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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初人之淚

    與他們一樣,想去一窺神子姿態的百姓很多。三人跟著人潮,走了半日方擠進一座四方庭院。院門高大,後面是一塊的漏天空地,周圍有拱廊,處處都是流民。

    與庭院一牆之隔的,是一個十丈高,百步周長的雲石大堂。

    大堂四個角落,皆有巨大火爐。牆上建有寬大的琉璃窗。日光被琉璃一隔,散落成五顏六色,如夢如幻。屋頂有寶石鑲嵌的雙樹圖案。除此之外,大堂沒有任何其它裝飾,暖哄哄的,坐滿流民。

    幾頭灰狼,趴在流民中間,溫順如犬。它們的頭都朝著同一方向。那裡有一處階梯,上面盤腿坐著一位老牧民。老者衣衫襤褸,涕淚交加,拉著一位穿白色長袍,戴金色面具的人的手,正在說話。

    白衣人挨著老牧民,不時輕聲細語地回應一兩句,似在安慰。偌大的高堂,上千流民,靜靜聆聽兩人的對話。只是白衣人每次出聲,皆引來階下一片氣噎,以及幾聲壓低的啜泣。

    易無憂和顧宗義,站在外圍,聽不懂洛語的對話,卻能感受到場中的悲傷。

    白衣人的頭一直微微下垂,金色面具的邊緣,漸漸泛起水光。水光凝結,化成晶珠,驀然墜下!一旁的老牧人下意識地伸出合攏雙掌,恰好接住水珠。老者仿若找到珍寶,嘀咕了一句話,然後恭敬地將淚珠放到嘴邊。下面又是一陣悉悉索索的抽泣。人人的臉上,除了悲痛,還有羨慕!

    待老牧民盡情訴苦完畢,玉邪才站起來,面向眾人,朗聲道:‘我,初人立誓,將用火神之威,光明之力,殲滅敵人!用他們血肉,祭奠枉死的信徒!我不會拋棄你們,在我這裡,你們會有屋瓦遮頭,火爐暖身,酒肉填肚,得到火神的永恆庇護!’

    一字一句,戛玉鏘金。聲音剛落,群情頓時高漲,歡呼此起彼伏!

    小酒肆的店家也隨之歡呼。見身旁的易,顧兩人不明所以,便簡短地解釋,他們所處一座火神教的廟宇。這樣的廟,在六方的所有城池,都會有幾座,墨池內,更是數不勝數。那位老牧民,說的是村莊一夜被紫孝鐵騎踏平,他被迫帶著僅存的幾個族人,逃亡至此的故事。玉邪王方才站起,立誓墨池永遠會保護火神的信眾。

    生平首次見到傳聞中的六方之主,火神之子-玉邪王,易無憂激動之餘,心中不免疑惑:‘他看起來,就像一位文士。如此愛護子民,千里搭救有齒遺孤,可見一斑,卻為何又刺殺子美,挑起兵禍?’

    顧宗義則在暗笑:‘故弄玄虛,愚民樹恩,蠻人伎倆,不過如此!’

    又安撫了半日流民,玉邪王與狼衛才離開火神廟。人潮漸漸散去。

    從火神廟出來,已是午後。店家想起朱厭交待的事,腳步加快,帶著兩位少年,來到城中一處寬大的民居前。此地安靜,似是富人家宅。敲開門後,與開門的老僕人說了幾句話,便讓顧宗義和易無憂跟老僕進入。

    顧宗義和易無憂言語不通,只好與店家分別,跟隨老僕人,走入一處院中。

    院子寬落,乍看如鹿都府尹的牢房相似,四牆之下建有木柵。裡面透出四五十雙呆滯的眼睛,見到顧,易兩個陌生的人,都被吸引,目光唰的一下聚集。

    到了人販子的窩了!顧宗義和易無憂心道。

    就在此刻,內院中。

    南宮化羽在房中打坐,半個時辰後,感覺久違的平穩氣息。甫睜眼,立馬對上另一雙大眼,不由一怔。‘是小萼你啊,嚇我一跳!’

