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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求我庶士

    鹿都東市,白虎道,太尉府。

    庭院種滿梅樹,鬱鬱蒼蒼,日中涼爽。

    走廊上,司馬螢生在鑿冰。梅樹下,夏侯長靈與兩位家人,正從地下挖出兩個土甕。

    家人把甕身的泥土擦去,拿到廊下。夏侯長靈出了一身的汗,也回到廊下,挨著几案休息。司馬螢生拿出木碗,從甕中倒出琥珀清澄的酒,又將冰塊放入碗中:‘太翁,你嚐一下,不夠冰,我再加。’

    夏侯長靈喝了一口:‘嗯,還是自家的梅酒好!’

    ‘太翁每年都叫家人用這裡的青梅釀酒,又讓他們送至達日城,想必是喝慣罷了!’司馬螢生道。

    夏侯長靈呵呵一笑:‘以前你母親也這樣說過。’

    聽到母親,司馬螢生心中微微顫動,再倒酒:‘太翁那麼喜歡喝,為何每年只釀兩罈?’

    ‘美好事物,容易使人沉溺,喪志。’夏侯長靈嘆道:‘華兒切記!’

    ‘是。’

    ‘等你老了,就知道只有握住以前的東西,才可稍稍忘記年華消逝。’

    ‘太翁才不老,你是紫孝第一大將,無人能比!’

    ‘紫孝第一大將?’夏侯長靈看著手中梅酒,若有所思:‘在我心中,永遠是他。’

    ‘他?’

    ’散財手......’夏侯長靈抬眸,目光彷彿穿過梅林:‘陸三郎。’

    老者吃著酒,腦海中浮現弱冠之年的自己......

    那是武德庚辰年。鹿都初春,雨潤如酥,草色有無。

    一株大榕樹下,四位年紀相仿的鮮衣少年,席地而坐,合奏娛樂。

    四人中唯一的女子是琴者。她眉目清澈,長發堆鴉,一顰一笑,靜美淡雅。身側的少年正在鼓瑟。他肌膚白膩,雙目細長,睫毛濃密,彷彿一直瞇著眼睛,氣定神閒。

    男女一琴一瑟,流水金戈,相得益彰!兩人對面,坐著一位黑臉炯目的吹簫少年。他的旁邊,則是二十歲的夏侯長靈。他正在打鼓。簫聲嘶啞,鼓點悲烈,激動人心!

    曲調先幽奇,後雄渾,纖細中逐現鏗鏘,俄爾雷電交錯,滂湃天塌!

    正是名曲‘風雷引’。

    曲終,女子拿起酒盞,對夏侯長靈和吹簫的少年,落落大方地道:‘我祝兩位在皇叔麾下,功成業就!他日榮歸,與君再飲!’

    四人同飲。

    夏侯長靈嘆道:‘我與三郎隨廉王到黎州平亂,歸期遙遙。唉,他日再聚,不知何時?’

    被稱為三郎的少年玩弄手中竹簫,聞言,眉頭一皺:‘長靈,你怎麼說的我們不會回來似的?衝鋒陷陣時,我會看著你的!’

    夏侯長靈白了一眼少年,道:‘哼,到時候也不知會是誰救誰?’

    方才鼓瑟的少年笑道:‘安平,長靈,你們御前武試,不分軒輊。如今要在黎州地面分出勝負,也相當有趣。’

    ‘三郎’原來正是青年陸安平。陸安平眨了眨眼,對剛剛發言的男子道:‘扶風,你的身手也不錯。如同行,那要有趣多了!’

