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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萬花齊放

    紫華庭,丹庭。

    巨大的紅色樓閣,成八卦形,坐落丹庭中央。四周三百尺內,種滿了赤芍。花期正盛。一圈芍藥田,如一匹攤開的錦布,將樓閣重重圍住。

    時值清晨,花田裡,豐裕司的草木寺人正在澆水。寺人的白袍在一片紅花中格外突出。

    花間小徑上,黃門令朱喜正與一位赤衣玄綬,高冠鳴玉的二品官員,有說有笑地走著。官員面容俏麗,是一位女子。

    ‘易太守此次進都,路上可好走?’朱喜問道。

    ‘比上次好多了。只遇到一次的山路崩塌,阻了幾日的路程。除此,還算順利。朱老腿上的歷節病可有好轉?’易君鸞道。

    ‘多謝易太守記掛。今年鹿都的雨水比往年多。風寒偶有發作。還好吃了聖上賜的桂枝芍藥湯,身子暖了,疼痛減少。唉,老身這副老骨頭,終究是越發沒用!過不了多少日子,就要跟皇帝請辭了!’

    ‘你不在,宮裡可不就要亂了?聖上才不會讓你走。’易君鸞笑道。

    老黃門令告老的話語,易君鸞都聽了好多年。可每次來述職,依舊會看到老人熟悉的身影。

    兩人說著每三年都說一遍的客氣話,穿過花田,來到閣樓門口。

    朱喜止步,在易君鸞耳邊道:‘易太守,今早走的是震門。’

    易君鸞點頭,看向眼前偌大的樓閣,歎道:‘朱老除了照顧聖上,還要‘照顧’這御書房,實屬不易!’一邊說,一邊按照禮節,將腰間佩劍取下,交給老寺人。

    原來,這紅色的八卦形樓閣,乃御書房。從外面看來,與其它丹庭的建築一樣,皆赤木紅牆。可裡面,卻大有乾坤。此樓出自南宮家機關師,朱申晴之手。朱申晴乃開國元勳之一,是聞名遐邇的大機關師。御書房,是他親手所造,其中傾注了他畢生所悟的機關秘術。

    進入書房大門,乃一環形甬道。順著甬道走,沿路會經過八扇門。

    八門中,只有一門可容人安全進出,名‘活門’,其它皆‘死門’。

    這唯一的活門,每日皆不同,在八門中來回變換。不知者,踏入死門半步,立馬萬刃穿身!

    這活門變換的機栝,乃禁中至秘。任何時候,只有朱申晴的傳人和皇帝知道。

    御書房內,有最機密的國事文件,既是皇帝的辦公地方,也是皇帝休憩之地。歷屆皇帝,無有例外,大半輩子都是在御書房度過的。因此,此樓,決不可破!

    話說,大機關師朱申晴造好御書房,為方便修護,留在紫華庭,當了寺人。過世前,才將御書房的機關秘密,傳給後人。如此一代傳一代。到了朱喜,已是第十五代。

    方才朱喜所說的震門,便是今日的活門。

    易君鸞抬腳,正要入樓,又聽朱喜道:‘皇帝昨夜與戶部通宵查賬。戶部顧侍郎剛剛才離開。皇帝不曾歇息,精神難免差些。’

    易君鸞向朱喜投去感激提醒的目光,走進御書房。

    甬道有一個高高的房頂,每五步的距離,掛著一盞琉璃燈。擦得發亮的木地板上,每三步便是一盆芍藥。明亮安靜的通道,裝飾典雅,讓人一時忘記身處在重重機關之中。

    ‘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喜歡這些花.....’易君鸞看著周圍的盆花,心中琢磨,不一會兒便找到寫著‘震’字的門。

    她輕輕推門。門無聲開啟,出現無數高大的木櫃,宛如參天大樹。櫃子整齊分列排布,上面一格一格,放滿書卷。

    走過‘書林’,來到一處空地。一盞五人環抱的七層琉璃燈吊在半空,氣派非凡。

    空地四周皆是書櫃聳峙,不見窗牗,卻因巨大吊燈,亮如白日。

    空地中央擺放六張書案,眾星拱月般,圍著一張紫檀木桌和坐榻。紫檀木桌擺滿文書。案前坐著的中年男子,左手持書,右手扶頭,正在假寐。

    男子劍眉微蹙,俊容上的皺紋愈發明顯。易君鸞方才的愜意消失,眼神頓時冷峻。看著彷彿睡著的男子,心中掠過無數想法。

    男子正是瑞武。

    忽然之間,瑞武龍軀微震,睡眼輕啟:‘你來了!’語氣難掩激動之情。

    易君鸞平靜心神,拜道:‘易秀,參見聖上。’

    ‘平身,坐吧。’瑞武見易君鸞臉色微微發紅,關心道:‘習慣了方州的雪峰。君鸞必是覺得鹿都的夏日酷熱難耐吧?’

