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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陸氏京觀

    謝子燕全身一凜,豎耳一聽。

    ‘子燕哥哥......’

    微弱的聲音再次傳來!他再次踏入溪中,撥開水草,赫然發現溪石後緩緩蠕動的一團黑色!

    謝子燕大喜若狂,衝去抱起那團僵硬的黑色。看著懷中人紫白的嘴唇,紅腫的額頭,他流下熱淚:‘無憂!’

    易無憂的頭枕在謝子燕肩膀上,有氣無力地道:‘我,我冷.......’

    此時風雨愈發猛烈。謝子燕感受到蜷縮雙臂中的那近乎抽搐的哆嗦。他望向岸邊深林,內心掙扎。無憂受傷了,不能再淋雨。那個禁忌所在,是附近唯一可以避雨的地方......他把心一橫,抱著易無憂,招呼光影,一步一步地摸索,走入密林。

    *

    走了半盞茶的光景,眼前出現一座山丘。

    走近一看,那山丘竟是一座夯土砌成,似塔非塔,似臺非臺的建築。它高五丈,寬長各十丈,四四方方,聳立荒蕪。若非東西兩面,相通為道,里里外外便是一塊巨大石塊。

    ‘打擾了。’謝子燕自言自語地低聲一句,帶領光影,走入‘巨大石塊’的腹中。

    橫向東西的走道烏漆墨黑,散發著潮濕的氣味。但幸虧沒有野獸,風雨不至,兩人一馬安頓下來,在此避雨。

    謝子燕把易無憂放在牆邊,撿起地上還算乾燥的雜草殘枝,用來生火。不一會兒,火光竄起,將甬道中的寒冷驅趕。

    謝子燕將火堆往易無憂身旁挪去。見她已清醒,但神情委頓,身子顫抖不止,知道她在水中漂浮半日,寒氣入體,不由道:‘無憂,你現在可以運氣嗎?’

    易無憂微微點了點頭,將手伸到腰間,似乎要把腰帶拿下,無奈手凍得直發抖,怎麼也解不開。謝子燕沒有多想,過去幫她解開腰帶。又順著她的手,伸向衣襟,把濕透了的衣服一一脫下,直到剩下裡面的單衣。

    沒有濕漉漉的外衣,易無憂更能感受到火的溫暖,自覺湊近火堆,盤腿運氣。

    謝子燕默默地離開幾步,在另一邊,背對著易無憂坐下,也閉目運氣。但不時轉身,往火堆裡添柴,每次都不敢抬頭。

    約莫大半個時辰,易無憂體力稍稍恢復,睜開眼睛,看到謝子燕正趴在光影身上,似乎在找東西,便呼了一句:‘子燕哥哥。’

    謝子燕猛然轉身,看到易無憂衣物單薄,臉頰一熱,又把身子轉回去:‘你感覺如何?’

    易無憂摸了摸額頭上的小包,回憶道:‘我射白雉,不小心跌下馬,掉進溪中,頭撞到水中的石頭。除了頭有些痛,身子倒是還好。多虧你找到我,不然我就要在水裡凍死了!子燕哥哥,謝謝你。’

    謝子燕聽到易無憂的輕聲細語,心中暖哄哄的:‘還冷嗎?’

    ‘坐在火旁,就不冷了。’易無憂往火堆添柴,問道:‘子燕哥哥,你有看見我騎的那匹馬嗎?’

    謝子燕點頭,說那馬應是誤食毒草,與他同來的家人會將它送回莊上休養,相信不久便會恢復。

    ‘太好了。馬沒事,要不然司馬小姐定會怪罪。’易無憂鬆了一口氣,看見謝子燕一直背對自己,道:‘你不冷嗎,過來坐吧。’

    謝子燕遲疑片刻,還是回到火堆旁,眼睛卻一直盯著地上。他把一件物件遞給易無憂,道:‘我才記得行囊有酒。這是九原液,梁米釀的烈酒。你喝點,驅驅寒氣。’

    ‘好。’易無憂接過酒囊,喝了一口,不禁咳嗽一下:‘哈,這酒比姚大鬍子的松子酒還嗆!’

