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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惜荷自白

    景明三年,是我认识蒋玉茗的那年。

    新年伊始,是日大雪,她披了一件新制的红色斗篷,抱着一盆红色的山茶花,正笑盈盈地从走下石拱桥。

    我当时并没有去在意那盆花,我全部的注意都在那件红色的斗篷上。真好看,像画里昭君出塞时穿的那件一样好看,是我一辈子也买不起的样子。

    因为那件斗篷和可以预见的她背后的家世,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觉得她是那样遥不可及,一如我们后来的距离。

    或许是新做的斗篷披在身上太开心了,她身子一个趔趄,竟然从仅剩的几个台阶上摔了下来,就那样狼狈地趴在了我面前。

    她明明摔倒了,却还紧紧抱着那盆山茶不丢手。我扶她起来,她不检查自己有没有磕着皮肉,也不心疼新做的斗篷有没有摔破,反而先看那株山茶有没有伤着。

    “谢谢你。”她对我说,又低头对花说:“还好,没伤着你。”

    我问:“这红山茶就那么重要?”

    她倒也不嫌和我是第一次见面,居然就将其中缘由一一道出:“因为它就是我啊!我叫蒋玉茗,你呢?这‘玉茗’其实是白色山茶的别称,可是我偏生喜欢红山茶。你知道吗?这株六角大红是我好不容易托人从东嘉给我带来的。对了,你知道汤显祖吗?别人又叫他汤玉茗,因为他有一本《玉茗堂四梦》。”

    她一口气说了好多,我不知道玉茗两个字怎么写,更不知道什么汤显祖还是粥显祖,因为我那时候完全不认识汉字。

    倒不是我不想,纯粹是因为我们村中识字的人本就不多,谁家如果决心送孩子去读书那一定是捡男孩送的。后来慢慢的竟然默认女孩不需要读书识字,有余钱也不愿意了。

    不过我认识一种长脚字,是我奶奶教我的。她说既然他们男人不愿意认字,谁稀罕学他们的字啊?我们有我们自己的字,足够记录和交流我们的心事了,而且这种字除了女人没人认识,写什么男的都不知道!已经没有人知道这种字最初的起源了,但仍旧有人在使用它。

    我学会了长脚字,我把它写在纸上、描在扇子上、绣在布上……我想在一切可能的地方写下这种文字,像在报复这个不愿意让我认字的世道。

    可我不愿意让别人第一次见面就看出我不认识字的窘迫,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句:“我叫叶惜荷,你好。”

    她拉着我又开始夸赞我的名字起得好,我有些慌乱,怕她又说些我答不上来的东西,便赶紧打断了她。以还有生意要照看为由匆匆告辞,回身进了家里开的那间小铺子。

    那天我告诉自己:富贵人家的小姐和杂货铺奶奶的孙女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她们不该有交集。

    可也是从那天开始,她就经常来看我。也不管我理不理她、搭不搭话,她都来,来了就说个不休。其实我很喜欢她听她说话,只是很多时候不知道接什么,还好她不生气。

    她不用发愁生计,没有不能离开的铺子,没有想认字却不能的困惑。她的世界很大,不是只有门前的那座石拱桥和那条我已经看腻了的江,她父亲的生意让她得以见过暮春三月的烟雨江南。

    她当然也有困惑,是先生打在她手心的板子,是父亲抽查课业不合格的责备,是学女红一团乱麻的手足无措。

    我们两个本不可能有交集的世界就这样在潇水岸边有了交集。

    两年后,奶奶告诉我说我那个常年不着家的混账父亲给我定了一门亲事,听说对方瘸了一条腿,但是他说人老实。为了让我听劝,他还威胁我说没有把我卖给别人做小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其实我知道我和铺子里柜上的货物没有区别,非要说有的话,一定是卖得贵一些。