    ‘臣無恙。’

    瑞武忍不住打了個哈欠,哂笑道:‘唉,熬了半夜,身子就乏。孤不比當年了!倒是君鸞,十年如一日,和當年殿試時一樣。’想起十幾年前,聖王庭上那個靈氣逼人,風采壓過一眾男兒的青衣少女,瑞武四肢百骸彷彿又來了精神。

    ‘非也。陛下為國事徹夜操勞,愛民之切,臣思及自身,因而汗顏。’

    ‘你過謙了!方州雪災後,近來饑民漸少,民生漸穩。上繳的皮草木材,每年增長。鎖門關竣工在即。方州對神女,敬愛之餘,歌功頌德!這些都是駐留方州的焦御史所奏。你,何須汗顏?’

    ‘荒年的方州百姓得以喘氣,全賴陛下減免賦稅的仁政。秀不敢居功。再者,秀實有失職。易氏族人恃著不易宮的名號,偷竊官木,欺詐百姓。秀治家不力,有愧百姓!’

    ‘哦,你說的是那樁刑案......’瑞武想起不久前看過的奏書:‘今年刑部的秋決复核。方州有死囚十人,其中一人姓易,說曾是震南侯的侍從。那易姓囚犯,果然是不易宮的人啊!呵呵,君鸞不必擔憂。哪一家沒有養幾隻老鼠?’瑞武眼中閃過一絲曖昧,笑容不減。

    易君鸞心下微震,俯首道:‘陛下寬宏。’她神情恭謹,微翹的鼻子上沁著細汗。瑞武瞥見,怦然心動,正想起來走到她身邊,活門又進一人。

    此人個頭不高,身上所穿的,是與易君鸞同樣的二品官服。瑞武見到此人,半起的身子又坐下。易君鸞看到此人,則臉色略變。

    ‘陛下!’顧映月托著一木盤子,笑盈盈地道:‘哦,易太守也在啊。’

    瑞武與顧映月通宵對賬,見他歸而復返,奇道:‘顧二郎,你不回家睡覺,怎麼回來了?’

    ‘臣方才回到黛庭,見手下送來些慶州魏鎮的柿脯。這可是在鹿都難得一見的慶州特產!臣不敢獨享,拿些過來,獻與陛下。朱老方才已用過銀針。’顧映月舉了舉裝有柿脯的木盤,將它放置皇帝的桌上。

    ‘顧卿有心了!’瑞武拿起一塊柿脯,卻先遞向易君鸞:‘君鸞也嚐嚐。’

    易君鸞連忙上前,接過柿脯。

    瑞武拿起另一塊柿脯,若有所思道:‘還記得‘金粉美人’來鹿都的那年?’

    易君鸞一怔,原本莊重的表情輕鬆下來,微笑點頭道:‘臣記得。’

    顧映月不明所以,道:‘金粉美人?’

    瑞武笑道:‘顧卿當年還未入太學。是你兄長‘天驕府’,入學的那年。那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年,鹿都來了一位西府商人。說自己帶來一位傾城傾國的金粉美人。皇孫貴冑,爭相一親芳澤。一擲千金者,不計其數。商人有詩一首,說誰能從詩歌中,猜出美人每日必不可少的三樣東西,便可抱得美人歸!那詩,是什麼來著......’

    見皇帝苦思冥想,易君鸞接道:-

    ‘家山謬說霜石良,未若銀椑遠擅場。

    甘似醍醐紅汁蜜,寒於瑪瑙碧碗香。

    粉面博士空題葉,赤舌文園卻屢嚐。

    不識梁侯底處所,歸故黃花高木涼。(9)’

    瑞武拍手道:‘不錯!顧卿,你倒是猜猜,美人每日最喜愛的三樣東西是什麼?’

    顧映月撚鬚琢磨,半日後笑道:‘莫非是美酒,寶石,讀書郎?’

    ‘哈哈!當年百里巷的梨雨堂,香人府兩派學子,相互較勁,以此打賭,看誰能贏得美人。顧卿猜的,也是梨雨堂的答案。但是勝者,是君鸞所在的香人府!’

    顧映月訝道:‘那亨所猜的,定是不對。不知正解是?’

    瑞武吃著一口柿脯,目含戲謔地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易君鸞舉起手中柿脯,道:‘美人每日都離不開的,便是這柿,柿,柿!三枚柿子!’

