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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铮谏

    随着这个奏对的结束,昭阳殿中的气氛更加凝结,凝结成一块厚而重的冰,死灰色的。

    刘晟继续问:“如今盗贼猖狂,都元帅祭扫海曲襄帝陵竟也遇袭殒命,朕意着兵部调三千精锐,剿灭海曲盗贼,杀尽当地刁民贼獠,命……”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只见朝班中迈出一名官员,却正是左仆射王翷,昂然道:“百姓无辜,盗贼年年皆有,袭杀都元帅之事岂应百姓为偿?”

    刘晟的眉头立刻深深地皱了起来,道:“王云翔,汝此言何意?”

    左仆射王翷须发皆白,是刘龑时候的老臣了,他艰难地躬下身子,道:“陛下,剿灭盗贼原是应该,先帝陵寝处的盗贼更应剿灭驱除,只是遣军杀民,非是正道,今我大汉僻处岭南,当轻徭薄赋,收聚民心,积蓄实力,再北上讨贼一统天下。陛下心痛都元帅之死,而遣军杀民,必使重负之民,揭竿而起,处处烽火,处处盗贼,国之不安,何能北上讨贼?何况都元帅是否盗贼所杀还不清楚,是否有人暗害……”

    刘晟面色苍白,额头上却青筋暴起。喝道:“王云翔,汝一派胡言,这些刁民愚顽,留之何用,不过反贼种子而已,朕必遣兵痛剿之。”

    左仆射王翷还要说话,刘晟却不让他说下去了,大喝道:“神策军都统何在?”

    武将班中闪出一员大将,正是神策军都统陈道庠,这是他极其亲信之人,是他发动政变时候为他用长钉钉死殇帝刘玢的杀手。

    陈道庠生得高大魁梧,紫棠色面皮,赤目狮鼻,短须钢髯,力大无比,正是一个嗜杀勇猛的浑人。他叉手行礼道:“末将在!”

    刘晟声嘶力竭地大喊道:“王仆射年老昏聩,着人扶他回家休养一月。汝点三千神策军,去海曲剿杀叛贼,杀尽刁民。走脱一个,朕灭汝三族。”

    陈道庠浑身一震,忙躬身道:“末将领旨。”

    这时候,在朝班之中的简文会再也等不下去了,快步走出朝班,跪地大声道:“陛下万万不可。王仆射虽老,言语无状,得罪陛下,但赤胆忠心可照日月。遣兵杀民之举万不可行。”

    刘晟霍地站了起来,只见他一双眸子变得赤红如血,双手紧紧地攥着,大殿中都听得见他手上骨节咯咯作响,如同炒豆子一般。

    简文会昂然不惧,跪在殿上,大声道:“陛下自继位以来,虽膺天命,却是未行大道。赋税之重,民不果腹,山泽处处,皆有重税,田亩阡陌,耕者难为。陛下心念,尽是海贸重利,陛下望之不过楚逆马氏,讨平北逆,需要民心,重利入国,不在国政,此非国家兴盛之态也,臣冒昧,愿陛下重民惜民,多收民心,整军演武,待机而动,方不负烈宗、高祖之遗愿也!”

    刘晟用手一指,道:“大胆简文会,在朝会之所,大放厥词,与王翷勾连朋党,攻讦朕非,罪不可恕。左右,与我拿下。”

    简文会伏地免冠,朗声道:“陛下若欲为桀纣,臣敢为关龙逢、比干!”

    刘晟满身都打起抖来,手按剑柄,赤红着双眼,道:“简文会,尔欲死乎?”

    简文会眼中露出不屑之色,道:“臣若惜命,百姓则无命矣!”

    刘晟“呛啷啷”拔剑在手。

    剑如秋水,乱纹如麻,是大凶之剑,不饱饮鲜血不回鞘的剑。

    剑上饮过多少人血?

    “呼喇喇”,但听见环佩叮当乱响,一大群身穿紫红衣袍的年青人手持笏板站了出来,全都是正一品的服饰,衣袍上还绣着四爪蛟龙的纹样。

    居然是在朝的诸王,韶王刘洪雅、贵王刘洪道、定王刘洪益、辩王刘洪济、同王刘洪简、益王刘洪建、息王刘洪暐、宜王刘洪昭。最小的定王刘洪益还才十岁出头,一脸稚气,却容颜坚定。

    这诸王都跪倒在殿中,齐声大呼:“陛下,剑下留人。”

    刘晟针尖般缩小的瞳孔里射出血一样的光芒,如同择人而噬的猛兽一样,嗄声道:“王弟何为?”

