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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永女书(四)

    燕归路过那条还没爬到终点的虫时,再懒得等他蠕动,径自取下了他马背上的包袱,扶着老伯向客栈的方向扬长而去。

    正走着,她注意到有一对年轻夫妇正在沿街贴寻人启事,松开了老伯靠过去细看。

    画上是一个梳着双螺髻的女孩,看样子年纪不会大过容君。再细看左下角的小字,果然没错,这女孩只有九岁,是在昨夜灯会上失踪的。

    难道昨夜被当街抢孩子的不止他们,竟然还有别的受害者?如今人贩子已经猖狂到这种程度了吗?

    当时她觉得陈子旷既然已经射伤了那歹人的两条腿,那他必然跑不了,便忙着关心容君和那把伞去了。谁料等再想起来时,地上哪还有瘸着两条腿的人贩子?想必是他的同伙趁大家不注意将他救走了。

    可恨!早知道他还会祸害下一个孩子,当时就不该心慈手软,就该立时结果了才对。正这样暗自懊悔着,又听到围过来看寻人启事的人们的讨论。

    “哎,可怜啊……你们说这是今年失踪的第几个女孩了?”

    “早数不清了。只是这次的孩子也太小了,之前失踪的感觉都有十五六岁了?”

    “是啊,越来越小了。十五六至少记得清回家的路,说不准哪天就自己寻回来了。九岁?要是被拐到远些的山里,长大了也记不清回家的路了怎么办?可怜啊。”

    通过这几句对话,燕归已经在脑海中拼凑出了一个丧尽天良的人贩子团伙长期拐卖孩子的故事。但也正因为这样,她心中的愧疚之意褪去了几分。既然是个有组织的团伙,那即便昨夜自己没有失手放走那人,也还有会别的同伙出手,不能全怨自己。

    “燕归姐,闲着也是闲着,去听戏啊!”永嘉见到前面有个戏园子,扯着云鸿就往里走。

    陈子旷摆摆手示意自己不去,要先扶老伯先回客栈休息。燕归则想容君久在那穷乡僻壤,应该还从来没机会进城听过戏,便牵着她跟着进了戏园子。

    今儿唱的这出是《救风尘》,他们进来时已经到了赵盼儿苦口婆心在地劝宋引章那周舍并非良人的这段。

    “你道这子弟情肠甜似蜜,但娶到他家里,多无半载周年相弃掷,早努牙突嘴,拳推脚踢,打的你哭啼啼……我也劝你不得,有朝一日,准备着搭救你块望夫石。”

    燕归虽然没什么兴趣听戏,但对关汉卿作品的文辞和立意一向欣赏。只觉他身为男子却未曾轻视风尘中人,颇为难得。

    倒是如今坊间有些写戏本子的剧作家,明明自己身是女儿身,却极度看不起不幸堕入风尘的女子。仿佛那些个秦楼楚馆里的女子全都是自甘下贱至此,是自愿卖脸陪笑的一样。

    趁着听戏的功夫,燕归故作随意地问起:“容君,如果这万柳侯府确实不是个好去处,你可还有别的远亲?”

    归宿这种问题这个问题对于成年人都可能是一生的困扰,要一个只有十二岁的孩子来思考这个问题就只剩残忍。

    容君面露难色,开口答道:“姐姐,虽然我父母早亡,但其实……其实我本身是还有一个长姐和兄长的,只是……”

    燕归有点震惊,她一直以为这孩子是无依无靠才被老师收留在身边的,既然家中尚有兄弟姐妹为何需要老师抚养?为何从未提及还有亲人?又为何眼下她表情如此难堪?想是有难言之隐,小心翼翼地问道:“只是什么?”

