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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异质

    塔莎露出迷茫的神情,片刻思考后拿起笔将内心的疑惑刷刷写下: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伊德哥斯看着纸张上歪扭斜曲的古卢沃文,陷入沉默。

    “第二个问题。”他修改了自己原定的提问计划。

    “从你进门发现我的异样开始,你就在等什么人来,你在等谁?”

    “父亲。”这次塔莎下笔没有犹豫。

    “你的字也是他教的?”

    “是的。”

    得到这个回答,伊德哥斯只是轻微皱眉,但内心却远没有他所表现的这么平静。

    古卢沃文是旧卢沃帝国第一任国王卢沃·塔尔塔夫联合当时拥簇他的学者共同创立的文字,早在九百多年前最后的塔尔塔夫王室被推翻后就停止了使用,九百多年过去,曾经还在使用它的人早就化作了白骨,正常来说,如今还能认识并熟练书写的只有研究历史的少数学者教授。

    伊德哥斯不留痕迹地扫了一眼拿笔无意识戳着小黑点的塔莎,视线在她身后破碎的餐盘上停留了半秒。

    眼前这个女孩的父亲也是那少数学者中的一员?

    还是说……

    他忽的露出了和蔼的笑容,用尽量轻松的语气搭话。

    “别这么紧张,你看,纸都快被你戳破了…我们来玩个猜谜游戏吧…唔…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伊德哥斯试图叫她的名字拉进些关系,话到嘴边才想起这么久以来他都忘了问小女孩叫什么,一时略微尴尬。

    不过还好,女孩看起来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她停下了用笔头对纸张进行的施虐行为,将要提笔,顿了一下,另在纸上找了一个空白处工整地写下了她的名字。

    “塔莎,塔莎·麦卡洛。”

    塔莎这名字,听起来像是那种经营了几十年老牌糖果店的老太太会有的名字。

    伊德哥斯在心中这么想着。

    “噢,很不错,真是个好名字,你喜欢玩游戏吗,塔莎?”

    塔莎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您很虚弱,不是吗?”

    像是怕伊德哥斯将她的意思误解为拒绝,她在写出这句后并没有停笔,飞快地在后面对他前面提出的问题做出回答。

    “我喜欢玩游戏。”

    “虚弱?噢,当然,我很虚弱,因为如你所见的,我快死了……嗯,别担心,我离那种…无法活动也无法思考的真正死亡状态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玩一个小小的猜谜游戏并不会影响什么。”

    伊德哥斯冲着她眨眨眼,忽略女孩略带迷茫的眼神,然后开始了他的游戏。

    “我们来猜一个常见的水果,它生长在树上。当它呈青色时,会散发特别的甜香,尝起来味道涩酸,等它长到淡红色时,它散发的甜香味会消失,但它的味道会变得香甜爽口。”

    “塔莎,来猜猜看,我描述的水果是什么?”

    覆果,一种在古卢沃王国时期就被引进的水果,生命力顽强且产量不俗,随处可见。

    伊德哥斯当然不是真的想玩游戏,据他所知,在古卢沃帝国时代,这种水果是塔尔塔夫家族的族徽图标,据说也是卢沃·塔尔塔夫最喜欢的食物,后世有传言称卢沃大帝每天入睡前都会放一颗这种水果在床边。

    在古卢沃人看来这种气息与味道不同的果实有扭转厄运为好运的能力,他们认为卢沃大帝能有如此成就其中也有它的一份功劳,所以那时它的名字叫做好运果,直到后来王国覆灭,塔尔塔夫家族没落消失,它名字代表的意思在民众眼中才逐渐变得讽刺,改将它叫做覆果。

    后世的人大多只知道它“覆果”这一个名字,“好运果”的称号早已随着塔尔塔夫曾经的繁荣一起消失在了世间。

    这是大多典籍都没有记录过的,哪怕是去问专业的学者什么是好运果,他们恐怕也不得而知。

    伊德哥斯的想法很简单,他想知道在没有别人话语干扰的情况下,塔莎对这个果实的称呼。

    如果塔莎的回答是覆果,那么她的父亲毫无疑问是后来对古卢沃帝国感兴趣进行过语言研究的学者。

    而如果她的答案是好运果,伊德哥斯就可以确信西托镇被隔离在了世外,并能从塔莎对这个单词拼写的细微差异上,猜测得出它与世隔绝的大致时间。

    可惜,看不见塔莎今天送来的餐后水果中有没有覆果,要是有的话就可以直接指着那种水果问她把它叫做什么,以此来确定他的猜测,而不用费一番周折玩什么猜谜游戏了。

    这是什么水果?塔莎低头沉思。

    一秒…五秒…十秒……

    时间在流失,但塔莎丝毫没有要下笔回答的动作,仿佛这个简单的猜谜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学术问题之一。

    旁边伊德哥斯的心随着这份沉默的加剧慢慢下沉。

    怎么会想这么久,她猜不到吗?