    ‘姚大鬍子是誰?’謝子燕好奇道。

    ‘雪峰上的獵戶。我經常到他的村子,為不易宮買皮草。’易無憂把酒囊遞回。

    ‘無待說過,你喜歡在外面,結交不同的人。’謝子燕接過,飲下一口。

    ‘哥哥說的也不錯。我在雪峰上,除了獵戶,偶爾還能遇到有趣的人,例如藥郎......’易無憂想起‘李大哥’,頓一頓,道:‘不過,我只是喜歡跑跑山,聽聽書,也沒有結交多少人。野獸,倒是結交不少!’

    謝子燕以為她在說七郎,莞爾一笑。

    ‘子燕哥哥,這是什麼地方?’易無憂望向身旁的幽暗,問道。

    謝子燕聞言,笑意一斂,囁嚅半日:‘這裡是......’

    此地乃九逸山莊的禁地。父親千叮萬囑,沒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進入。為了救人,謝子燕今晚擅自闖禁。雖是無奈之舉,卻仍憂心忡忡。最後搪塞道:‘我們還在九逸山莊。等雨停了,我們就回去!’

    ‘這是山莊專門避雨的地方?’

    ‘當然不是!’謝子燕脫口一說,意識自己的欲蓋彌彰:‘這裡是......’

    ‘是......’易無憂好奇追問。

    謝子燕欲言又止。想起少女在百里巷的某些言論,便道:‘你不害怕,我就告訴你。’

    多年之後,他才知道,無論何人何時,問易無憂她是否害怕,她永遠只有一個答案。

    ‘我不害怕!’

    謝子燕深呼吸一下,注視腳邊的火光,幽幽道:‘這裡是一處墳塚。’

    易無憂一怔。

    ‘附近一代如今屬於九逸山莊。以前卻是一支九原氏族的封地。這個氏族,你也是知道的......’謝子燕道:‘叛國賊,陸氏。’

    聽到陸氏兩字,易無憂內心深處某些思緒被勾起:‘難道,這裡是他們的宗廟?’

    謝子燕沉默半刻,搖搖頭:‘當年陸氏因謀逆被誅九族,三千宗親被斬首。之後聖上追詔,將其挫骨揚灰,殘骸和入夯土,堆砌高臺,立於故園,以作‘京觀’。也就是說,現在為我們遮風擋雨的這些土牆......’他看了四周一眼,打了個寒戰:‘就是那陸氏三千人的血肉!’

    他們竟在一座用人骨人血堆砌而成的京觀之內!

    易無憂臉色煞白,此時方知史書所說,‘最大刑不過京觀’,是何意。九族被滅,已是少有的酷刑,但囚屍不得入土,被築成高臺,永世展示,這是要多大的罪惡才擔得起的懲罰!

    謝子燕以為易無憂被嚇到,忙道:‘這都是陳年往事。家人總傳些鬼神之說,什麼入夜會看到幽靈在玉書谷中遊蕩。依我看,陸家縱有多少輝煌,多少不甘,如今不過是黃土青草,有何可怕!’

    少年雖在安慰他人,卻又似在說服自己。

    易無憂想起那日和顏悅色地賞賜自己的皇帝。相貌俊偉,風度雍容。如此殘酷的刑罰,真的是他所為?還有,‘禁書’中那個意氣飛揚,創立不敗神話的男子,最後的歸宿竟是......

    易無憂喃喃道:‘他,也在這裡嗎?’

    ‘誰?’謝子燕問道。

    ‘親靖國公,陸安平。’名字迴盪在暗道中,空空的。一股傷感湧上易無憂心頭。

    謝子燕翻了翻火苗:‘陸氏一族,男女老幼,都在這裡。’

    一陣長長的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對面傳來一陣悉索。謝子燕忍不住抬頭,只見易無憂摸著剝落斑殘的土牆,肩膀微微起伏,竟在啜泣!他心頭一震,眼前不由浮現多年前的場景......