    “长姐十年前就失踪了,至于兄长,姐姐你见过他的。”容君的神情中说起长姐时是怀念,提及兄长时竟然只能看到厌恶乃至恨意,还有几分对燕归的愧疚。

    “我见过?”燕归开始在脑中温习近日见过的男子,从陈子旷到茶馆老板全过了一遍,没觉得有谁像少女的兄长。

    容君低下了头去,答道:“姐姐你右臂上的那支箭,就是他射的。”

    听到答案的人登时哑然失语。竟然是船夫?容君的兄长竟然是那个船夫?那个满嘴吃人礼教的船夫。

    如果说燕归本来的打算是只要容君在世上还有别的亲人,那无论多远她都会把孩子送过去,大不了多给些钱到容君成年就是了。

    这是她善意的最大限度了,她梁燕归又不是家财万贯的人。况且自己赤条条无牵无挂来去自由的,总不能带个孩子在身边吧?

    一听到那个世上唯剩的亲人,那个有还不如没有的哥哥,她终于明白方才容君眼中的难堪因何而来了。

    她对那个只见过两次还有一次就出手伤了自己的男子的厌恶之情早已经到了极点,她决定了,此行结束后就带容君回河西,把她交给师兄那样稳妥的人才好。

    动了动还未彻底痊愈的右臂,才想起那支伤了自己的箭本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而是冲着容君老师去的。不对,一个兄长何以对自己妹妹的恩师如此憎恨?憎恨到要步步紧逼,赶尽杀绝?

    “容君,你兄长他和你老师是有什么仇吗?”燕归其实想问的是“恩怨情仇”,但是说出口时却只保留了仇,因为她实在觉得那样两个天差地别的人不可能有什么‘情’字在。

    容君摇摇头,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柔和,缓声说道:“应该不算吧……非要说的话,兄长对老师有恩,因为她是十年前哥哥打渔时从河中救起来的,肺病也是那时候落下的。那时候兄长还不是后来那样,他那时待人很好的。”

    那个船夫竟然还是容君老师的救命恩人?这属实有些出乎意料了。

    根本看不进去戏的云鸿插嘴问道:“若是好人,为何弃你于不顾?把你交给旁人抚养?又为何那日去救你老师时苦苦相逼?”

    容君不知道怎么回答,大概是答案已经超越了她的年龄所能理解的范围,沉默了良久才对燕归道:“姐姐,其实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的,我有手有脚的,不一定非要别人抚养我。我只是想把老师那封信亲手交到那位夫人手上……我不会赖着你们不走的。”

    燕归拍拍女孩的背,把她搂在怀里,道:“容君,不要多想,你不是累赘,你是个非常非常好的孩子。”

    看戏看得入迷的永嘉突然像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地拍桌说道:“我想起来了!那是周舍的上场诗!”

    云鸿没听到马上就能听到的答案,倒也不生气被打断,只接着她的话问下去:“周舍是谁?”

    永嘉一听这话便知他今天的戏那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瘪瘪嘴道:“虽然我还不知道谜底,但我知道昨夜谜面的出处了!那侯爷夫人写的不是别的,正是下面台上那位歹人周舍的一出场就要唱的上场诗。”

    “周舍?”燕归倒是知道这个人,更知道在楼下这出戏里周舍的所作所为。

    他婚前对宋引章夏天打扇,冬天温床,关怀备至。婚后却朝打暮骂,更放言他的老婆只有打死的没有被休的。可以说那是一个好色虚伪、阴险狡诈的狎客。

    可侯爷夫人为什么要在自己的生辰灯笼上写这么一首描写浮浪子弟的诗呢?

    几人各自出神的功夫,楼下一折戏已经唱罢了,不过听戏的人并没有做鸟兽散。几个年轻女子围着戏园子老板不肯走,窸窸窣窣的在追问什么。

    “今日小侯爷怎么没来?平日里这个点的这场他是断然不会错过的。”

    “是啊,我还特意写了信给他,本想趁今天这场带给他的。昨天晚上为了写这信,熬得眼睛都红了。”

    “你也写了信啊?我也是。不想交给侯府的老管家,想趁着今日看戏让他亲手接过去的,哎……”

    楼上的三人互相对视了几眼,都眼含笑意。心说他现在正趴在西街闹市口呢,也不知道爬回侯府了没有。

    燕归打开了刚刚随手从马背上顺来的那个包袱,随意从里面拿了一枚翡翠扳指套在手上,懒洋洋地朝楼下喊道:“几位姑娘,可是有信要带给我表哥?他昨日吃多了芒果,脸上起疹子了,羞于出门,就把这二楼观戏的位置让给了我。你们要是不介意,不如我帮你们把信带到?”