    塔莎的反应完全出乎了伊德哥斯的意料,在他眼中,塔莎给出的答案应该只有两个,其中没有哪一个值得这么长久的思考。

    或者她其实知道答案,拖着不做回答只是在拖延时间?她在等人来,等她的父亲?

    沙沙沙。

    终于,在伊德哥斯快忍不住开口询问的时候,塔莎下笔了。

    “青色,散发甜香,味道是腥苦的。红混白色,没有香味,是腥甜的。”

    “我知道的只有这种果实相对比较符合您的谜题。”

    “如果是它的话,之前来访的房客将它称为覆果……”

    伊德哥斯的视线随着塔莎的笔尖停在这里,又跟随着继续向后移动。

    “父亲将它叫做好运果……”

    一个一个文字流畅地在纸张上出现。

    “祭礼单上,它在进行一些处理之后被写作为‘叛者之脑’,是每次祭祀活动父亲和哥哥都会准备的东西。”

    塔莎缓缓抬头看向他,眼神似是在询问自己的答案是否正确,又像是在疑惑如果自己答对了的话为什么它在伊德哥斯的描述中如此不同。

    笔尖与纸张摩擦的刷刷声停了下来,伊德哥斯低头静默没有动作,房间并不开阔,一时间这片空间中竟没有一丝声响。

    “覆果……好运果……叛者之脑?”

    良久,伊德哥斯看着纸上的一行行字,感觉到了一阵干渴,他喉结上下动了动,心彻底沉了下来。

    他察觉到这里的复杂程度远超意料,不由开始怀疑自己最开始选择这里作为突破转机是不是个错误。

    他再次看向塔莎,确认她的身份是人类无疑……但…在这里生活着普通的人类,这本身就很奇怪……

    罢了,其实不论这个女孩身份如何,他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想清楚这点,他微微摇摇头,随后神色一正,盯着塔莎,语气严肃地开口:

    “这个房间因为我之前爆发出的力量…嗯…就是那颗心脏的力量,而被暂时隔绝了。接下来我要说的事非常重要,也涉及隐秘,在我身死,你离开这个房间之后,你不能在任何时间以任何形式告诉任何人。”

    “最好是再也不要提起。”

    听见这话,塔莎瑟缩了一下,她的确在那个心脏出现再被盒子封住之后觉察到周围环境变得格外安静,但她只以为这是那些近乎让她发疯的呓语给听力带来的后遗症而已。

    早在一开始,塔莎就感受到了伊德哥斯力量不简单,但是……隔绝一片空间,这真的在人类能做到的范畴之内吗?

    或者他其实是伪装成人形的怪物?比如…深海章鱼?

    她突然又回想起面前这个男人之前衣服下众多舞动的触手,下意识往后退了退。

    塔莎想拒绝,她想说既然你要说的事那么重要,那其实也没必要告诉我,但她刚刚抓着那张纸写下’“我只是个八岁的孩子……”伊德哥斯就再次开口,封住了她拒绝的话。

    “你看起来才七八岁,按理说人生还长,我想你应该不希望在这里与我陪葬吧?”

    话音刚落,塔莎就看到这个刚刚还一身虚弱模样的人气势突然高涨,他的半边脸被阴影笼罩,唯有露出的一双眼睛散发出的异常恐怖的红光。

    塔莎汗毛竖立。

    她感觉伊德哥斯的状态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猎手死死盯住了妄图挣扎的猎物,此时每一秒的平静都是在为之后的一击必杀做着蓄力。塔莎丝毫不怀疑要是她再写一个不字,他就会直接暴起杀人。

    她扔下笔,乖巧地点点头。

    呼——

    伊德哥斯微舒一口气,收回了压制。

    “乖孩子,明智的选择。”

    “既然你之前提到了祭礼,想必你已经知道了神明确实存在,那你知道究竟什么才是神明吗?嗯……或者说,神明是什么样的存在?”

