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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琴閣剖白

    跪在地上的易無待一凜。生平首次從姑姑口中聽到如此苛責之詞,他的心咚咚作響,耳鳴不已。

    ‘賑災銀糧,盡數運達滄城,可是回程發生不虞?’他努力冷靜,思索姑姑生氣緣由。

    ‘不是。’易君鸞開始擦拭手中紫弓。

    ‘那......侄兒未跟戶部官員回鹿都述職,可是此舉疏忽?’

    ‘非也。夜州賑災一事完結,紫華庭已賜下御書嘉獎。’

    易無待靈光一閃,偷瞄了一眼易君鸞,語氣遲疑:‘運糧途中,糧隊遇到不明人士查探,疑是六方斥候,侄兒依例上禀,此處可是處理不妥?’

    果然,易君鸞臉色微變,但瞬間恢復平靜:‘此事我已上書紫華庭,你無需擔憂。’

    易無待不由困惑:‘那侄兒所犯大錯,究竟是......’

    易君鸞放下紫弓,杏目一瞪:‘你帶喬家馬隊,私下出關,犯下大禁!若非段公勤修書於我,你可是要繼續隱瞞此事?’

    易無待頓時冒出一身冷汗,結巴道:‘不,不是的。侄兒決無意隱瞞,只,只是......’

    ‘嵐兒!’易君鸞一臉惋惜地道:‘眾多子弟,聰慧者不少,可你最為持重。你是不易宮的少主,不易宮將來的主人!為何此次行事,如此魯莽?’

    姑姑的每一個字,都像巨石,一下下地撞擊心頭。易無待胸口悶熱,手腳冰涼,嘴唇不住發顫:‘侄兒只是覺得,出關運藥,救人性命,乃侄兒力之所及,又是道義之舉,所以才......’

    ‘力之所及?’易君鸞彷彿聽到不可思議之事,厲聲道:‘道義之舉?哈哈.....可笑!此次事成,全賴喬家馬隊!而你能調動馬隊,不過仰仗易家少主的身份而已!’

    易無待聽罷,身軀一抖,眼眶泛淚,垂下的頭更低,內心深處卻遏止不住地燃起一團火苗。

    ‘沒有家族,就沒有你,也沒有我!’易君鸞直截了當地道:‘這個道理,原來你一直都不明白?!’

    ‘侄兒明白!’易無待不敢抬頭,嘀咕道。

    ‘哼,你若明白,斷不會如此任性!你可知,你的所作所為,若遭揭發,即是謀逆大罪!受牽連的不止不易宮,還有喬家,謝家!數千人重則死罪,輕則流放,萬劫不復!就因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在你耳邊說了幾句恭維話,你就為了成全他人施捨的‘美名’,陷家族,追隨者,還有摯友於死地,行所謂的‘義舉’?!’

    易君鸞此時不再是家中長輩,而是世人眼中的‘凌雲影單’的青鸞。她毫不留情地繼續道:‘你若要成為獨當一面的家主,就必須捨棄名譽,把家族放在第一位!記住,人心本惡啊!夜州的谷歲寒,他是何人,你可有深交?他昨日口中的大義,今日便可成為威脅!他教唆你行事,自己卻置身事外,若在紫華庭,拿此事要挾我,不易宮苦心經營的這點力量,豈非為人作嫁?你可知,一道鎖門關官道,就花費我們多少年的心血......’說到這裡,易君鸞痛心疾首,握緊拳頭。

    ‘不會的!’聽到此處,易無待心中的微弱火苗已成火焰,霎時騰空一熾:‘谷太守不會的!’

    見侄子冥頑不靈,易君鸞頓時大怒:‘你為何如此天真?!’

    易無待含淚抬頭,毫不畏懼地對上易君鸞的瞋目,切切道:‘姑姑!侄兒所為,並非為了沽名!但侄兒確實一時意氣,連累了喬家,子燕,還有不易宮。我知錯了!可是,如果有人要利用此事謀害不易宮,那個人,一定不會是谷太守!’

    ‘休要胡謅!官場譎詭,汝焉諳練!’易君鸞被侄子目光中的堅決一嚇,嘴上卻絲毫不讓步。

    ‘是!侄兒不懂官場!可是我親眼所見.......’易無待再次打斷:‘谷太守一直守在滄城,治理瘟疫!他心身俱疲,不幸舊疾發作,在侄兒上月離開滄城前夕,已......已溘然長逝!’