    楼下的几个女孩犹疑了。

    可这楼上的女子的位置,确实是平日里侯府小少爷最常坐的位置。再看她手上套着的那个翡翠扳指,也确实是平日里小侯爷戴在大拇指的东西。还有芒果过敏?也对上了!一般外人怎么能知道这么细节的事呢?他们都是托人打听又自己观察了好久才知道的。

    “那就谢过姐姐了!”

    三个女孩没等到少爷的失落此时一扫而空,面上的表情可谓娇羞喜悦,仿佛已经看到了美丽少年拆看自己信时感动到涕泗横流的样子,甚至可能已经想好日后嫁入侯府后孩子的名字了。

    燕归稳稳得接住了三封自下抛上来的信,正戏虐地欣赏那信封上几朵看起来要费番功夫才能压好的干花,一抬头就对上了云鸿的眼神。

    他抱着双臂,像老父亲看自己费尽力气教育却不成器的儿子一样无奈,问道:“何必呢?到底也是人家女孩的一番心意。”

    “盛大人,我这是在拯救迷途少女!就那侯府小少爷的德行,你也瞧见了,他要是收了这信真起了什么歪心思,楼下那三个天真少女可一个都跑不了。”

    云鸿点点头,又摇摇头,好像觉得好友说得在理,又觉得如此私拆人家信件实非君子所为。但也不再阻拦她同永嘉对信内容的探知,左不过是些少女心事罢了,有什么好看的?

    “哈哈哈哈,燕归姐,你知道她夸那少爷什么吗?她写了整整三行形容词,风流倜傥英俊潇洒也就罢了,里面最好笑的一个是‘城北徐公’。”

    “没我这个好笑,你看我这个里面的‘爱’字,连爱字都是错的!”

    听罢二人的叙述,云鸿默默端起了茶杯,他承认自己错了,原来情书也可以很好看甚至很好笑的。

    等三人带着容君趁着夜色回到客栈时,房间里只有一个对着一盆山茶花发呆的陈子旷,老伯不知去向。

    永嘉蹲了下来,恰好和那盆山茶花一个高度,笑吟吟地仰头问道:“子旷哥,是哪个好看姐姐给你送了这么大一株山茶啊?”

    “没有姐姐,只有夫人。”开口的不是陈子旷,是梁燕归。

    她一进屋看到对着花像只呆雁一样的陈子旷,也以为自己不在的这半日功夫他便用那张脸祸害了哪位可怜的姑娘。

    这满屋又是花又是锦缎又是刺绣又是银子的,不知道的以为给他下聘礼呢。

    可拿起了一副湘绣才知道,原来是万柳侯府送来的。因为那上面绣着的同样不是什么寻常的花鸟云虫,而是那个他们熟悉的那个图案,或者说长脚字。

    云鸿一看便也明白了,问陈子旷:“老伯呢?可是回家去请他夫人来给我们破译这些文字了?”

    陈子旷虽然还是愁眉苦脸地,但终于开口答道:“嗯,本来说我亲自去江永找伯母看看这些字,不麻烦老人家跑这么远。老伯说无妨,正好接他夫人来逛逛潭州城。又说今日欠我们的恩不还上他也睡不着,一晚也不肯多歇,连夜便赶回去了。”

    “那等伯母来了不就知道那夫人到底想传什么信息出侯府了?你还愁眉苦脸做什么?”燕归问呆雁。

    “字能是能破解了,可这盆山茶花呢?你告诉我人家夫人好端端的送盆名贵山茶花干什么?”

    “兴许就像永嘉说的,人家夫人看上你了?虽然不想承认,但你确实有副好卖相。”

    “梁燕归,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人家夫人压根没见过我。”说着还递上了一个字条,是他从那些锦缎中抖出来的,只见上面写着四个大字,还是汉字:悔之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