    我并没有抗拒,反正就算没有这个瘸子也还会有聋子有瞎子等着我。美满姻缘不是我该想的,那是玉茗那样的富家小姐才配得上的。

    可惜就像奶奶说的那句“这就是女人的命”,那天玉茗也哭丧着脸来找我。

    她说她父亲也给她定了一门亲事,是和李家的少爷,两人也算门当户对。我见她不情愿便问她为何,她说她见过那个少爷,长得不好看。

    多么简单又真诚的理由,也只有她蒋玉茗才说得这般坦荡荡。

    我用了些我听烂的话劝她,诸如“男人长得好不好看不重要,又不能当饭吃”来劝她,她却说“可是他不好看我会吃不下饭啊!没有他我又不是没饭吃,我又不缺钱。”

    她竟然说服了我。不过也是在那一天,我找到了我们的相同点,至少我们都需要嫁给不想嫁的人。

    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的是那天夜里,她竟然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袱来找我,和我说:“我们私奔吧!”

    更让我自己也没想到的是我竟然答应了如此荒唐的提议。

    大概虽然和她一道逃走的未来似乎危机四伏,但那个能够预测的未来却更令我心生寒意。

    我完全没来得及和她计较“私奔”这个大逆不道的词是不是用得不太恰当,我们的行为是不是充其量应该叫做逃跑?

    我们一路不停,生怕被人找到了一样赶路,一直到潭州城才定了下来。

    她用她带出来的银子买了一座不大不小的院子,她说不远处曾经住过一个被贬谪的人叫贾谊,可惜他少年得志却英年早逝。

    我让她别说这些,捡吉利结局的讲给我听。

    稳定下来没多久后,我怕我们这样坐吃山空总有一日要灰头土脸地回家认命,就提议做些买卖,至少攒下点养老本钱。

    我盘了个裁缝铺子,做些刺绣针线活,后来生意好一些了又增加了制衣的项目。

    那段时间玉茗无所事事,她本不精女红,绣出来的东西是鸟不像鸟、花不似花。她唯一会的那点诗书字画,全无用场,毕竟没人家会请一个女先生。

    为此她一度产生了女扮男装去考功名的想法,我让她打住,我开玩笑说万一你做了女驸马那我怎么办?我要不要去击鼓鸣冤说你始乱终弃?

    谁知道她就真的再也没动过这个心思。

    后来她扮做男装在我的裁缝铺子前面支了个小摊子,说要替不识字的人代写书信,赚些小钱打发家用。

    一开始她没有生意,我怕她灰心,便花钱雇了两个人请她代写信,又自掏腰包找酒楼和客栈的老板找她买对联。

    自打沿街的人发现她确实写的一手好字,而且给人念信和代人写信都极有耐心之后,她终于也开始有自己的进项了。

    日子确实一点点好起来了。

    玉茗开始教我写字,从我的名字开始。

    我会写的最先三个字就是“叶惜荷”,她赞我确实像池中荷花,出淤泥而不染。这名字确实起的妙,只可惜荷花也要经历风吹雨打,如果说还有谁怜惜它,大概就是下托它的荷叶吧。

    很多年后,我在送进府中的一张留言上看到了相似含义的四句诗,那笔记也确实同她相似,我以为是她回来了。

    我第一次写女书给她看的时候,很是拘谨,我怕她笑话我的文字不过是江永小小的山水之间只供女子使用的文字,如何比得上她所熟知的那种文字,已经写过了千年的人间烟火。

    可她不仅没有笑话我,反而赞叹不已。她称赞曾经造字的女子和仍旧在学习那些字的女人都是敢于做自己仓颉的人。

    她还告诉我不必只看见汉字千年的辉煌,它辉煌了多久就抑制了女性多久,不然根本不会有女书的诞生与流传。

    还提笔写下一句“文章写尽太平事,不肯俯首见苍生”,扬言要用这句话送给汉字和那些压迫别人而不自知的伪君子,毕竟谁能说女人不是苍生的一部分呢?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自愧过认识女书这件事。女书是证据,是曾经有人遭遇过不公并反抗的证据。