    那時也是一個肅殺之季。

    天上圓盤孤照,地下燈彩炫目。九逸山莊正在吃八月節酒,又值家主謝春秋升六品紅翎神鹿衛,告假歸家,闔府歡慶。

    大人在家廟祭祀後,到花園賞月。月過中天,大人策馬到郊外‘追月’。小孩們則拿著兔兒燈,鯉魚燈,一手拿著酥餅果子,在山莊門口玩耍。

    六歲的謝子燕,以及一眾堂兄弟姐妹,正玩捉迷藏。

    他的兩個胞弟才三四歲,流著鼻涕,總愛跟在自己,讓他很快被人找到。他一直輸,不由生氣,為了甩掉弟弟們,越走越遠。走到後門,只見不遠外停著一輛馬車,便鑽了進去。

    車內是一些肉脯果盤等祭祀物品。他躲在馬車最裡面,偷吃了一塊酥餅和兩口甜酒,竟慢慢睡著,連馬車開動都沒有知覺。

    過了許久,謝子燕悠悠醒來,發現自己仍在馬車,便滿心歡喜地跳下車,要去找夥伴炫耀一番。一下車,卻見眼前只有過膝野草,夜色沉沉,不由嚇了一跳!

    山莊的後門何時變成荒郊?他瞥到不遠處有一座山丘,山丘前有人影晃動。以為是家人,便走了過去。

    謝子燕找到人影,登時愣住。那人竟是父親!謝子燕站在草叢中,本來看到父親就會害怕,此時更是詫異。原來,平日嚴肅的父親此刻正跪在地上,對著那座不高的山丘,放聲慟哭!

    謝春秋抽泣中,唸唸有詞:‘不肖子孫,靦顏借命,苟活於世......他日定以仇人之首,奠先祖之靈,追薦亡魂!’就在此時,他遽然回頭,對著謝子燕所在的草叢,打出一掌!

    ‘啊!’掌風把謝子燕刮翻。小小的身軀在草叢中滾了幾下,一動不動。

    謝子燕是在家中的床榻上醒來的。聽家人說,他在馬車裡睡著,做夢發出聲音,才被人找到。

    那夜之後,父親一切如常。幼年的謝子燕便認為那晚是自己的一個夢。長大後,知道了‘山丘’的來歷。他漸漸起疑,覺得那晚所見不是夢境。此事他一直放在心底,不敢多想。

    易無憂纖細的腰背不時抽動,如不勝衣。謝子燕怔怔地看著,腦中回憶起父親那晚跪在山丘前的身影。虎背熊腰透著脆弱。那是自己唯一一次看到他哭泣。

    ‘你為什麼哭?’謝子燕似乎在問當年的父親,道。

    易無憂擦著眼淚:‘就是覺得難過,嗚嗚嗚......’

    謝子燕沒有說話,拿起酒囊,喝了一口九原液,想把莫名的傷感沖淡。

    易無憂哭了一會兒,上半身軟軟地倚在牆上,看著劈啪啪啦響的柴火出神,漸漸睡著。

    坐在對面的謝子燕不知不覺,將一囊九原液喝完,雙頰酡紅,抬眸不經意瞥見同伴額頭微微隆起,像長了一隻小鹿角,臉上半乾的淚痕晶瑩剔透,慘兮兮的。想起她方才在自己的懷中輕柔得像一團棉花,胸中升起一股熱氣,不吐不快,低聲喚了聲:‘無憂?’

    見她沒有反應,便大起膽來:‘無憂,我喜歡你,在冰臺上見到你的時候,就喜歡了。那時候你纏著我,要我跟你說外面的故事,呵呵,我真的很高興。我,我想和你在一起,跟你講一輩子的故事,如果你聽膩了,我就......’

    他絞盡腦汁半日,最後道:‘那我就不講,像這樣,陪着你。’他的眼皮逐漸沉重,最後頭一歪,靠在牆上,也慢慢閉上眼睛。

    傳聞,玉書谷有幽魂,多厲鬼。凡入者,皆有所感。但這一對平靜入睡的少年少女,在令人毛骨悚然的京觀內,聽著牆外天地的風雨,卻更覺塚內方寸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