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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考场就是战场

    孟老头说得好,天将降乌纱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才能有资格当官。

    看上去大明当官的一个个冠冕堂皇,出入仪仗,风光体面,令人羡慕,但是要走进这道公门之前,无论从身体还是心灵,甚至是自尊心上,都要经历一段非人的试炼,进了去,当了大明朝的官,还要继续修炼黑心肠和厚脸皮,如果急功近利一点就得修炼铁屁股和乌鸦嘴。

    为何?因为大明朝的皇帝往往被清流嘴炮喷子们喷急眼了,就抄起棍子揍他们的屁股,名为“廷杖”,所以若是没有铁屁股、乌鸦嘴两大神功护体,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说自己是“清流”。

    看着这些熙熙攘攘的士子们,伦文叙终于从与各位考官的酬答中冷静了下来。

    他想起的是自己三个嫡子中,今年长子伦以谅、次子伦以训都要参加乡试大比了。他们在广东贡院考试,而自己在应天贡院主考。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考出水平,若论真实水平,以谅、以训这两兄弟考上举人应该是绰绰有余的。

    但是考场就是战场,上了战场,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如果两兄弟都考不中也不用灰心,毕竟一个十九岁,一个十六岁,还有机会,唯一担心的是考差了挫折了锐气就不好了。

    伦文叙正在想着,这时候便听得有一个考官在说:“仆在花名册上见得文徵明的名字,不知是否匏庵先生(吴宽,明宪宗成化八年(1472年)状元)之弟子,吴门画派白石翁(沈周,字启南,明朝书画家)之高足乎?”

    “料来应是。此子才华高绝,却于举业之上蹭蹬如斯,可叹可叹!”

    伦文叙一楞,文徵明的大名他是听说过的,学文于吴宽,学书法于李应祯,学画于沈周,诗、文、书、画无一不精,人称“四绝”,与祝允明、唐寅、徐祯卿并称“吴中四才子”。

    可是这样的才子居然还在考乡试?

    伦文叙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想起了当年自己从国子监太学肄业参加会试,当年应考的天下举子中最有名也是最自己最强劲的对手就是唐寅唐伯虎,还有祝允明祝希哲,徐祯卿徐昌谷。祝允明、唐寅、徐祯卿,“吴中四才子”那一年自己就面对了三个,还有就是成化十七年辛丑科状元,南京吏部尚书王华的长子王守仁,会试的时候仅排在自己后面,是会试亚元。

    唐寅很早就出名了,十六岁苏州府试第一,二十八岁南直隶乡试第一,当时他乡试的主考官就是现在的少傅兼太子太傅、谨身殿大学士次辅梁储,当然也是自己四个女儿的祖翁,四个女儿都嫁给了他的孙子梁晨。

    伦文叙自然知道梁储和他结亲的用意,因为梁储是顺德县人,希望自己这个大明朝第一个广东状元可以成为他的臂助。

    唐寅当年与自己没有什么交往,但唐寅的才华天下无人不知,甚至当时的主考官程敏政都说了状元非唐寅莫属的话。

    结果户科给事中华昶弹劾主考程敏政鬻题,造成了当年轰动一时的“科场舞弊案”,事连徐经、唐寅二人,却查无实据,最终以徐经进京晋见程敏政时曾送过见面礼;唐寅也因曾用一个金子请程敏政转送乡试座主梁储,这下可是“疑罪从有”了,徐经、唐寅两人均遭削除仕籍,发充县衙小吏使用。

    程敏政因此罢官致仕回家啃老米饭。华昶因奏事不实,也遭降职处分。一场科场大狱,以各打五十大板结案。

    事后三个被告均不服,程敏政归家后愤郁发疽而亡。唐寅耻不就吏,归家后夫妻反目,自己消极颓废,筑室“桃花坞”以自娱,一个未来的官场人物死了,却有了一个名垂千古的书画家和诗人。徐经闭门读书,并作《贲感集》以明志,然后游历大明山川,最后在六年前病死京师。

    而那个曾经在第一次考试落第的王守仁,受到了内阁首辅李东阳劝勉:“你这次虽然不中状元,下一次科举必定会中状元,试一试为下一次科举作个状元赋。”的王守仁,当时拿起笔就一气呵成状元赋,当场惊艳朝堂大佬们的王守仁王阳明,由于他的卷子是程敏政审查的,也被带累,只得了二甲进士第七名。

    而自己那年却喜从天降,得中会元。然后是殿试,又蒙弘治皇爷青眼有加,点为状元,轰动天下。

    大明文士何其多也?