    年龄最长的韶王刘洪雅低头道:“陛下息怒,简右丞言语冲撞陛下实是不该,望陛下念简右丞忠心为国,顾念百姓,自先太祖皇帝以来,政绩劳著,多有功劳,且请陛下饶其性命。”

    刘晟怒不可遏,却是将手中宝剑回转过来,随手一绕,一个随侍的少年宦官连哼都没有哼出来,竟被他的宝剑斩成两截,肚子肠子鲜血流了满地。

    殿下诸王群臣都是一阵毛骨悚然。

    却听见刘晟道:“将那死人收拾了。”

    立刻有几个身强力壮的宦官上来将死人抬走,用大桶清水洗去殿上血污。

    刘晟坐在龙榻上,阴恻恻地道:“既然,诸弟求情,左右力士,将简文会下了诏狱,待朕想好了再行处置。王翷老迈昏聩,暂先准假一月,回家休养,朕还是体恤老臣的!”

    刘晟身边的大监宦官龚澄枢尖着声音喊道:“罢朝——”

    钟允章铁青着脸下了朝。

    他快步走着,没有和任何人招呼,甚至连自己最想学世家风度的崔度都没有理睬,就直接朝着宫门外奔去。

    一走出宫门,他就开始呕吐。

    不但是早上的一点垫肚子的点心,连黄绿色的苦胆水都吐了出来。

    满嘴又酸又苦。

    伺候他仆役都慌忙奔了过来,一个个都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候,一个水囊递了过来。

    “简喜?简喜你这是做什么?我家郎君如此呕吐秽物,水如何有用?”

    简喜也是一个仆役,不过是简文会的随身家仆。他低着头道:“此中是我简家郎君随身所带的淡酒,如此暑热天气,钟郎君用这淡酒漱口,再略饮下一些,会清凉些的。”

    钟允章抬起头来,却没有接那水囊,更没有用帕子去揩拭胡须上的污秽,而是嘶哑着声音道:“简喜。”

    简喜一愣,以钟允章的官爵身份是不会和一个身份低下的厮养仆役说话的。

    钟允章的声音就如一只老鸦啼鸣:“去,速去告知你家娘子,简右丞被,被陛下下诏狱了。找人营救。快——”

    “啊——”

    简文会在番禺的宅邸很大。

    宅地有十七亩之大,其中屋室占了三分之一,花园的水体面积又占了五分之一,而种的密密麻麻的修竹又占了九分之一,而岛、树、桥、小道间杂其间。

    这是简文会自二十岁得中进士状元后,到现在为官二十四年的宦囊积蓄所购置的私人宅邸,占了一个坊的近四分之一的面积。

    由于他已经是宰执大臣,所以可以不经由坊门开门,从城内主干道可直接进入宅邸的大门。

    首先看到的是由黄土一层一层夯筑起来的外墙,这外墙绕宅一圈,作为一种保护和界限划分。里面就是简家的私人空间了。

    土墙中间有一间乌头门,左右立门柱,柱顶套黑色柱筒,柱上安衡木,柱内安两扇门,由于柱筒是黑色,所以叫乌头门。这按规制只允许六品以上大臣使用。

    进了乌头门,旁边有一间厅房,叫阍室,就是门卫的住宿和值班室,有人来拜见就得先到这里来通报。

    阍室后面,在主院的外侧,夹在外墙和宅墙之间,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通常用作马厩。正由于它外在于主院,所以是可以拆除的,还可能在这里建仓库甚至菜园,但是简宅里的却是马夫等奴仆却是可以搭建个草棚住在这里。

    过了院子,沿着砖石铺就的路,才来到正门前。

    正门两边的地面上有一排长坑,是用来安放戟架的地方,也是身份地位的见证。

    按照规定,三品以上大官和王公贵戚可以正门外面排列竖立一根根长戟,官品越大,列戟越多,从十根到十六根不等。戟顶还绑有幡旗。简宅树有十根长戟,威势不小。

    正门的大门楼高两层,左右宽度相当于三个房间,前后深度则有五架房梁,屋顶是悬山式的,顶上覆盖着黑色陶瓦,屋顶两角各有一只上翘的鸱尾。

    大门处设有门屏。门屏起着遮挡门内景况的作用,高约八尺,一般客人前来拜访,首先被挡在门屏处。

    门屏过后是大门,大户人家,门的颜色涂为朱红,两扇大门上则是铜头乳钉和兽嘴衔环的门把手。

    门楼两边的墙壁抹上的是厚厚的白灰,高雅而洁净。

    这些白墙都建在台基上,台基也是先由夯土筑成矮矮的长方体或梯形体,外面包一层砖石,砖面上再造门楼或垒墙。门洞的台基处,高高低低铺出几级石阶来。

    进大门之后又有中门。中门外设有外舍一类建筑,也叫门馆、宾馆,供客人小憩。远道来访的客人虽被接待,但尚未得到主人接见之前,是必须在中门外的客舍内住宿。

    进入中门一般是个庭院,这庭院只种了些花草修竹,放了几块太湖石,摆了石桌石凳供休憩使用。

    穿过庭院,就到了住宅主要活动场所的厅堂。厅、堂都是招待客人的地方,往往互称,如果严格说来,只有堂屋或堂屋的中间称“中堂”,其他都可称厅,因此有东厅、西厅、前厅、外厅等说法。