    易君鸞啞口無言,多年前那個總是一身藥味的瘦弱同窗,在腦海中突然清晰起來。他,曾與自己一樣,在紫華庭,聲嘶力竭地上表有利自己轄內的政策。自己是鎖門關官道,而他,好像是什麼‘滅礦令’,可惜在黛庭無人響應,最後無疾而終。對了,他與自己同歲,也曾被寄予厚望,稱為九州最年輕的州牧之一.......

    ‘他死了?我還沒有收到邸報......'易君鸞的語氣立馬軟了下來。西征如火如荼,九州眼目皆在注視,而備受飢荒,瘟疫摧殘的邊陲之地-夜州,相比之下,確實容易忽視。

    ‘還有.....’易無待噙淚,繼續剖白:‘他從未置身事外!侄兒與流沙幫離開滄城,出關運藥時,他曾把一信交予我。上面有他親筆所書的事情緣由,以及他乃首腦,侄兒乃受他所迫的供述。那封信,仍在侄兒身上!’

    如此結果,易君鸞始料不及,呆立原地,看著跪在自己面前,哽咽得不能言語的少年,忽然有上前抱抱他的衝動。心中掙扎半日,還是沒動,只是嘆謂了一聲-

    他,終究還是個孩子......

    *

    香霧清輝。

    ‘哥哥怎麼去了那麼久?’易無憂看著院門,心不在焉地飲酒。

    謝子燕安慰道:‘許久未見,易姑姑肯定有很多話,想和無待說。’

    ‘那我呢?她沒有話,對我說嗎?’易無憂回頭,乍然對上謝子燕的目光。英毅眉宇間,盡是溫柔。不知為何,她立即別開臉,看向它處,嘟囔著道:‘我也是她的侄兒啊......’

    謝子燕一愣,忖度她何時多了女兒的忸怩姿態?難道無待說的不錯,自從慶州秋獼之後,她看我,會害羞?

    正當他竊喜,旁邊傳來南宮化羽的聲音:‘你知道,你長得很像女子嗎?唉,我想說這話,很久了!終於說出來了,哈哈哈......’原來,南宮化羽正指著顧宗義的臉,醉眼朦朧地‘品頭論足’。

    顧宗義沒有回話,只露出殺人的眼神。他腰間沒有兵器,但是指著他的鼻子,大發厥詞的人有,尤其是那把半把黃泉,近在咫尺。

    易無憂見狀,心生趣味,暫時忘卻苦惱,搭話道:‘這樣的實話,宗義最不喜歡聽。化羽,你還敢說?忘了他打人,可疼了!怎麼了,宗義,你這樣看著我,想幹什麼啊?化羽也沒說錯。說真的,你要真是女子多好,我也不會白白挨一頓罵!’

    挨罵?顧宗義看向旁邊的謝子燕。謝子燕聳聳肩,表示‘我也聽不明白’。

    易無憂不作解釋,悶悶吃酒,倒是南宮化羽沒說完,藉著酒瘋,又道:‘宗義,你知不知道你的喉結,和你的臉,一點都不搭!真的很突兀!’他半睡半醒,手指一點,似乎要把人家的喉結按回去。

    顧宗義的身子一動不動,手卻緩緩伸向南宮化羽的腰間。

    一髮千鈞,謝子燕將南宮化羽扯到自己身邊,笑道:‘時辰不早,我送他回房睡覺!’說著,扶起軟綿綿的南宮化羽,走出院子。

    一心看好戲的易無憂,竟隱隱有些失望。

    清淨的院子,只剩一片瓊英,兩位少年。

    顧宗義走出畫廊,漫步梅林。

    留在案前,托腮而飲的易無憂觀察半日,腦海無由來地閃過一事,片刻後恍然:‘難怪我第一次見宗義的時候,就覺他長得眼熟。我想起來了,那晚,虹妹妹在這亭子裡,畫的人,是他!奇怪,虹妹妹為何要畫他,難道她......’

    情思一事,少女始終一知半解,懵懵懂懂中想起秋娘不久前的話語,不由唰的起身,朝廊下道:‘我不可以和你獨處,走了!’

