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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孤鶴振翅

    院落不大,種了幾株柿樹,上面孤零零地掛著幾個發黑的柿子。

    樹下種滿各色香草,如蒲公英,黃蒿,百里香,薄荷,芬芳撲鼻,引來開春後的第一隻小粉蝶。院子中央有一藤架,架上的忍冬還未開花。架下有一張鋪了厚厚毛毯的石床,一位少年正在上面熟睡。粉蝶飛落少年鼻尖,陽光下雙翅一張一合,恍若一呼一吸。

    熟睡的少年,正是南宮化羽。

    逍遙散的發作愈發頻繁,他體內冷熱失調,神智不清,隱隱有油盡燈枯之象。

    為了阻止他發病亂跑,刑秋一直不停地餵他吃迷藥,配上院中散發的香氣,助他入眠。

    這日午後,刑秋又端著藥,走進忍冬花架中。她靜靜地坐到石床旁,等待南宮化羽體內的迷藥退效。她凝視手中的那碗藥,回憶起昨日的事情。

    ‘神子,請賜我龍骨!’她跪在大殿外的地上,用洛語道。

    戴著金色面具的人,低頭看書,沒有接話。倒是一旁的師秋白,側頭道:‘龍骨?你生病了?’

    刑秋搖頭:‘不是我,是我們的恩人。他染上了招搖教的逍遙散。’

    ‘我們的恩人?’神子此時才出聲。

    ‘就是南宮琦,南宮化羽。’刑秋暼向師秋白:‘漢藏明也是知道的。’

    漢藏明,是師秋白的沃族本名。

    師秋白一愣,頷首道:‘我確實知道。在梧桐園,就是他,耍了點小心機,讓前來搜捕朱厭的軍官無功而返的。’

    神子似乎無動於衷,淡淡道:‘那又如何?’

    刑秋臉色一變,正要繼續解釋,師秋白已笑道:‘若不是那孩子,梧桐園的密室被找到,那日夏侯林就不會只斷了我的手指.......不過,那孩子是南宮家的人,南宮家一直視招搖教為世仇,怎會染上逍遙散?’

    刑秋道出南宮化羽在簡州的經歷。師秋白搖著羽扇,唏噓道:‘吃心老怪,死而不僵啊......’

    ‘龍骨太珍貴,我不能給你。’神子直白道:‘南宮琦只要熬過毒癮,便會沒事。古爾朵,起來吧!’

    ‘神子說過,就算強行忍過毒癮,人也會變得無比虛弱,從此內力全無。唯有服了龍骨,才可完全恢復!’

    神子不解道:‘你如此在乎南宮家的小子?’

    刑秋聞言,心神不由恍惚,支支吾吾道:‘我.....他有恩於我。我只想報恩。只此一次!’

    ‘他不會死。你照顧他,讓他熬過毒發的數月,不就報恩了?’師秋白道。

    ‘南宮化羽若從此沒了內力,會覺得自己成了廢人,生不如死!所以,神子,請賜我龍骨!’

    師秋白不覺道:‘你倒是了解他。’

    ‘神子!請賜我龍骨!’

    神子注視跪在地上,咚咚磕頭的刑秋,浮想聯翩,沉默半日:‘他沒了武功,歸隱度日,許是幸事。可若服下龍骨,以他的資質,定會與他父親一般,一蓮驚風掀波瀾!’金色面具後面閃過綠焰:‘古爾朵,你要記住,你和他,不是同路人!’

    溫柔的話語,如石錘般敲入刑秋心頭!

    ‘不是同路人......’刑秋呢喃著,看著逐漸甦醒的南宮化羽,暗忖:‘那就能走多遠。就走多遠!’

    ‘睡飽了?’她扶起南宮化羽,感受到挨在自己身上的乾癟,眼睛一濕,一邊餵藥,一邊輕聲道:’吃了龍骨,會覺得很熱,因為龍骨洗血,會讓你的血液煥然一新!熬過後面的七日,就好了。’

    南宮化羽有氣無力地笑了笑:‘刑秋,你真的有靈藥?!謝謝你。咦,她是誰?’

