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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故事

    朝会散去,大家缓慢地朝宫外走着,三五成群,极有规律,而这些人,今天的议论对象不无一致,那就是胡濙。一个小小的户科都给事中,往时都是慎言慎行,连大声咳嗽都怕被监察御抓把柄的人,今天倒是勇敢了一回,若不是受了谁的嘱意,想来是不敢与众人作对的,能给他如此底气的,除了皇帝,还能有谁?在目送了他与少师并驾离去后,大家有点明白了,这朝廷的风向,可能要转了。

    朝会散时,只有胡濙偷偷凑近了道衍,一施礼:“听闻少师为下官谋了个好差事,下官在此谢过了。”

    道衍边走边说道:“都是为陛下分忧,何必言谢。”

    胡濙走在道衍身边,细声问:“代天子巡游新土,如此殊荣,非宠官信臣不可,下官位卑言轻,平庸鲁钝,不知道祖坟上冒的是哪股青烟,竟有少师作为引荐。”

    道衍答:“胡大人过谦了,一个博古通今而又深藏若虚的人,不正是朝廷所需要的吗?”

    胡濙表示不解。

    道衍转过身来正对着胡濙,说道:“我知道离此处不远有一家八仙酒馆儿,店面不大,菜却做得很地道,今晚散值之后不如我们去小酌两杯?”

    胡濙迟疑了一下:“啊,啊,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晚间时候,胡濙应邀而至,确实如道衍所言,店面不大,五六张桌子,夫妻两个人,男的在厨房里忙活,女的在前头忙着招呼客人,忙得不亦乐乎。跟着道衍来的,还有三得,三个人找了张桌子坐下,道衍吩咐了一声,菜就一道一道端上了桌,有酒有肉,着实吓了胡濙一跳。

    胡濙看着桌上的松鼠桂鱼,怯生生地问:“这酒肉的吃喝儿,少师真的不碍事吗?”

    道衍微微笑了笑,摇摇头:“是犯了佛门大戒的,不过若是有幸结识胡大人为友,也就不碍事了。”

    佛门弟子破戒可不是小事,况且是道衍这种受人仰视的大师,就更该爱惜自己的名誉才对,而今为了结识自己,酒肉之事说起来如此云淡风轻,真是惊煞人了。胡濙尴尬地笑了笑,摆摆手说:“不敢,不敢。”

    道衍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参佛不必拘泥于形式,我们看这条鱼,它确实因为我而死,于我而言,是业障,若是因此有了胡大人相助,于苍生而言,是福祉。取小祸而谋大福,佛祖面前,当是有个原谅。”

    胡濙就更不敢了,急忙摆手:“少师折煞下官了,下官区区一庸才,荫蔽妻儿且不敢谈,哪敢谈为苍生谋福。”

    道衍不再说话,夹起一口鱼便吃了,完了还劝说胡濙:“胡大人动筷子啊,这鱼酥脆爽口,很是不错,胡大人你也尝尝。”

    胡大人不得已,只得夹了一块吃了,此时他哪有心情品菜,胡乱咽了,不住点头。

    三得也借机夹了一块,筷子还在空中,肉却被道衍敲落,掉回了盘中。三得一噘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道衍训斥了一声:“世人若学我,如同坠魔道。”

    三得白了白眼,心说俩大人吃鱼,让我一小孩吃豆芽,嘟囔一句:“切~。”

    道衍端起酒杯,道:“胡大人为朝廷事宜尽职尽责,任劳任怨,我敬胡大人一杯。”

    胡濙应了一杯。

    道衍给俩人倒满了:“胡大人能为陛下分劳赴功,不辞劳苦,我敬佩胡大人,再敬胡大人一杯。”

    胡濙又应了一杯。

    道衍再次端起酒杯,道:“胡大人为人节俭宽和,温逊有礼,与我脾气相投,我还敬胡大人。”

    胡濙不敢推辞,再应一杯。

    不等胡濙吃一口菜,道衍又端起酒杯:“胡大人虚怀若谷,眼观天下,我等凡俗景仰不已,举杯拜上。”

    胡濙勉强再应一杯,酒下去的急,竟有点彩云齐飞,飘飘欲仙。

    道衍再次给倒了一杯,两人再次一饮而尽。着人把酒送了三四次,一连干了十八杯,再深的城府,此时也该露出了真性情。道衍这才把酒杯放下,漫然说起了话。

    “秦始皇二十八年,我随始皇帝第二次出巡,大队人马在泰山封禅刻石,又浩浩荡荡前往渤海。抵达海边,始皇帝登上芝罘岛,纵情浓览。只见云海之间,山川人物时隐时现,蔚为壮观,尤令始皇帝心驰神往。徐福乘机给始皇帝上书,说海中有蓬莱、方丈、赢洲三座仙山,有仙人居住,可以得到长生仙药。始皇帝十分高兴,派徐福前往求药,徐福领童男女,工匠技师数千人,三月未回。”

    胡濙憨憨笑着,道:“少师喝醉了,秦始皇距今已有千余年,少师如何随始皇帝出巡。”

    道衍眼皮一垂,随手拿起了桌上的筷子,只轻轻在手心上划过,手心上竟是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血水顺着手腕流下来,浸染了大块袖口。胡濙吓了一跳,惊呼:“少师大人,你这是……”

    道衍却并不惊慌,他用筷子蘸了血水,在手心上又勾勒了几笔,似乎有些符咒的样子,然后用另一只手一抹,血水被抹去,随之不见的,还有那伤口。道衍翻看着自己的手掌,问胡濙:“胡大人相信吗,这世上当真是有些奇术的。”

    胡大人愣愣地哦了一声。

    道衍继续说道:“所以,胡大人相信吗,这个世上,有的人是不用死的。”

    胡濙轻轻问了一句:“哦?”

    道衍道:“这世上绝大多数人,是难逃一死的,进了鬼门关,踏上黄泉路,那便是阴间的人了。循着黄泉路一直往前走,路的尽头是一条血色的河,叫忘川河,那河的水没有浮力,却腥风阵阵,阴风飒飒,无数不能转世的灵魂在河水中弥留。所以想要过河,只能从那有着三层的桥上过,这桥便是奈何桥,好人走上边,坏人走下边,走下边的人需要当心,会有手从河水中伸出来拖人下去,与他们一起遭受地狱之苦。若是侥幸过了奈何桥,便能看见一簇簇洁白的曼陀罗华,它与身后殷红的曼珠沙华一起被人叫做彼岸花,据说这花是一对苦情的男女幻化而成,他们守护在奈何桥两岸,永世不得相见,所有走过这花丛的人都忍不住要落泪,那花芯太苦,每一步沾染的都是悲伤。踏着彼岸花,在鬼差的催促下,还是要强登一次望乡台,那是对前世的最后一眼,看够了人情假面,这时候才最见人心。下了望乡台,不远处有一座亭子,亭子下有一老妪,路过的灵魂都知道她姓孟,却不知道她的名字是什么,她常年用遗忘煮一种汤,喝了便能忘却前世今生,有的人心甘情愿喝下,有的人抗拒地喝下,不管情愿与否,都得喝了才能继续往前走。若是执着于自己的记忆不肯喝那孟婆汤,那便需要在奈何桥下,忘川河中,忍受千年寒冰刺骨之痛,若非有执念,谁能承受起那难熬的日复一日?你看着你等的人从你的头顶走过,一遍遍喝下那忘情之水,她看你的目光那么陌生,那是比河水更彻骨的寒冷!”

    胡濙问:“所以,少师大人你……”

    道衍从痛苦的回忆中挣扎出来,半晌才说:“是的,我就是不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