    鼓瑟的男子正是青年時的震南侯易祐(字扶風)。那唯一的女子,則是當今武德皇帝的女兒-子孝公主。幾月前,四人從太學結業,通過殿試。

    此時正值東海黎州刁民作亂。陸安平和夏侯長靈兩人決定投戎,加入廉王的怒水軍,不日便要前往東海剿寇。廉王便是子孝公主方才的‘皇叔’,武德皇帝的親弟,也是以後的廉康皇帝。

    ‘易家家訓,平安之時,不仕王畿,不食外邑,伺山奉神,萬代守護。’易扶風將眾人熟知的原因又說了一遍。

    陸安平一如既往的不以為然:‘你是震南侯,不易宮的主人。你可以把家規枷鎖改改啊!再說,先皇先帝打拼江山時,易家也出了不少大將,功不可沒。不過是後人懶了,才有這樣的規矩吧?’

    易扶風笑而不語,聽到子孝公主此時說到‘扶風想必志不在此’,才頷首道:‘祐,只求恬淡無為,在雪峰上虛度一生。’

    子孝公主搖頭道:‘父皇已命你為方州御史丞。你想躲在雪峰逍遙度日,恐怕不行!’說著,一一看向三位同伴:‘你們皆我紫孝俊秀,當為父皇的輔弼之臣。逍遙者,唯我也!’

    ‘難道聖上已答應?’夏侯長靈看到子孝公主的表情,心中一動:‘讓你走遍九州,採集百草,修撰醫經?’

    ‘然也!’子孝公主得意道。

    易扶風若有所思地端詳公主半日,最後彷彿喃喃自語般道:‘心系人間疾苦,如何逍遙坐忘?’

    *

    黎州平亂的主力是怒水軍,主帥是廉王。叛賊是十年前亡國的琉璃國遺民。他們擁護前朝皇室元氏遺孤,勾結海盜,企圖復辟。此刻佔據了黎州北部沿海十餘郡。平叛的命令一下,廉王立即帶駐守在古州的怒水軍,跨過東海海峽。

    當時沒有跟隨廉王直接到達黎州的,是今年的三千新兵。他們會在古州,操練水戰。

    夏侯長靈和陸安平正是其中兩個。他們在古州練兵一月有餘,才由一名中郎將帶領過海。沒想到一踏上黎州,夏侯長靈便水土不伏,一直上吐下瀉。新兵營,沿海北走五十里,便是黎州首府-錦濟城。新兵的目的地。可惜,夏侯長靈支持不住,被迫停留在一小村莊。

    小村莊靠海,村中百來戶,皆桑漁人家。夏侯長靈被安置在一漁夫家中。漁夫鰥寡,與一女相依為命。

    病床上的夏侯長靈打開木牖,看著院中桑梅,聽見從西廂傳來的繅車聲音,想起此時小滿農忙,自己軍途蹇滯,時光荏苒,不由心煩。

    ‘長靈!’陸安平推門而進,短褐草鞋,身披蓑衣,手持金魚,興奮喊道:‘你看,這是我和南郭老伯打的大黃魚,足足五斤!南郭老伯說不賣了,一會兒給你做魚湯,補補氣!’

    ‘你這副模樣倒像個漁民。誰會猜到你是一個九原舊族子弟!’夏侯長靈冷道。

    ‘呵呵,南郭老伯說我水性不錯,確實可以當漁民!’陸安平覺得好友表情古怪,問道:‘你怎麼了?又不舒服了?’

    ‘對!三郎,你本不需在此陪我養病。看到你,我心裡不舒服!’

    ‘哎,是郝若簾讓我留下來照顧你的。這是軍令!’

    ‘這還不是你向中郎將提的?’夏侯長靈沒有好氣地道:‘還有,你給南郭老伯還賭債,又給他買新船;為我求醫買藥,隨身錢物都用光了吧?沒有我,你何至如此,想必已經在殺敵建功!’

    ‘你就當我怯戰,不想那麼快上戰場。’陸安平仍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樣。

    ‘胡說八道!’