    刑秋側頭一看。一個十歲左右的女孩抱著一隻白毛狼崽,站在藤架外,眨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珠子,盯著自己和南宮化羽。

    ‘狸萼,你怎麼來了?’刑秋朝女孩招手,同時解釋道:‘她就是‘黑衣’從鹿都法場救出來,有齒族的唯一後人。’

    狸萼走過來,舉起狼崽,道:‘神子給我的小狼,叫我把他養大,以後做我的狼衛,壞人就不會來捉我了。我拿來給姐姐看看。’

    ‘真好,以後肯定比東青還大!’刑秋摸了摸小狼。東青,便是神子身旁那頭最大的灰狼。

    ‘你會說紫孝話?’南宮化羽詫道。自從來到六方,除了刑秋,所遇之人皆說洛語。乍聽有齒族的小女孩和刑秋說的,竟是自己能聽懂的,他十分意外。

    原來,狸萼從小在榆城附近長大,那裡有不少紫孝人,紫孝話比洛語通用。狸萼見南宮化羽對自己說話,來了興頭:‘在小榆谷,人人都說這樣的話啊!哥哥,你看,我的小狼,厲害嗎?’說著,又從腰間的荷包拿出幾粒紅棗,遞給南宮化羽:‘喝苦藥,吃甜棗。’

    她背後受了夏侯長靈一箭,傷及內臟,身子虛弱,平日一直服藥,也一直帶著甜點。

    南宮化羽弱弱地道了聲謝,想伸手去拿紅棗,卻使不上勁。刑秋見狀,接過紅棗,塞入他嘴中。

    南宮化羽感激一笑:‘怎麼一直不見你的同伴‘黑衣’?’

    刑秋嘆了口氣:‘他犯了錯,回來後,被罰禁足,有一陣子都不會出現。’

    南宮化羽脫口奇道:‘你們的主人到底是誰?’

    刑秋一怔,突然意識自己說漏嘴了!

    *

    墨池中唯一的湖,乃百年前,方戟族人引進洛水時,所建的蓄水池。在西南角,辰山腳下,一向人跡罕至。

    煙波渺渺,蘆葦靡靡。湖畔破舊石亭中,朱厭躺在一堆酒瓶皮囊中,焦急地尋找一個不是空的。

    找了半日,都沒有找到。他搖搖晃晃地站起,惱怒地踢走腳邊的酒器。

    這時,空中一聲嘹唳,讓他動作一滯。只見穹蒼飛下一隻白鶴,昂首佇足,獨立晨曦的水光當中,雍容閒雅。朱厭,有一瞬間的自慚形穢。

    ‘一大早,便已酒醉?’

    身後傳來溫暖悅耳的聲音。

    朱厭後背一僵,沒有回頭,冷哼一聲:‘不喝酒,能幹什麼?’

    ‘呵呵,十年的葡萄酒,可好?’酒水在容器晃動的聲音,傳入耳中。

    朱厭轉身,從來人手中搶走琉璃瓶,倒頭而飲。

    來人見怪不怪,反而望向湖水,一臉好奇:‘墨池有鶴?它迷路了?’

    ‘初人來找我,不只是為了送酒吧?’朱厭端詳眼前白衣散發,臉戴金色面具的人,不卑不亢地道。

    ‘你在鹿都辦差時,去了天驕府?嗯,既然你的記憶已恢復,你仍會為我殺人,剎你的國人嗎?’玉邪透過面鷲,凝視朱厭,目露笑意。

    空氣有一霎那的凝固。

    石亭中,兩個戴著面具的人,對立相視,長袖隨晨風揚起,一黑一白,煞是醒目。

    半餉,朱厭首先移開目光,漫不經心地道了聲‘會’,低頭繼續喝酒。

    玉邪王笑意愈濃,轉身去繼續欣賞湖中白鶴:‘我們的十年之約,今年是最後一年。之後,你便可以離開。你會去哪兒?’

