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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彎彎月牙

    頓了頓,楊眾詫道:‘這裡是天烽山腹地!峰谷天塹,前有黃牛縣,後有翠雲關,方圓千里,皆我聖教域!他們來此,不啻自行入彀,插翅難飛?’

    ‘你說的不錯。’吃心上人點頭道:‘不過,這烽火關,是離汲郡最近的汲水重鎮。據此險要,肅毒軍便可迅速拿下附近的黃牛,翠雲兩縣,佔領汲水;進而北上,穿過天烽山脈,直接攻入河間平原中段,然後與府兵的濟北戰線,成合圍之勢,對我們在河間和麗水上的地盤,逐一擊破!’

    簡單的幾句話,實是吃心上人近日苦思之果。他認為,南宮夢蓮駐紮距離前線千里的汲郡,圖謀的便是搶奪汲水。一旦丟失汲水,麗水又未拿下,夾在兩水之間的河間平原,也就是招搖教在簡州辛苦打下的半壁江山,即將朝不保夕!

    指揮楊眾沈思半餉,卻仍保持之前想法,搖頭道:‘不可能……那樣太難了.......’

    吃心上人神色不撓,道:‘南宮郁這步,確是險棋!但他自恃有勝澤軍的機關師,他們精於狹窄地形作戰,和製造火器。兩者皆是搶奪山城的神兵利器!我得知,他們如今正在汲郡,製造大量火藥。想必不出一月,肅毒軍會大舉進犯天烽關,且用火攻!’

    見吃心上人如此篤定,楊眾開始有些搖擺。

    ‘我秘密前來,便是要你立即加強關防。我回竦關,待見過斥候,審定計議,便會飛書告知你下一步。你放心,若南宮郁真的敢來這裡放火.......’他轉身,抬頭瞄了一眼山腰的某座木樓:‘我有辦法讓他放不了。在此之前,不得聲張,以免恐慌,風吹草動,立即匯報。’

    ‘是!’楊眾拱手道。

    ‘我今夜便離開,速速準兩匹好馬!’

    ‘遵命!’楊眾似乎想起什麼:‘最近北路有山泥崩塌,上人出關小心。’

    吃心上人愣了愣:‘天烽山的紅土還是那麼鬆動啊......’

    *

    吃心上人推門進來,南宮化羽正在沐浴,兩人皆是一怔。

    ‘洗澡?’吃心上人疑惑地看著這個全身散發皂角味,一臉放鬆的人質。

    ‘你帶我來澡堂!我不洗澡,該幹什麼?’南宮化羽翻了個白眼,回道。

    吃心上人把衣物扔給南宮化羽:‘想見你弟妹,就走!’說著,拿起行李,快步走出房。

    南宮化羽聞言,立即連蹦帶跳,抽身出浴!

    兩人連夜離開烽火關,溯汲水,北上穿越重重山谷,三日後轉入一片荒原。

    往西馳騁半日,平原逐漸變窄,兩邊出現千仞高山,嶺下皆有水,沿山腳而過。平原的山和水最後匯聚一處:只見一座雄關,橫臥天邊,兩側怪石嶙峋,濯濯墨土,山脊覆著皓雪,下黑上白,格外顯眼!

    崔巍的灰石牆,訴說經年風霜,譙樓箭垛,多有剝落。鐵鏽斑斑的城門之後,黑山白峰繼續延伸。門外有一道兩丈寬的巨大壕溝,卻已乾涸。

    朔風霏霜,滿目荒蕪。孤樓蕭索,城門上‘竦關’二字,幾不可見。

    城樓尚在百步之外,吃心上人長嘯一聲,震耳欲聾!少頃,城門隆然打開!

    南宮化羽捂著耳朵,與他一起策馬入城。

    一進關,南宮化羽便覺異常。此處地方狹窄,看上去不及烽火關三分之一。房屋疏落,破舊不堪,乍看與一般人跡罕至的邊境隘口無異,但每個角落卻瀰漫煞氣!不見婦孺家畜,人馬井然有序,令行禁止,肅靜森嚴!細想方才入城前的所見,城垣上其實鋒芒閃爍,藏著不少彎弓搭箭的控弦好手!箍著鐵皮的榆木大門異常厚實。門前的壕溝內外,皆是尖刺匝地,猙獰可怖!

    ‘這是備戰的軍營!’他暗驚。荒原平地,雪峰俯瞰之下,冰壑虛盈間,竟匿伏精兵!

    南宮化羽被帶入一平房,裡面只有火炕和一堆乾草。剛下過雪,土地泥濘,置身房內,感到陰風陣陣。

    ‘刀,給我!’吃心上人伸手,向他索要半把黃泉。

    南宮化羽不禁竊喜。終於要防備我了?他從背後拿出半把黃泉,作勢要交給對方,突然舉刀橫頸,後退三步,狠道:‘我弟妹也在這裡吧?我若再見不到他們,就先去黃泉路,等他們!’

