仍需仰仗起搜刮而来的银两到京入库。故先皇继位以来，历届内阁的的施政方针，皆是为了财政上的开源节流，兴利除弊。”张居正为眼前没有任何朝政经验的小皇帝，揭开了一角现实的残酷。
“张师傅今日所言极是，朕日后要想成就一番大事业，也需要朝廷钱粮充足方可。即便是没有三百年的王朝，朕也不愿做那末世之君。”朱翊钧终究是少年心性，很快从打击恢复过来。
“当今天下，乃是千年未有的大争之势，陛下的资质，仅做守成之君也属勉强。陛下的眼界，能看清官场形势已是极限，想要掌控朝堂地方，中兴大明，怕是万难。
以老臣所见，陛下安安稳稳坐在金銮殿上，依靠司礼监制衡外朝，皇权与士大夫共天下，或可安然过完这一世。”张居正话音低沉，语调犀利，殿中气氛陡变。
“张师傅就如此看轻于朕？”朱翊钧再好脾气，此刻闻言也胸中冒火，用力握紧右拳，抓得笔杆滋滋作响。
“非也。凡人肉眼所见，仅仅可以保证三尺之内为真，三尺之外已在真妄之间。方才问答之间，在陛下看来只是一问，在老臣这里已经历百世，问过百次。”
“在这百世之中，陛下有三十世消极怠政，有二十五世中年早亡，有二十世被废另立，有十五世做了亡国之君，能安然把皇位传给太子的仅有十世。”
朱翊钧闻言错愕：“难道这世界真的有满天神佛，宿世轮回不成？”
“陛下不言语，相来是尚未得窥皇家所传天子望气法的奥妙。为皇者统御天下，又不可轻易出入禁中，故营造宫室已象征神州天下，九州有变，紫禁城中必有感应。这就是历朝皇室所不外传的隐秘，陛下能参破此秘，才有破局的可能。”张居正抬头望着小皇帝，捋着长须笑道。接着又不紧不慢的从袖中上一份折子，递给朱翊钧。
“陛下也不必着急，老臣观陛下手书甲申二字，隐隐已经半只脚迈入书道，只差临门一脚。待陛下能洞穿世间真妄，仍有斗志振作，老臣在这第一百零世多活两年又有何妨？”
“谁能解答下，朕这大明，到底是个什么世道？”朱翊钧看着眼前奏折，脑子里面仿佛一团浆糊。
两名当值的小太监一如往常地搬来一把枣红色的太师椅，放入殿中。圣朝以仁孝治天下，讲究天地君亲师的纲常伦理，张居正是个当朝的首辅，更兼任朱翊钧的启蒙师傅，自然不需要如其他讲师一般。
且说有明一朝，皇帝幼年即位的，只有后世诨号“土木堡战神”的明英宗与当今天子万历。张居正趁此此主少国疑之际，联合司礼监冯保，搬倒了前任首辅高拱，此时已经是大明朝当之无愧的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片刻之后，君臣二人坐定。
“陛下，近日朝堂上政务繁忙，老臣一时疏忽了陛下的功课，不知陛下对近日所学圣贤的经义，可有不甚明白之处？”张居正开口，却是问起朱翊钧的学业。
“张师傅有心了，说来也巧，朕近日翻看史籍，本朝疆域广阔只在汉唐之下，又自太祖皇帝北伐蒙元，复我汉家山河，金陵定鼎开基以来，已有两百余年。自秦汉以来，疆域国祚只在李唐之下，朕年少承继大位，唯恐德业不修，损我大明社稷，不知师傅何以教我。”
朱翊钧那晚走马观花似的看了自己未来的轨迹，须知道，他实际上也不过是个自幼养在深宫的十多岁少年，对朝堂乃至宫外的世界的认识都十分模糊，眼前就是大明数一数二的聪明人，当即问道。
张居正闻言思索片刻，用手拂了下藏暗袍袖之中一封奏折，声音微颤地开口道：“陛下这一问，先皇仍在潜邸之时也曾问过老臣，当时老臣曾给先皇出过十二字为政之要。乃肃吏治，弭边患，兴工商，改税法。自陛下继位以来，老臣施政的种种措施，均用力在这十二字新政上面。”
“哦？既如此，若这十二字新政能推行下去，能让大明国祚绵长否？”朱翊钧闻言暗自欣喜，开口追问道。
张居正抬头瞄了一眼兴高采烈的小皇帝后，用双手扶正了官帽的两翅，颇有些意兴阑珊地说道：“不能！”
朱翊钧闻言，觉着要不是自己好端端坐在椅子上，若是走在路上，怕是要跌倒。“往日不曾知道张师傅是如此的，幽默啊。”