    朱厭口中突然嚐到辛酸,腦中浮現一幕:簪著紅色芍藥的女子,獨立池邊,被一群不會飛的白鶴簇擁,神情惆悵。‘自然是回到她的身邊!不管她在哪裡!’他胸口一熱,堅定道。

    ‘鶴亭飲雪清光盞,龍蛇醉墨紅妝淡!’玉邪頷首稱讚:‘天驕府,果然情深之人!令人稱羨!’

    ‘稱羨.....’朱厭玩味地看向玉邪。

    ‘天驕府精通翰墨,我卻許久未見你執筆。今日可為我寫幾字?’玉邪回到自己的正題。

    朱厭沈吟片刻,道:‘寫什麼?’

    ‘一封信,給你的往日恩師,夏侯林。’

    朱厭心中一怔,眼光下沉,心中洞然:‘不必了,他的暗探已傳信給我。他要見我!’

    這次換玉邪一愣:‘難怪他在鹿都放你一馬,為的是時機一到,好找內應。呵呵,果然老謀深算!’

    朱厭聽玉邪的語氣,並未有一絲介懷,正覺意外。玉邪又道:‘將近十年,鎮國公對天驕府,怕是思念甚篤。那你就去見見他吧!’

    ‘不怕他來策反我?’

    ‘策反?你方才坦然告之,不正是要說,你不會被策反?’

    ‘......’朱厭踟躇。十年之約到期,雖說監視無處不在,但玉邪始終以禮待之,且胸中確有雄才,不愧明主,自己當真要捨棄?

    就在此時,湖面傳來一聲鶴唳!引得兩人一望。

    波光瀲灩,孤鶴凌風振羽,高翔天際。

    兩人同時想到:大丈夫,當如此......

    *

    狐渡村,鎮國公軍營,中軍。

    ‘你們要進墨池?’夏侯長靈聽完顧宗義的解釋,仍覺荒唐:‘去尋友?’

    顧宗義端坐下首,拱手道:‘望師父成全。瑾與無憂只需斥候帶入城,之後單獨行走,絕不連累大軍一兵一卒。’

    ‘你們入了城,不懂洛語,不識風俗,很快會暴露,被當細作捉拿,老夫救,還是不救?’

    顧宗義想了想:‘不救。我們能脫身。’

    夏侯長靈冷哼一聲,捋鬍道:‘年少氣盛!’

    顧宗義以為師父又責怪自己,一時無語。

    ‘你們可以去,但我不會讓我的暗探帶你們進去。’

    顧宗義疑惑地看向師父。

    夏侯長靈目光灼熱,卻正望向門外:‘明日跟我去見一人,你可以說服他,是否願意帶你進墨池,順便也可以問問,一些你心中一直想知道的事情......’

    ‘......’顧宗義愣了愣:‘我們要去見他?’

    *

    春分,玄鳥至,雷始發聲。

    烏雲著頂,悶雷如鼓。

    風輪平原,三騎如風,相繼奔入一座孤立山丘。

    風雨欲來,天地昏暗。林中空枝黃草颯颯作響,舉目蕭索。

    兩名身穿披風,頭戴氈笠的男子,一高一矮,相隔五步,相互注視。高的那位戴著半截修羅面具,見到矮小老者的剎那,身軀忍不住一顫。

    ‘老師安好?’朱厭躬身行禮道

    夏侯長靈極力平伏心中漣漪,微微回禮:‘大郎安好?’

    簡單的問話,兩人彷彿回到昔日,不由沉默。

    良久,夏侯長靈才道:‘滄城一戰,軍報說,你追明王餘孽,至城外霍山,遭火藥伏擊,九成兵卒毫髮不差地回營,主將卻身陷火海,不知所踪。老夫堅信,‘天驕府’未死,終於得償所願,化身野鶴,遠遁山林。如今看來,實則不然。’

    冷面將軍眼中閃過一絲歡欣,又一絲惋惜。

    朱厭被燒壞了的臉似乎再次感受到滾燙,淡淡道:‘老師,我已不是天驕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