    玉茗虽绣不出像样的东西,却雅擅丹青,所画的人与景可谓惟妙惟肖。

    有一年生辰,她让我坐着不要动,说要送我一份礼物。

    等我一觉醒来,她已经画好了,画上的我正兀自酣睡。她笑说:“你瞧我这副海棠春睡图怎么样?啊不,是莲花春睡图。”

    “胡闹,春天哪有荷花?花苞都没有呢。”我嗔怪她。

    “好好好,依你,那就莲花夏睡图。”

    “为什么一定要画闭着眼睛的?我的眼睛生的最好看,你又不是没见过,为什么不画?是不是没有把我睁着眼睛的样子记在心里?”我其实是存心为难她,说罢就回屋睡觉了。

    可我第二日醒来,她竟然真的画了一副睁着眼睛的我,那双眼睛画的比我本身的眼睛好看多了。

    她沉沉趴在桌上睡去,可见是熬了一夜。

    后来她生辰那日,为了讨她开心,我走遍了全城终于买回了几株六角大红,和我们初见那日她抱着的品种一样。

    这一回她没有只关心她的山茶花,反而把几株金贵的六角大红扔在一旁,责怪我浪费钱,还给我挑起脚上因为走太久磨出的水泡来。

    然后我们摆出酒菜,灯下对酒,互谓心忧。

    几杯酒下肚,我竟放出豪言,说等我有钱了一定要买下一座更大的院子,要给她种上满园的红山茶,要从地上种到天上。

    她刮刮我的鼻子,说只要我们不要互相辜负,能在这乱世得以厮守她已经很满意了。

    “皇天在上,我叶惜荷永远不会辜负蒋玉茗,不然,不然……”

    “不然怎样?”

    “不然我就在额头纹一个‘悔’字!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全天下最无耻最没有眼光的大坏蛋!”我趁着酒意,握着手又伸出两指做发誓状。

    后来的事实证明皇天确实听见了我虔诚的发愿,而且一字不差听得很清楚。

    第二日我们醒来时,那株昨夜还好好的红山茶竟然掉了一朵,我才知道山茶花落不是一瓣一瓣枯萎的,是整朵花完整的、一瓣不少的落下。

    离枝而去时,竟然依旧是盛放的样子。

    花如其人,人似其花,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倒真有几分相似。

    雪天的相遇不一定就是美好的,因为我遇见元溪行的那天也是一个雪天。

    那日他被客栈老板连铺盖待人赶了出来,整个人凄凄惨惨地站在雪地里。

    他哭着走向我,说自己的银子被偷光了,没有钱继续付房钱了,问我能不能收留他几日。

    我起了恻隐之心,便同意了。后来我才知道,他不仅没有被偷钱,反而是因为偷了店老板的钱才被赶出去的。

    可他在我们院子中的那几日,手脚确实干净,屋中不曾丢失一钱一物。做事也勤快,我和玉茗回去的时候院子里干干净净的。

    元溪行没什么优点,非要说有的话,就是确实生了一副好皮囊,还有一套好演技。如果再小一点,戏园子老板应该很愿意收留他。

    当玉茗提醒我他必须得走了的那天,我才发现我已经动心了,因为我不想他离开。

    为此我和玉茗起了争执,执意要留下他,甚至放话如果要赶他走我也一起走。

    元溪行实在是很懂人心,他在院中乞求我们不要再吵了,他愿意离开。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这一招叫以退为进。

    我一气之下,竟然真的收拾了行李和他搬了出去。

    那天玉茗用我听过最严厉的语气问我:“你想清楚了吗?以你的条件,完全值得更好的人。那个人绝非良人,他的戏演得了一时,演得了一世吗?”

    可我根本没有听进去,反而质问她:“他怎么不是良人了?他除了没有钱,哪一点不好?况且他为什么要在我面前演戏?我一无所有,他图我什么?”

    玉茗扔给我一面镜子,冷笑道:“叶惜荷,你要是还没瞎就自己照一照,你难道不知道男人图你什么吗?”