    狸萼坐在床邊,高興道:‘姐姐去見客人了,我來餵你吃飯吧!’說著,從旁邊拿起一碗羊奶。

    南宮化羽道了聲謝,接過羊奶喝下。

    狸萼把空碗拿走,放到地上。小狼迫不及待地上前,粉紅的小舌頭一伸一收,貪婪地舔食碗中殘渣,毛茸茸的腦袋一上一下。床邊兩人看得嬉笑不已。

    ‘早知道它那麼喜歡,我就留些給它。’南宮化羽嘆道。

    ‘不行!姐姐說,你要喝完,不可以給小白。’狸萼一本正經地道。

    南宮化羽笑道:‘你怎麼那麼聽姐姐的話?’

    ‘嗯,我最喜歡姐姐了。她不逼我看書,不像初人那樣。’狸萼嘟著嘴,認真解釋。

    ‘初人?’南宮化羽試探道:‘是那個愛穿黑衣服的大哥哥嗎?’

    ‘初人穿白衣服的。’

    ‘白衣服?他是誰啊?’

    ‘初人就是初人......’狸萼不知如何回答。

    ‘那初人平日裡,都幹什麼?’南宮化羽換個問法。

    狸萼想了想:‘姐姐說,初人會永遠保護我,和這裡的所有人,因為他是神的兒子,這裡的王!’

    南宮化羽一凜!

    他知道自己身處敵營,卻沒料到,是在敵酋的眼皮子底下!

    *

    外院。

    刑秋看著易無憂和顧宗義,心中暗罵朱厭無數遍。‘我是刑秋。你們來找人?’她用紫孝話,道。

    眼前的妙齡女子,竟是人販子?話說,她的聲音為何有幾分熟悉?顧,易兩人心中疑竇頓起。想起戴修羅面具的暗探曾說,刑秋不是一般的人販子,果然。

    ‘我們是來找他的。’易無憂打開南宮化羽毛的兩幅畫像。

    刑秋不動聲色地瞧了瞧:‘我不認得這人。’

    易無憂奇道:‘你不是從達日城的夜貓手上,買了他,運到這裡?’

    原來他們是這樣找過來的!刑秋指了指不遠處的木柵:‘這些年,我經手的奴隸,都快上千了。我怎麼會記得他們每人的模樣?你們要找,就自己在這裡找吧!’

    易無憂沒有放棄:‘夜貓說,人,是你特意買的,當日就帶走了。你怎會不認得?’

    刑秋心中也把夜貓罵了一遍,表情仍是冷淡:‘是嗎?讓我再看看。’

    她低頭,假裝仔細端詳圖像,過了半餉,才哦了一聲:‘原來是他。我見他身材壯碩,那日轉手就賣給達日城的角鬥場了!那邊的賭客,最愛身手不俗的武者。以他的資質,大概已經為他的主人,掙了不少錢吧!’

    ‘什麼?’易無憂忍不住瞪大眼睛:‘他還在富州?’

    刑秋正要回答,顧宗義上前:‘他患有痼疾,走路都不穩。姑娘是如何看出,他身手不俗?’

    刑秋一怔,瞄向顧宗義,眼神不由自主地開始閃爍:‘他有病嗎?’

    ‘還病得不輕!’易無憂搶道,忽然語氣一軟:‘夜貓說你一向把奴隸賣到墨池,這次怎麼會把人留在富州?姑娘,畫中人,是我們的摯友。我們輾轉數月,尋訪不果,憂心如焚。姑娘若將實情告知,易瑤定湧泉相報!’

    對方改為情深意切地哀求,刑秋心中一動,卻仍嘴硬:‘我說的,就是實情。小姐,我與你不同,就是一個商人。哪裡有錢,買賣就做到那裡。看樣子,是夜貓把你們耍了,你們應該去找他算賬!’

    *

    內院。

    ‘他們竟找到這裡?’南宮化羽在床上,驚坐而起。

    ‘你說過,不想讓熟人找到,所以我把他們打發走了。唉,你這兩個朋友,挺難纏的。想必如今,仍在城中。’刑秋瞟了他一眼:‘你要見他們嗎?’

    南宮化羽默然,半日才點頭:‘見吧!他們都找到這裡了。’

    ‘好,我去安排。你不必擔心,你已經吃了七日的龍骨,只要安心休養,不出一月,就可復原。他們這個時候來......也是正好。’

    南宮化羽看到刑秋眼中閃過的落寞,脫口道:‘我不是急著要走!’