    塔莎听到他话中指含的内容,吸了一口气,捂着嘴巴有些惊恐得望向他。

    她没有试图回答他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本身就是在亵渎神明!这是她想都不敢想的。

    谈论这些会被神注视的!

    “这个房间被隔绝了。”

    猜到了塔莎反应过激的原因,伊德哥斯淡淡地提醒,像是安抚,但不等女孩平复呼吸,他接着说道。

    “什么是神明?祂们是有远超常人的能力,以至能驱使法则,最后凌驾于法则之上的生灵。”

    “听起来祂们是我们需要信奉的触不可及的存在,对吗?但在我看来,神的力量也是可以被我们获取的,只要找对了路径,人类也可以成为仅次于神的存在,甚至取代神!”

    伊德哥斯的语气逐渐激动,在黑暗中起伏的面庞透露出他掩饰不住的野心与疯狂。

    塔莎的心跳才刚稍微平静,又再次剧烈跳动了起来。

    “噢对了,这个观点是不被大多人类认可的,哪怕是踏上了超凡路途的人,他们也大多觉得自身的力量来源于神的恩赐,并为此感恩戴德,啧,虽然以大多数情况来说也没错……”

    伊德哥斯似回想到了什么一样,激动的情绪缓缓平静下来,喃喃自语了一番,又忽的回过神,将话题转了回来:

    “而一个普通的超凡生灵,甚至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要想变成至高无上的存在就必须付出巨大的代价,一步步换取力量,直到最后达成必须条件,才能进一步变得强大。”

    说到这里,为了给女孩一些消化的时间,伊德哥斯停顿了一下,捂着心口的血洞弯了弯身体,调整到一个更加舒服的姿势,这才继续说。

    “但不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通过外力得到的力量终究会与身体本身有所冲突,你获得的力量越是超出自身物种的极限,获得力量的隐患也会愈加明显。”

    “以我踏上此途的经历来说吧,我驱使的能力越强,便越能感觉到它们带给我的不稳定。”

    他低头看向右手,握了握拳。随着动作,他及肩的黑色卷发顺着手臂肌肉的纹路贴合着下垂,让伊德哥斯此时看起来出奇的柔和,与他之前表现出的危险与疯狂相比是极致的反差。

    “这种不稳定有两个方面,一是力量的不稳定,二是神智的不稳定。”

    “力量的不稳定很好理解,每过一段时间,我的力量就会进入虚弱期,那时我和普通的人类也没什么两样。但是随着踏上这条变强之路的人越来越多,更多的人开始想办法减少虚弱期对自己的影响,世面上也出现了许多可以压制这种虚弱期的方式,包括但不限于药物、特殊生物能力、自我封印等,所以到了现在,力量的不稳定已经很好解决了。”

    “比较麻烦的是第二个,也就是神智的不稳定。”

    伊德哥斯抬头,冲着一脸紧张的女孩温和地笑了笑。

    “你现在知道的东西已经超过了世间绝大多数人,都已经听我讲了这么多了,不如来回答我一个问题吧。”

    塔莎在他的示意下重新拾起了之前被扔下的笔,像是有些紧张,她的手指不自觉地用力捏了捏笔杆。

    “你认为人类是从哪里获得的超凡力量?”

    说完,伊德哥斯露出期待的眼神,目光像是在考察学生听课是否认真。

    不过片刻思考,女孩就提笔写下

    “神?”

    塔莎用古卢沃语涂画出这个单词,想起之前伊德哥斯说过“以为是所谓神的恩赐”,又将它划掉了。

    “世界?”

    塔莎记起他之前对神的描述中有“凌驾于法则之上”这一点,她想,若是力量能影响自然法则,那这种力量的来源应该就只能是世界本身了吧。

    伊德哥斯笑容变大了一些,眼神带上了些赞赏。

    “能得出这个答案,说明你并不愚笨,这个答案是对的,但也不是完全正确。”

    “你想想看,宛如蝼蚁一般的我们,怎么能一步直接撬动世界的力量呢?即使是偷,也不是直奔源头这个偷法。”

    偷?