    才华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为人的人品,正是昔年祝允明对唐寅所说的:“夫谓千里马,必朝秦暮楚,果见其迹耳。非谓表露骨相,令识者苟以千里目,而终未尝一长驱,骇观于千里之人,令慕服赞誉,不容为异词也。”

    当然了,这是那些及第考生的看法,因为科举成为他飞黄腾达的起点,所以必会将其视为人生的重要经历。而落第则因为付出毕生心血,遭受了苦难,却没有一点回报,反倒一生潦倒困苦,受尽人间的白眼嘲笑。所以往往会将科场生活作为人生经历的最大伤痛,对其仇恨无比。

    在伦文叙看来,八股文章的确没有那些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来得有名,可是若考不上进士,不能登第科甲,不能用八股文章这块敲门砖砸开天家大门,你的名气再大,才华再高,也做不得高官,当不到阁臣,岂非将大好的才华浪费了。正如他的广东老乡陈献章陈白沙先生一样。虽说“心学”之“心道合一”名扬天下,配享孔庙都绰绰有余。可是科举之路就是磕磕绊绊,会试就是不能得中。

    是陈献章的学问不够吗?显然不是,便是朝中衮衮诸公,无数状元榜眼探花翰林院庶吉士,论学问恐怕对着陈献章都须得甘拜下风,便是大学士梁储也是陈献章的门下弟子。

    这样的大学问家不能为朝廷所用,这就不是别的问题了,恐怕就该是这考试选材的方式方法问题了,或者是考试主考官的问题了。

    伦文叙心里自嘲地一笑。

    自己幼年时候也被目为“神童”,以“急才”、“鬼才”名闻乡里。但若非被推荐到国子监里读书十年,苦修八股时文,恐怕也没有一举登科天下闻的可能。

    唉!文徵明这样的才子就是把才华和精神都浪费在诗词书画上了。

    他是个谦谦君子,心里想想就好了,绝不会表露在面上去讥嘲那些败走麦城的风流才子们。

    他站起身来,道:“诸君,文章憎命达,文徵明屡试不中,未尝不是上天眷顾,不教如此才子与我等科场混迹者同行,而使其能作佳图名诗,正如老杜小李一般。”

    那同考官只好笑道:“也是,也是。”

    这时候,随着步履声起,已有巡厅考官将交卷的文章送了上来,给在那里等待的官吏进行弥封、誊录。

    伦以训拿着题目,很快便落笔如云烟,花团锦簇写了七篇文章,写完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见得几处讹误,忙又添加了上去。再检查了一遍,放了心,便又用工工整整的台阁体誊抄了一遍,但见得字字等大,方正光洁,秀润华美,正雅圆融。

    虽说乡试科考之时没有要求必须要用台阁体书写答卷,但是书法功底好的士子大多会用台阁体书写,因为这样可以让誊录官不至于写错,也是为未来参加殿试的时候给阅卷的座师和皇爷留下一个好印象。

    这就像学习八股文一样,都是要下硬功夫的,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

    写完之后,伦以训看了看天色,居然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可见他还是算写得快的。他揉了揉手,“咣咣咣”拍门,说要交卷。

    守门的士兵差点连眼珠子都掉下来了,“天还没有黑啊,小相公就写完了?”

    “正是,在下写完了。”

    当下官兵不敢怠慢,连忙喊了受卷官来。

    这受卷官听说有考生交卷也有几分诧异,走到考房外问道:“尔可都誊写完成。”

    伦以训忙恭恭敬敬道:“回大人的话,学生都誊写完了。”

    “交卷之后,不可后悔。”

    伦以训忙道:“那是自然!”