    刑秋盯著自己的眼神實在過於炙熱,他心中一亂,言語慌張:‘我,我......你不是說,我還要休息一段時日?’說著,臉頰一紅:‘外面打戰,兵荒馬亂,我身子這麼弱,走不了兩步,此時離開,恐怕一出城,便被流矢要了性命!我死,不打緊,要是連累了無憂和宗義,我怎麼和他們的親人交待?’

    刑秋失聲道:‘城外都是你們的紫策軍。你就不怕,和我們一樣,被困在這裡?城裡,也可能有飛箭啊!’

    ‘箭才不會射到你這裡。這裡最安全了!’

    南宮化羽心中有數的樣子,讓刑秋感到一絲莫名奇怪:‘你怎麼知道這裡最安全?’

    ‘因為你的主上啊!’

    刑秋的臉,立馬一僵。南宮化羽見狀,知道自己心中猜想不錯,沒了顧忌地道:‘我已經知道他是誰了。雖然你一直不告訴我,但想想,若不是火神之子,你和黑衣這般人物,怎會聽命於他?’

    刑秋看著南宮化羽得意的樣子,百感交集:‘你知道了,還不害怕?’

    ‘不怕!你要害我,又何必要救我?’

    刑秋的目光不覺移向牆角。

    南宮化羽繼續道:‘只是,我還有一點想不明白。梧桐園香水榭遭遇刺殺的那晚,我明明看到黑衣和玄鴉打起來。他們是真的拼殺,不是作戲。如果黑衣是玉邪王的人,怎麼會跟被玉邪僱來的殺手玄鴉,打起來?’

    ‘確實不可能!’刑秋不由惱道:‘什麼玄鴉,我們六方無人嗎?那是你們冤枉神子,為的不過是一個出兵的藉口!’

    南宮化羽沒料到刑秋會如此大的反應:‘額,這......冤枉是不對,可紫孝出兵,歸根結柢,還不是因為玉邪王近年不斷挑釁?’

    他話音剛落,刑秋唰的站起來,臉色發青:‘挑釁?六方,本來就是我們的土地!是紫孝賴在這裡,要我們的部落,一個個變成你們的屬國!’

    ‘屬國怎麼了?所謂六方,不過是六個最大的清洛部落的聯盟。玉邪王不也一直在拓土開疆?’南宮化羽想起繼母張依依的父親,正是殞沒在紫孝與六方的衝突當中。‘別說對付紫孝,那些不想歸順六方聯盟的部落,難道他就沒動武征服?’

    刑秋突然沒了話語,腦中閃過十年前的一幕:

    山坡,野花。

    紅珊瑚,綠池水。

    美麗的青年,碧眼的灰狼。

    阿爸的人頭,燒毀的村落......

    ‘是,神子會動武。可他動武,只想停止紛爭!別忘了,眼前的戰禍,是你的皇帝發起的!我不喜歡戰爭,神子一直是那個結束戰爭的人,所以......’刑秋雙頰發燙,眸中泛光:‘我追隨他!’

    南宮化羽無言以駁,喃喃道:‘我也不喜歡戰爭,我也......’

    他想坦言,自己也在追隨一個會結束戰爭的人,但因曾立誓,不得洩漏‘那個人’的存在,所以改口道:‘我也想戰事結束,不再看到無辜的人被殺......’

    一場口舌交鋒,刑秋胸口起伏不定,櫻唇發抖。南宮化羽心上也翻著苦澀。他突然明白,好友顧宗義為何經常說自己的嘴比腦子快,不是好事。他二話不說,下床作了個揖:‘刑秋,我哪裡說的不對,你就當我胡說八道。大人有大量,不要生氣。若真氣不過,就......就打我洩憤!’

    刑秋不消氣,頭也不回地邁向門口。

    南宮化羽大急,蹦躂著想追上刑秋。誰料臥床許久,四肢僵硬,真如他說的那般,剛走了兩步,啪啦的一聲倒地!

    正要打開門的刑秋回眸一望,見南宮化羽在地上雙臂發抖,撐不起身體,心頭頓時一軟。

    兩人默然對視,眼中有著同樣的溫柔。

    雖非同路人,既然相遇,兩人要去的,許是同一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