    南宮化羽盤算,老怪物開始防範自己,表示他離弟妹近了。老怪物要用自己威脅父親,就不會讓他此時死去。哼,你用我來要挾人,我也可以用自己要挾你!

    吃心上人聞言,長眉微揚,房中氣氛似乎有了微妙的變化。就在此時,老人猝然發難,似乎只上前走了一步,便已到南宮化羽面前,拐杖不知何時被交到左手,右手一揚,啪的一摑!

    南宮化羽踉蹌數步,雙眼冒星,左臉火辣辣的,彷彿被印上烙鐵!

    轉眼之間,半把黃泉已落入吃心上人之手!他拎著那把刀,原本一副飄然出世的老叟模樣,此時卻透著凌凌威嚴,一派梟雄之姿!

    南宮化羽驀然一驚,那個傳聞中,開眼為晝,閉眼為夜,照九陰之地,化萬象森羅的穆天野麾下第一大將-燭陰,終於現身?他不甘服軟,忍痛喊道:‘哼,自戕的辦法有很多!你絕對防不勝防!不想看到南宮世子的屍體,就快點讓我弟妹出來!我只給你半個時辰!’

    老人臉上掠過一抹厲色,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間。

    一盞茶後,南宮沁和南宮薇走進房中。

    *

    夜州,西府三州之一,在紫孝西南邊陲。北臨富州,東南是方州,西邊即是六方的羅暮部。

    與方州,羅暮部接壤的地方,多是鳥不能棲,人跡杳然的崇山峻嶺。夜州最大的山脈-霍山,便出自此處。

    霍山,在州內東南,乃夜州脊梁,流出森水。森水,即九州三大水之一。

    首府,名‘滄城’,在霍山之陰,森水之濆。

    一州地勢,南高北低。聳峰平川,池沼沙丘,各地風物,迥然不同。地域雖是九州最小,卻曾是最富有的。礦產頗豐,金銀銅鐵,五采寶玉,古稱‘琳瑯’之地。

    夜州太守-谷松,字歲寒,年逾四十,本地望族之後。十年前的明王之亂,經紫策軍平息,明王一門被誅,夜州重立太守府。治所,設於明王在滄城的府邸所在。谷歲寒,搬入治所,自那一役之後,從夜州御史被拔為一州之牧。

    接連荒年,餓殍枕藉,流民百萬,盜匪肆境,實在令人怵目驚心!昔日的‘琳瑯’,已變成‘瘡痍’!谷歲寒終日焦頭爛額。數月前,因紫華庭號召,各地賑災物資,陸續進入夜州。富州邊境的流寇也有所缩斂。不少流民歸家,災情轉緩,他才得已心情稍寬。

    這日,易無待帶領的鹿都賑災馬隊,終於走出霍山山脈,踏上通往滄城的寬敞官道。雖然午後仍細雪陣陣,冬風不竭,但人人心中皆燃起一把火:風雪已過,剩下的,只有坦途,功成在望!

    走了多日的雪山,突然廣闊的視野,令人心曠神怡。謝子燕不覺細賞。環顧四周,眼前一馬平川,身後百里雪峰,縹緲天際,直入雲霄,不由感嘆其壯觀:‘咦,原來那就是雪山神女!’

    ‘你說誰?’身旁的易無待從沈思中一驚,略顯無措地看向謝子燕。

    謝子燕勒住馬,指向身後:‘呵呵,神女啊,她在那裡呢!’

    易無待順著同伴的指尖一望。邊境的連綿雪山,在此官道上瞻望,殊形妙狀,高低起伏的峰嶺,有了身首手足,額目鼻頷,側臉尤為生動,竟酷似一臥榻女子!

    ‘哦,是那個神女啊.......’易無待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暗嘆果然有些美麗,置身千里之外,方可一窺全貌!‘原來她一直在我們身邊......’

    謝子燕瞥見好友的神情,想起他自從遇到那些六方可疑人物後,總有些心神不寧,便道:‘無待,你又在想什麼?’

    ‘沒什麼。’易無待收回目光,看向前路。

    謝子燕笑容漸斂:‘你在擔心,遇到玉邪王斥候的事?’

    易無待一愣,隨即平靜道:‘西征乃大人之事,有‘冷面將軍’鎮國公坐鎮,何須擔憂?’

    ‘那你在擔心什麼?’

    ‘我沒擔心......’易無待摩挲著下巴的鬍渣,淺笑道:‘我只是想沐浴,換身衣服!’

    謝子燕恍然,笑道:‘好吧!快到驛站了,我不跟你搶澡盆,也不讓其他人搶!’