    顧宗義回頭,一臉不解:‘你也喝醉了?’

    ‘避嫌!避嫌!’易無憂一邊走,一邊頭也不回地煩躁擺手。

    *

    八千一歲,到底在哪?

    獨自飲了一會兒酒的顧宗義,感覺微醺,便離開了‘香霧清輝’。見四周雪景秀色可餐,不時留步觀賞,走著走著,便不知到了何處,怎麼找,也找不到回‘八千一歲’的路。

    身邊的冰廊霜樓越來越少,山風越來越大,他腳輕頭重,正想找一處避風處小憩,瞥到前方立著一位危峰,與他所在的主峰,有一道天然石橋相連,對岸隱隱露出一角屋簷。

    真乃仙境!他心中讚嘆,不假思索地踱了過去。

    走在兩側皆是萬仞懸崖的石橋,彷彿御風踏雲,飄飄然有超脫之意。過了石橋,一座看似年久失修的亭子豁然出現在山間煙霧中。

    ‘顧二公子?!’前方倩影發出一聲驚呼。

    顧宗義酒醒了大半,原來亭中早已有人。‘不知太安小姐在此,請恕在下唐突。’

    話說,易太安在學堂上,勉強聽完專為新婦準備的婦順課,心中抑鬱難遣,便像往常一般,來到荒亭散心。孰料,‘煩惱之源’竟找上自己!

    顧宗義見易太安獨自一人,想起易無憂不久前的那句‘避嫌’,折身便要離開。

    ‘顧二公子,請留步!’易太安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脫口而出,留住來人。見顧宗義已駐足,望向自己,心中又是慌張,又是喜悅,怔了半餉,才道:‘公子來此,所為何事?’

    顧宗義莞爾一笑:‘不瞞小姐,我迷路了。’

    第一次看到他對自己笑,易太安只覺心頭一酥:‘公子要去何處?’

    半盞茶後,兩人一前一後地走在崖邊的雕欄小徑上。‘嵐哥哥的院子最高,終年被雲霧所擋,確實不容易找。’

    ‘有勞小姐了。’走在少女身後的顧宗義,道。

    ‘不客氣......’易太安微微回頭,答了一句,便不知接什麼話。一陣沉默後,聽到顧宗義喃喃道:‘你院中的梅花,養得極好,聽說是你親自照顧的?’

    易太安聞言一喜,頻頻點頭:‘是的。公子過獎了。’

    ‘我們赤湖的梅花,以後能得你的照顧,也是福氣。’

    聽到他提及婚事,易太安微微一顫,眸中剛出現的一點歡欣,沉了下去。

    ‘我的兄長,也如是。’顧宗義漫不經心地說著,遙望雲海,彷彿看到睽別已久的東海老家.......

    易太安沈默半餉,嚶嚀了句:‘妾,知道了......’,突然低頭趨前,一下把顧宗義撇到五步之外。

    顧宗義愣了愣,快步追上,一時之間冷峭山風撲面而來,夾帶其中的幾粒水珠,盡數打在臉上!

    下雨?他仰頭觀望,一粒水珠貼著唇邊,流了下來,一絲若有若無的鹹味,點上舌尖。顧宗義一詫,不是雨水......

    望著漸行漸遠的那抹纖細身影,他不覺發笑,暗罵自己:‘女子即將離開雪峰,遠嫁赤湖,從此與親友相隔千里,想起婚事,自然傷心。我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我這嘴,何時變得比化羽還笨?!’

    易太安來到八千一歲的門口,妝容已恢復整潔,鬱鬱寡歡地朝向顧宗義襝了斂衽:‘公子請。’說完,便轉身走開。

    自己的嘴巴闖了禍,顧宗義不願多說話,只站在原地,默默目送她離去。

    易太安的身影消失眼前,已是晚膳時分。此刻漫天的夕陽餘暉,一座座山尖,暈上胭脂暮色,白雪流彩,煞是好看。顧宗義沒有急著進入‘八千一歲’,而是望向它的‘鄰居’。

    與八千一歲隔崖相望,一座閣樓浮在金雲之上,宛若太虛玉宇。那裡正隱隱約約傳來琴聲。

    顧宗義邁步,一邊走向懸崖,一邊幽幽道。

    ‘終於找到你了,瓊.山.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