    塔莎眼睛一亮。

    不得不说,伊德哥斯是个不错的老师,在他一点点的解说引导之下,塔莎已经丢掉了之前因为话题涉及神明而产生的恐惧与抗拒。

    果然还是孩子比较容易教导啊。

    伊德哥斯注意到了塔莎的变化,在心底感叹了一句。

    塔莎倒是没有注意伊德哥斯在想什么,她只是记起了在以前,有一个冒险家房客跟她提到过外面的世界有许多神奇的生物,有的一吐气就能将水凝成冰,有的能背一座山脉在大海上假装成岛屿……

    那位冒险家曾用向往的语气告诉她,这些生物一出生就是世界的宠儿,所以它们天生就能使用神奇的力量。

    如果偷不了世界的力量,那偷的就只能是它们了。

    想到这里,塔莎再次下笔。

    “超凡生物。”

    看到女孩写下的答案,伊德哥斯带着赞许眼光点点头。

    “是的,非常聪明,塔莎,你答对了。”

    “你若是对超凡生物有所了解,那就应该知道那些超凡生物在各种层面上都是高于人类的,若是我们要从他们身上获取力量,难道能自行控制只得到他们的超凡能力吗?”

    他像一个授课经验丰富的导师,在学生得出正确答案时给予鼓励赞美,并在后面进行补充解释。

    “显而易见是不能的。”

    不等塔莎书写,他对自己抛出的问题进行了回答。

    “人在主动获得力量的同时也会被动地从施予者身上继承到某些残暴的天性,而你需要理解,天性是不可违背的。”

    伊德哥斯讲到这里,神情变得黯淡,他触碰了一下装着自己心脏的罐子,再开口时,他的声音低沉而又坚定:

    “我之后要说的话,都只是自己的猜测……我必须得承认,这些猜测听起来可怕又荒诞,它们甚至害得我被赶出了第九机关,并在之后不得不躲避狂信徒的追杀……”

    “……但它们是绝对合理的。”

    “我希望它们是错误的,我真的这么希望,曾经所有人都认为我疯了,连我自己都这么认为……噢,我真希望自己确实疯了……可我来到了这里,看见了你。”

    伊德哥斯缓慢吸气,轻轻吐出。

    “生灵无法违背天性,即便这个天性是杀戮也是如此。”

    说出这些话似乎格外艰难,每吐出一句他就被迫停下来歇息几秒。

    “我认为,神不想彻底成为天性与欲望的奴隶,因此祂们需要教堂与信徒。”

    “咳咳……同样的原因,祂们如果不想失去自己的信徒,就必然不能因为天性的驱使而大开杀戒……那他们又该如何不违背自己杀戮嗜血的天性呢?”

    塔莎的好奇与求知的透过眼睛落在他身上,承接着小女孩期望的眼神,伊德哥斯口舌有些干渴地再次开口。

    “所以我猜想,每位神明之下,与教堂和信徒相对的还有另一边……是祭场与祭品。”

    ……

    他沉默下来,在他看来,塔莎应该已经猜到自己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了。

    他在说这里就是神的祭场之一?

    明白了伊德哥斯此时沉默之下暗含的意思,塔莎脸色一点点地变得难看。

    “我只在这里感受到了你一个活人的气息,但你却提到了父亲,从你的话语能知道显然他还活着,你应该不久之前还见过他……这和我感受到的相悖,这很不对劲,不是吗?”

    察觉到女孩情绪不断起伏,连带看向自己的目光也带上了怀疑与不信任,伊德哥斯无奈的扯起嘴角解释。

    “或许你说谎了。”

    见到这一行字迹,伊德哥斯明白塔莎还是没完全相信他的话。为了证明真实,他撕开衣襟,暴露出取心脏造成的可怖伤口,布料被干涸的血液黏扯住皮肉,一个动作下来疼得他直吸气。

    “嘶……瞧,伤口总不会是假的吧?还记得一开始我就告诉你需要你的帮忙吗?实不相瞒,我需要你帮我把心脏带出去,而你对之后可能发生的危险了解的越多,你能成功的几率越大,我根本没必要骗你。”

    “而且,你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了,难道真的没有发现一点不对劲吗?”

    闻言,塔莎愣了一下,提笔要辩驳的手缓缓松开放了下来。

    良久,她的手指又再次握紧,缓慢下笔,写出的却不是质疑与反驳:

    “那……我该怎么做?”

    塔莎最终还是被说服了。

    伊德哥斯松了一口气,递给了女孩一副宽大的黑边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