    易無待聞言,感激一笑。

    當晚,馬隊住進驛站,距離滄城只剩最後的五十里。

    驛站房間雖然樸素窄小,衾衽略顯單薄,但比起雪山行路,不是在山洞人馬同睡,便是帳篷中與數人擁擠,如今能有自己的榻,易無待已十分高興。他確實是第一個沐浴的人,因為剛卸下物資,鏢師,喬家伕役,包括隨行官員,都急不可待地聚在大堂中用飯。店家伙計來來回回,為眾人熱酒。窗下搭有一臺,上面樂人彈箜篌,俳優侏儒唱曲。寬闊的大堂,好不熱鬧!

    易無待來到大堂,接過家臣送上的吃食。低頭一看,有狗肉堇菜羹,芋頭和黍米飯,不禁暗道,仍能見到如此食物,那荒災,該有所改善。

    就在這時,堂中忽然一靜。眾人都不約而同地看向臺上。那裡有個侏儒,抱著一團挽起來的麻布,假裝懷中抱著襁褓嬰兒,學婦人口吻,唱曲哄兒入睡。歌詞平凡,唱的不過夜州百姓的日常生活,但不知為何,曲調異常悲哀,令人潸然:-

    彎彎月牙,娃娃睡啊,青青莪蒿,螢蟲飛高。

    阿翁挑擔,日守石灘,取來流玉,為子換糖!

    彎彎月牙,娃娃睡啊,榛榛荊棘,螽斯翅響。

    阿母剪燭,夜坐西窗,碎石鑲鈿,為子作裳!

    忽然,一位婦人,滿身泥土,披髮散發,衝到臺上,從侏儒手中搶過那團襁褓,順勢重重地踹了他一腳,大叫道:‘原來是你這天殺的,拿走我的孩兒!’

    侏儒矮小的身軀應聲掉下臺,連呼喊都被來得及!

    臺上的婦人一臉愛憐地抱起那團布,呢喃道:‘寶寶不怕,阿母在呢!’

    被踢下臺的侏儒此時站了起來,破口大罵:‘瘋婆娘!你一再搗亂,老子這就把你宰了!’說著,跳上臺,和婦人撕扯起來。

    婦人一邊扭打,一邊號哭道:‘又要宰了?我的寶寶啊,哎呀,天殺的,他是你兒子,不足兩歲啊,身上才多少肉啊!’

    堂下聽得目瞪口呆:這演的是哪一齣?

    店家快步過去,一邊大聲恫嚇,一邊將兩人分開,又對客人連聲道歉。眾人才知,原來不是做戲。詢問伙計,才知那婦人是流民,來自飢荒最嚴重的夜州西境。大概是丟了孩子,傷心過度,一直瘋瘋癲癲,看到或聽到有關孩童的東西,便會發作。伙計最後嘆道:‘這年頭,這樣的人也真還不少,也就是我們東家好心,留她洗衣,讓她有口飯吃!’

    伙計沒說,但婦人丟失孩子的原因,眾人已從方才的‘戲’中隱隱猜到,一時唏噓不已。

    易無待忽然覺得面前的狗肉羹難以下嚥,放下木匙。一旁的家臣以為他用完飯,便為他傳茶,道:‘少主,你嚐嚐這個,夜州才有的。’

    易無待吃了一口土黃色的茶。不濃,卻透著一股奇特的氣味,似乎是淡淡的煙熏和草香。‘這是什麼茶?香氣特別。’

    家臣笑道:‘少主喝的慣啊?這其實是炙過的稻稈,切碎煮水。夜州人真是餓怕了,什麼都不浪費,連禾槁都吃!’

    ‘原來這不是茶啊......’易無待心中悶悶的,忽然又拿起匙子,把狗肉羹吃光。

    *

    深夜,雪又來了。

    驛站後院。

    水井旁,謝子燕一邊為光影清理馬蹄,一邊不時望向身後的草棚。

    草棚內,鼻青臉腫的婦人雙臂環抱著一團骯髒的麻布,半躺在酸臭的草堆中,輕聲哼唱:‘彎彎月牙,娃娃睡啊,青青莪蒿,螢蟲飛高。阿翁挑擔,守磯石灘......’

    謝子燕用熱水,幫光影擦身,然後領它走進一排石頭平房。房中有火盆,冬日是馬厩,夏日是糧倉。謝子燕從馬厩走出,抬頭又看到婦人。見她被冷的全身發抖,不由心生惻隱,脫下身上的貉皮袍,走過去,蓋在她身上。誰料剛把皮衣放下,一隻乾瘦的手從黑暗中閃出,抓向他的手臂!

    一聲尖銳咆哮,在耳邊響起:‘走開,不准拿走我的寶寶!’

    謝子燕快速後退一步,嘶的一聲低呼!婦人又黑又長的手指,還是在他的手臂上劃出一道淺淺的血痕!

    婦人抓緊那團麻布,向草堆深處退去,惶恐雙眼,死死地盯著謝子燕。

    謝子燕有點惱怒,但想起眼前人的身世,只好怪自己多管閒事,轉身走出後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