    ‘哎呀,魚快死了,老伯說要趕鮮,我煮魚去啦!’陸安平快步走出房間,留下夏侯長靈繼續獨自嘆氣。

    晚飯時分,此間屋主南郭老伯把魚羹從廚房端到院中。時鮮之美,溢散開來,讓人食指大動!一名少女手捧酒甕,盈盈而來,一身樸素卻掩蓋不住二八芳華,花顏倩倩。

    明夜清爽,南郭老人和女兒把晚飯佈置在院中。夏侯長靈則在房中用飯,不過向著院子的門窗都被打開,一來透氣,二來他可與院中人說話。

    南郭老人與陸安平一邊喝酒,一邊說起今日的漁獲,十分高興。女兒在一旁,默默地為兩人斟酒,不時偷瞄陸安平。陸安平也頻頻回看。

    窗邊的夏侯長靈將兩人的眉目傳情看在眼裡,心下暗笑,有捅破窗紙的衝動。他細啜碗中酒,忽道:‘這酸酸甜甜的,是梅酒吧?味道跟古州的差不多。’

    ‘夏侯公子說的不錯,這就是青梅酒。’南郭老人指著頭頂上的纍纍黃梅:‘是用這老樹梅子做的。你如果喝得慣,就多喝點。夏天喝這個,能解邪氣。我們老家就是在古州紹郡,所以釀的酒也是古州風味的。’老人解釋道,這個村子的都不是本地人。十年前古州地少漁寡,在官府的勸導下,不少古州人為生計,全族搬來黎州。古州自古產梅,春末家家釀梅酒。南郭家雖落腳黎州,仍保留這個古州的習慣。

    ‘難怪我覺得老伯的口音有些熟悉,原來也是古州人!’夏侯長靈出身古州。青梅酒讓他倍感親切。喝完只覺神清氣爽,胸中抑鬱頓減。他看著院中光景,不由擊箸,唱起一首詩曲。陸安平也不禁附和。只聽兩人唱道:-

    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兮!

    ‘真好聽!你們能教我嗎?’一直沒說話的少女忍不住道:‘這歌前面講梅子熟了。那後半段是什麼意思?’

    ‘哈哈.....’夏侯長靈看向陸安平道:‘三郎,你最喜歡詩歌。倒是給阿嬌姑娘說說!’

    莫負少艾,定情宜早。陸安平如何說得出口,黑臉一紅,此時方明白夏侯長靈的‘詭計’,狠狠地睃了他一眼!

    *

    數日後的日落,夏侯長靈在海邊遛馬,不時瞄向不遠處。那裡,一男一女正耳鬢交接,纏綿告別。半餉,男子策馬離去,鬱鬱寡歡。

    男子與夏侯長靈回合,一起催馬往北奔馳!海風送來少女的聲音!

    男子不禁回望。只見夕陽下,少女不施朱粉,卻腮勝胭脂,手中絲帕隨風飄揚,潸然而呼:‘三郎!三郎!我答應你,等你回來!’

    *

    兩年後。

    北黎海岸,小漁村。漁村不過十來戶,難得有一酒肆,雖只三四席,可夏侯長靈和陸安平看到,如獲珍寶。

    剛到黎州,新兵營一分為二,海,陸兩營。

    海兵跟著郎中將郝葳(字若簾),在海上與海盜作戰。陸兵則被編入廉王麾下,與中軍一起收復被反賊攻占的郡縣。

    一海一陸,輾轉北黎,大大小小地打了上百戰。陸安平是陸兵,夏侯長靈則是海兵。兩人皆有軍功。夏侯長靈擢為千夫長,陸安平因勇奪數座要城,更升至校尉。

    兩人有將近一年沒有見面,此刻相聚,興奮之餘,皆發現對方身上多了幾分老成,甚至滄桑。

    店家拿出燙好的藜酒,和燉爛的虎頭魚,陪笑道:‘我們這裡,只有這些東西了。兩位客官,請多擔待。’

    粗製的醪酒入肚,夏侯長靈竟覺得可口。看到陸安平神情懨懨,問道:‘三郎怎麼不喝?’