“陛下请恕老臣大不敬之罪，自古以来王朝的国运，在立国的第一个甲子年中，已然埋下种子，后续王朝发生的种种动荡变化，皆不出这一甲子的种下的因由。老臣宦海沉浮，已经三朝，君上如有此问，臣都是据此回答。”张居正面色不改，不慌不忙地把话讲完。
“当真是没有万世的王朝么！”朱翊钧听完，有些意兴阑珊。“那张师傅力推这十二字新政，又是为何种目的？”朱翊钧心有不甘，反问道。
“陛下可知，这世上有比一姓之王朝兴亡更深重的灾难，臣所求，不过是为了华夏不必沦为狄夷的奴仆，先圣的道统再无后人传承。”
“陛下可知，远在极西之地的洋夷，已经可以浮海万里来到中土，大明只是天下的一隅之地，彼可来，而我不可往。而大明四周，早已是群狼环伺，将待猛虎老弱而杀之。”
“陛下可知，当今天下，百姓官吏都说是盛世，但据历年统计的黄册，人口还不如太祖刚开国的洪武六年，国朝已历两百年，人丁滋长，纳税服役的人口却没有增加。若不从整顿吏治开始，哪怕陛下虽贵为天子，过得还不如东南一富家翁。”张居正言辞越发低昂，直说的须髯乱颤。
“一般儒臣清流做事，或说是为青史留名，或说是为了苍生黎民，终究是为了一己的名利罢了，而张师傅已位极人臣，进无可进，想来此番言语，也只能说给先皇和朕听了。”张居正不愧是帝师，待三段慷慨激昂的陈词过后，朱翊钧也被其忧国忧民的情怀所感染。
“嘉靖年间，老臣与严嵩、严世藩同朝为官之时，彼辈贪赃枉法，谗言媚上，仍能获得世宗皇帝二十年圣眷，不过是因彼辈善于搜刮理财。
朝廷之大，一日所耗费的钱粮如同流水。老臣出身清流，向来不耻与严党同朝为官，但每每岁末年初，朝廷一切开支，仍需仰仗起搜刮而来的银两到京入库。故先皇继位以来，历届内阁的的施政方针，皆是为了财政上的开源节流，兴利除弊。”张居正为眼前没有任何朝政经验的小皇帝，揭开了一角现实的残酷。
“张师傅今日所言极是，朕日后要想成就一番大事业，也需要朝廷钱粮充足方可。即便是没有三百年的王朝，朕也不愿做那末世之君。”朱翊钧终究是少年心性，很快从打击恢复过来。
“当今天下，乃是千年未有的大争之势，陛下的资质，仅做守成之君也属勉强。陛下的眼界，能看清官场形势已是极限，想要掌控朝堂地方，中兴大明，怕是万难。
以老臣所见，陛下安安稳稳坐在金銮殿上，依靠司礼监制衡外朝，皇权与士大夫共天下，或可安然过完这一世。”张居正话音低沉，语调犀利，殿中气氛陡变。
“张师傅就如此看轻于朕？”朱翊钧再好脾气，此刻闻言也胸中冒火，用力握紧右拳，抓得笔杆滋滋作响。
“非也。凡人肉眼所见，仅仅可以保证三尺之内为真，三尺之外已在真妄之间。方才问答之间，在陛下看来只是一问，在老臣这里已经历百世，问过百次。”
“在这百世之中，陛下有三十世消极怠政，有二十五世中年早亡，有二十世被废另立，有十五世做了亡国之君，能安然把皇位传给太子的仅有十世。”
朱翊钧闻言错愕：“难道这世界真的有满天神佛，宿世轮回不成？”
“陛下不言语，相来是尚未得窥皇家所传天子望气法的奥妙。为皇者统御天下，又不可轻易出入禁中，故营造宫室已象征神州天下，九州有变，紫禁城中必有感应。这就是历朝皇室所不外传的隐秘，陛下能参破此秘，才有破局的可能。”张居正抬头望着小皇帝，捋着长须笑道。接着又不紧不慢的从袖中上一份折子，递给朱翊钧。
“陛下也不必着急，老臣观陛下手书甲申二字，隐隐已经半只脚迈入书道，只差临门一脚。待陛下能洞穿世间真妄，仍有斗志振作，老臣在这第一百零世多活两年又有何妨？”
“谁能解答下，朕这大明，到底是个什么世道？”朱翊钧看着眼前奏折，脑子里面仿佛一团浆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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