    一般来说,客人在厅中也不过是小憩,即如更衣、吃茶之类,只有到一定时候、够一定规格,才能上堂去见主人,主人也只在堂上摆宴待客。

    由于中堂是宴请客人、召开家族会议的场所,是住宅的门面,因此住宅中最好的地方就是中堂。看一户人家是否富贵,就要看他们家中堂修得怎样。

    而简家的中堂,并没有用琉璃、沉香等各种名贵之材为装饰,而是十分清雅,用的都是普通的竹木所制,只是满堂的各种卷轴山水绘画,将中堂装点得很有书卷气。

    进入正堂,门两边有两扇朝南的不小的直棂窗,其他三面墙上高处也有开窗,窗户上糊着薄薄的青纱,以防蚊虫。

    因正堂太大太深,加之高墙环绕,难免光线昏暗。简文会的家里没有建南墙,而是用几根柱子与北、东、西三面墙一起支撑屋顶,做成半露天的戏台模样。

    这里本是看歌舞的地方,但却往往只是被简文会用来独自弹琴或者与孩子们玩耍的地方。因为他不是不喜欢歌舞,而是他不需要通过宴饮和歌舞来结党营私。

    包含正堂在内的外宅都是家里男主人会见客人、讨论公事、进行社交活动的地方,女眷和小孩是不能随便往这里乱跑的。

    外宅和内宅之间,被一道矮矮的白墙和月亮门分隔开。中间这道门就是后世俗称的“二门”,有婢女轮值看守,外人不得乱人,内宅的婢女也是不准胡乱出来的。

    进入二门,便是由简文会的夫人杨氏主管的内堂,也叫寝堂。若是普通人家,这里就算是男女主人的卧室了。

    因简文会位居宰执,所以房子多,杨氏夫人只在这里接见她自己的客人,主持家务,进行一些社交活动。

    内堂同其他房子的建筑风格大体一致,只是规模小一些。也有中堂待客,堂之东西间用作卧室的。堂屋左右一般都有厢房,是亲属或仆人居住处,有时也包括厨房。

    可以说,门、厅堂、寝室、廊屋,是构成一套住宅的最主要部分。所以简文会的宅邸是很标准的“朱门素壁”、“环廊曲阁”、“中堂高会”。

    外宅正堂是一座高大的单层建筑,内堂则是一座二层小楼。

    这种二层小楼在很多个内院、园林里也有。

    小楼的一层,是四面有墙的,而二楼则像个亭子,只用木柱支撑,没有墙。

    二楼地上还有一具很大的的木榻,四面屋檐下,都有竹卷帘,可以起到遮蔽人身而不妨碍观景的作用。到了夏天,主人还可以在上面迎风纳凉。

    住宅的内墙上,画有装饰壁画如奏乐图、骏马图等,但并不太多。这大约是由于住宅厅堂内部的画大都装饰在屏风或帷帐上,墙壁自然就不需要画什么了。而为人不知的住宅中还隐秘地设有夹壁墙,称作“复壁”,其作用一是为了收藏金钱书画,二是为了自身的安全而建造的。简文会的住宅里并没有这些。

    一个心胸开阔风光霁月的人,不需要这些。

    杨超是一个风光霁月的人,所以就算是见自己的妹妹也是非常倜傥不羁的。

    他在内堂的中堂里摆弄着越窑莲花托盏,里面是加了冰块的蜂蜜荔枝饮子。

    这个时候真是清凉解暑。

    杨超也算是世家子弟,但他的身上偏偏没有丝毫世家子弟的模样,看着那莲花盏,一直在好奇地端详着。

    也难怪,在番禺城见到一个越窑秘制的青瓷莲花盏,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年月里实属不易。

    不过放在杨超身上却是正常,他自小拜在南海磨镜老人门下,学了一身诡秘辛辣的武艺,却并不想成为一个杀戮无辜的军将,后来就从岭南出走,行走天下,成了一个游侠儿,闯荡江湖,除了严格的世家教养之外,更多的是草莽豪侠之气。

    这次回来,杨超看望妹妹妹夫外就是想看看家乡的面貌。

    杨氏夫人很久没有见过哥哥,倒是十分热情地向哥哥问东问西,总想让哥哥留下来。

    在这个战乱的年代,亲人在身边总是多一份安全感。

    忽然一个婢女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蹲身向着杨氏小声说:“外宅管事简喜急报,求见娘子。”

    “简喜?他今天不是侍候郎君上朝去了吗?”

    “是,但他急匆匆回家来了,说有要事禀报娘子。”婢女小声地回报着。

    “那,就着他进来吧!”杨氏是一个有决断力的女人。

    简喜进来便“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垂着头没有说话。

    杨氏淡淡地说:“这是吾兄,尽可言之。”

    简喜嗫嚅了一下,道:“娘子,郎君,郎君被皇帝下诏狱了。”

    “啊!”饶是有心理准备,也将杨氏和杨超吓得吃惊非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