    ‘長靈,你不覺得這場戰,有點不對嗎?’陸安平沒了平日的嘻皮笑臉。

    夏侯長靈一愣:‘有何不對?你如今可是怒水軍最年輕的校尉,這不挺好的?’

    ‘你別取笑!我不清楚你們在海上怎麼樣。可在島上,我們收復的城池,裡面的人似乎有些異常。’

    ‘異常?’夏侯長靈奇道。

    ‘你有沒有聽過,北黎正流傳一種癲狂症?北黎五十縣被封鎖,不讓百姓進出。傳聞真正的原因不是戰事,而是因為這種病。最近,我總覺得敵軍不像叛賊,更像發了狂病的人。他們有時......還會自相殘殺!我們不像攻城,倒像在......’

    夏侯長靈心頭一沈:‘像在幹什麼?’

    ‘止疫!廉王雖未下令屠城,可遇到向我們攻擊的婦孺,我們,我們還是要......’

    ‘殺。’夏侯長靈語氣忽然一冷:‘是嗎?’

    陸安平默然不語,拿起酒碗,倒頭而盡。

    ‘三郎......’夏侯長靈低迴半餉,突然眼露熾熱:‘若這是一場無情的屠殺,你我身為軍人,難道要違抗軍令嗎?’

    陸安平沉思良久,腰桿一僵:‘是!’

    ‘那豈不是不忠?’

    ‘寧願不忠,也不可不義!’陸安平擲地有聲地道:‘大不了一走了之,回去找南郭老伯,打魚養蠶,釀釀梅酒,如此一生,也挺好的!’

    夏侯長靈鎖眉一展,笑道:‘你啊,是想阿嬌姑娘吧!’

    ‘你......’陸安平不知如何反駁,只得吶吶一笑。

    ‘這戰打到明年,也該結束。到時候你可別忘了和人家的約定。’

    ‘我陸林,此生非阿嬌不娶!’陸安平信誓旦旦地道。

    *

    ‘寧願不忠,也不可不義。’年邁的夏侯長靈把手中的青梅酒往地上一酹,嗟嘆:‘那當年被押回京的你,為何要守忠,而不一走了之?’

    司馬螢生看到他削肩一沉,眼露悲戚。在這一刻忽然有感,祖父其實真的老了。正黯然感懷,家人來報,三皇子和顧家二公子來拜訪。

    夏侯長靈早已得知兩人要來,叫家人請他們來園中相見。‘華兒,把我的刀拿來。’

    原來,子美今日是來學習刀法的。他的父親,瑞武帝曾得夏侯長靈親授‘靖海八刀’。子美雖也學過,卻從未得太尉指點。趁夏侯長靈暫留鹿都,瑞武便叫一向輕武的兒子前來討教。

    夏侯長靈知道皇子要學刀法,便傳喚弟子顧宗義來示範招式,二來師徒也好相聚。

    眾人見禮。子美一直對有‘冷面將軍’之稱的太尉心有畏懼,不敢與其對視,頻頻望向司馬螢生。只見她亭亭玉立,拿著太尉的‘海嘯’刀站在一旁,認真的樣子分外可愛。

    ‘殿下可有熟手的佩刀?’夏侯長靈問道。

    子美從腰間拿出一把黑色寶刀。眾人眼前一亮!

    ‘黃泉!’顧宗義失聲道。

    子美點頭:‘父皇將他心愛的黃泉贈我,望名師名刀,助我刀法精進。’

    ‘那殿下定不能辜負聖上一番心意!’夏侯長靈從孫女手中接過‘海嘯’刀,踱步至園中空地:‘殿下練過靖海刀法,無需從頭學起。老身今日會著重講解如何將八招刀法的威力使出。殿下先在一旁觀看。瑾兒,你過來陪練。按刀譜的順序。’

    顧宗義走到場中,與師父行禮。

    禮畢,顧宗義雙手持刀,碎步上前。對準夏侯長靈的胸口,猛然一刺,攻勢驟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