    当下伦以训将卷子从小窗那递了出去,受卷官看卷首写着南海伦以训五字,又扫了一眼文章,见七题都是答得满满当当,确实是写完。

    当下受卷官满意地点点头道:“无论文章如何,字倒写得不错,开锁。”

    “是,大人。”

    从考房里走出,伦以训伸了个懒腰,将东西收拾进考箱,扬长而去。

    一旁其他几个考房的士子,大部分才写到五经题的第一题,或是第二题,更有甚者,连五经题还未开笔写,见伦以训如此快交卷都是诧异,莫非这小秀才在房里耐不住饥寒,早早交卷了事。

    考试后的第一场卷子,当下被受卷官收走后,第一步先交誊录所誊录。

    誊录生将考生亲手书写的墨卷用朱笔抄录一遍,这抄录后的卷子称为朱卷。

    然后这墨卷朱卷送到对读所,让对读生将墨卷朱卷对读一遍,保证誊录官没有写错。

    每一张卷子誊录生,对读生都要在卷子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表示对卷子负责。

    此外朱卷根据考生所考的五经分类。

    最后朱卷墨卷交给外收掌官,外收掌官留下墨卷,然后将朱卷通过至公堂将卷子递给帘内的内收掌官。

    内收掌官再送至提调所,提调官根据五经房,将本经是春秋的考生,分至春秋房,尚书至尚书房。

    这个流程可谓是层层负责,每名外帘官都要当着干系,目的就是要切断同考官,主考官与考生的联系。

    让考官们无法从字迹,卷上标记,以及考官与考生直接受卷的办法,察知考生的任何信息。

    但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方法总是人想出来的。

    比如说,考官与考生在卷子的重要题目约定字眼,比如考生写下一行白鹭上青天这样没来由的话,考官也会认出。

    这样的字眼不是一处,而是最少两处。

    还有就是画圈圈。

    墨卷就是古人划分段落的符号,就是一个小圈,放在文章段落连接的地方。考生可以写,也可以另起一行不写,总之要画几个圈随你。这里就是标记的所在了。

    就在进考场前一天,广东守备太监想方设法派人见到了本科广东乡试的副总裁,给他一份名单,让他务必帮忙。那副总裁听登时变了脸色,忿忿起身离开,一边往屋里走,便一边严肃地说:“于休哉,于休哉”,也就是“罢了、罢了”的意思。

    传话人还以为那副总裁拒绝如此,忙不迭回来通禀。

    待传话人回来后一说,那守备太监笑着对传话人说:“这些文人不好好说话,这是在告诉我们暗号!”便命人将“于休哉”三个字传下去,让那些送了重礼的关系户牢记,考试时想办法用上。

    当然为了降低风险,不可能把所有房的同考官都收买,而且这种“同关节”的文章往往词不达意,臭不可闻,不大能被同考官们荐卷,所以这种作弊主要集中在“搜落卷”’的环节。这时候副主考就可以利用这种权力,名正言顺来找通关节的试卷,还美其名曰“真求遗珠”,不留任何把柄。

    而搜落卷所得的“遗才”必须排在五十名开外,因此这种作弊并不会彻底败坏考试,至少在搜落卷之前的正常阅卷过程中,公平公正还是可以保证的,是一种潜规则吧。

    第一批朱卷有提调官送至各房后,各房考官即开始改卷。

    这改卷可谓争分夺秒,身为主考官事先就与各房约定,各自交上来的荐卷有时间期限,而且你们不可以乱改,若发现错误等等,人家是要找你算账的。

    所以各房里阅卷官,同考官也是认真改卷,谁都知道主考官最差也是翰林院庶吉士出身,状元、榜眼、探花、传胪也不少见,那个顶个都是学问好的,将来有机会大用去竞争六部尚书、内阁大学士的主。别的不说,记性肯定都是一等一的,嗯,你若是有点问题,凭人家这记性记上你一辈子也不出奇。

    众考官按照流程,认真阅卷,转眼间距离截止日还有三天时,按照二十五取一的比例,终于选出了八十多份考卷,凑齐了此次拟录取的名额,其中六十个是中式的举人,其他则是落卷,但如果发现中式者有犯讳之类的小错误,则选择落卷里面较为优秀的补上。接下来便是为这些未来举人排定名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