    那面她时常相对的镜子落地而碎,一如我们的关系,破镜难圆。

    可惜清脆的碎裂声并没有叫醒我。我拉着元溪行转身离去,我来时本身无一物,去时也该走得干干净净。宅子是她的,钱是她的。

    我成亲那日她没有来,我和元溪行邀请了曾经的街坊邻里,她不会不知道。

    但我收到了一份隔墙扔进来的礼物,那是一副画。画中的女子比从前更加贴近我本人,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练习画我,她到底没放下我。

    可是那画中人的眉心画了什么东西?那竟然是一个女书的‘悔’字?那个字还是我曾经教她写的。

    我生气了,她为什么非要挑婚礼这天提醒我曾经发下的誓言?存心恶心我?我将画扔进了箱底,我一度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想再打开它。

    我的气在我发现我怀孕后便消了,我兴奋地赶回去,我想告诉她我们有孩子了。

    元溪行还陪我一道回去了,可惜人去院空,只桌上留了一封信。那封信上说,死生不复相见,祝我安好。

    信还是元溪行读给我听的。说来可笑,因为我在他面前也一直在演戏,他曾说女人不用识那么多字,我竟然配合他演了这么多年。

    街坊说她是昨天才搬走的,多巧,连搬走的时间都选的这么好,像在故意躲我一样。

    我从此失去了她的下落。

    元溪行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在我面前演戏了呢?倒不是我发现他竟然还有个女儿的时候。

    我第一次发现他的本色,是他仙人跳来往过路的客商。我威胁他再这样我就报官,他却回了我一个巴掌,问我:“你和你儿子吃的喝的都是老子给的,你报官?”

    后来他越发不知道收敛,觉得手里的女孩太少,竟然开始从周围的村子买女孩。后来买女孩也不知足了,开始雇人去偏远的地方直接抢女孩。

    所谓逼良为娼,就是他元溪行的生意。

    他的生意越做越大,买的官越来越大。一开始只是撑个面子的闲职,后来不知道从哪打听到当今天子对一位姓卢的将军一直不满,却苦于没有降罪的理由。

    元溪行竟然在多方勾结之下,编造了些不清不楚的罪名,指控那位将军谋反。谋反这种罪名的证据不需要多确凿,只要莫须有就行了。更何况本就是为君王忌惮多年的人呢?

    攀附权贵的无耻之徒似乎没有下场,他们的下场一般是变成了新的权贵。

    诬告之后,龙颜大悦,昔日那个被人赶出客栈的落魄人竟然摇身一变成了富甲一方也为害一方的侯爷。

    我管不了他,因为我已经自身难保,我的所有活动都处在他的监视之下,他甚至毒哑了我。

    我终于想到办法的那天,是想起了我多年不用的那种文字,那或许是我最后的希望。虽然出了江永可能少有人认识女书,但只要在最显眼的地方把救人的消息放出去了,总有有心人能看到吧?至少我是这么说服和安慰自己的。

    我寻到的时机是我的生辰,是元溪行一年中最爱显摆他对我深情不改的一天。

    我从关汉卿的《救风尘》中找了那首周舍的上场诗,写在我重金做赏的花灯上,表面上看起来就像在阴阳怪气元溪行本人。他本人也看过,可他只是说“你开心就好。”

    我又在谜面的旁边空余的地方,用女书最简洁地陈述了一遍他干的脏事。生怕太过显眼,书写时也刻意用了我纹眉的那种柳绿,至少那只灯笼出府前阖府上下没人觉得那不是一副单纯的绿柳图。

    我也不是一个好母亲。元澜记事后,我主动提议把他交给别人抚养。我不想看见一个和元溪行有关的东西每天在我眼前打转,我觉得恶心。

    他竟然同意了,只是盯着我看了许久后说了一句“原来你比我还狠。”后来我和元溪行都没怎么管过那孩子,倒是他那个大女儿比我更像个母亲。

    终于,送走元澜的那日我在我额头上纹上了一个绿色的悔字。纹的过程很痛,原是是我该得的。

    讽刺的是城中的女孩争相效仿,她们说那是柳叶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