    ‘三柿子?’顧映月一臉疑竇地道。

    易君鸞頷首,解釋道:‘商人其實把答案放在詩中。句中‘銀椑’二字,會被聽成是銀杯。其實是-椑。這與方州古話的‘柿子’相似,所以我才想到的。商人從西府而來,想必熟知關外清洛常有,卻不見於九州的椑柿。椑柿外青內紅,性寒生津。吃慣的人覺得回甘甜美,吃不慣的則覺得苦澀難嚥。加上詩中‘紅蜜’,‘碧瓷’,‘文園屢嚐’的字句,與椑柿的外表,和能治文人多患的消渴病等藥性相符。秀便猜想,那首詩自始自終,說的都是一樣東西-柿子。’

    顧映月讚道:‘易太守雖是方州人,對清洛的風物卻十分熟悉。博學啊!’

    易君鸞一愣:‘秀不過看了幾本前人的遊記,何來博學之說?’她頓了頓,又道:‘可惜,香人府雖猜對,卻落得被梨雨堂笑話!’

    瑞武聞言大笑。顧映月一臉茫然,忙問為何有此一說。

    易君鸞道:‘世上哪有美人,每日只喜歡柿子?’

    瑞武忍不住揭開謎底:‘那金粉美人,凝脂美態,乃一頭難得的簡州高地黑野豬!商人說,它能做出九州最好的雲腿!金粉美人,是黑野豬的別稱,也是外地商人的噱頭,想讓金粉雲腿在鹿都大賣的伎倆!’

    易君鸞贏回一頭豬,害香人府的同窗被梨雨堂笑了半年。同在香人府的南宮夢蓮,不時與梨雨堂的顧映雪為此事鬥嘴。也許是因為不久前才與好友相聚,天驕府的那首九州歌調,‘少年任意’彷彿仍在耳邊。此刻回憶前塵,心中某處被牽動,易君鸞真誠地莞爾一笑。

    ‘那商人有點本事!’聽完故事,顧映月竟生出點惺惺相惜的感覺,稱讚道。

    這時,朱喜與兩名小寺人走進書房,為三人送茶。

    瑞武與下屬吃茶談笑,心情愉悅,忽然道:‘你們兩家,一在國之東,一在國之南,相距千里,極少走動。可古州有市,方州有貨,若能互補,則雙雙得利!顧,易聯姻,於公於私,皆是幸事!’

    易君鸞與顧映月對看一眼,此刻方知皇帝准許兩家聯姻,意在古,方兩州的貨物流通!

    對於各自盤算,兩人心照不宣,皆拱手道:‘陛下聖明。’

    顧映月又道:‘陛下,臣還有一樁幸事請奏。’

    ‘說。’

    ‘戶部籌集夜州賑災糧銀。臣方收到通報。鹿都百姓不愧首城子民,見善如不及!除了世家大戶,三千寺等方外之人也有響應。三千寺帶頭捐贈,得其信徒效仿,如今市井庶人,家中有餘糧者,皆紛紛解囊!所謂聚沙成塔,現今已得一萬石糧食和十萬白銀。子民忠孝如斯,乃聖上教澤也!’

    ‘甚好。’瑞武大悅:‘顧卿首功!’

    顧映月再次謝恩:‘銀糧雖得,可運往夜州卻非易事。此行,路途遙遠,往年都借道富州。可如今,夜州和富州的邊境,有流民結夥為寇,打劫客商。慎重之計,臣以為,方州新修的鎖門關官道,從鹿州進入方州的路段已暢通。糧隊,可取道方州,直達夜州南境。此不失為一替補之法。’

    瑞武沈吟道:‘顧卿所慮不無道理。’

    ‘若運糧賑災,能得易太守相助,便更為妥當......’顧映月瞄向易君鸞。

    ‘君鸞意下如何?’瑞武問道。

    易君鸞始料未及。顧映月幾句話,便將夜州賑災‘賴’到自己身上,思緒飛速轉了轉,道:‘夜州救荒,迫在眉睫。秀,義不容辭!’

    *

    御書房外,瑞武站在廊下,在晨陽中伸了伸腰。

    看著正在離去的顧映月和易君鸞,朝旁邊道:‘孤今年的花,與你菟園相比,如何?’

    瑞武的身後出現謝春秋高大的身影。

    謝春秋一邊順著瑞武的眼光望去,一邊道:‘臣只有數株,不比此地的萬花齊放。’

    原來御書房外的芍藥田,種的全是名貴非常的‘雁歸’!

    瑞武呵呵一笑,目光仍留在花田中的兩名二品大元身上:‘好一個萬花齊放!話雖如此,可終究是你的‘雁歸’先開了。今年的春氣,都被你家佔了!’

    謝春秋平靜道:‘臣該死。’

    瑞武素愛‘雁歸’,在御書房種滿此花。它們已經幾年沒開花了。因此今年春天,謝春秋才把菟園一株提早開花的‘雁歸’,送與皇帝觀賞。不料從那之後,御書房外的‘雁歸’,居然陸續綻放,惹得瑞武歡舞不已。時至盛夏,仍有花朵。

    皇帝那似乎責備的話,聽到謝春秋耳朵裡,不過是一位花迷對另一位花迷的調侃。

    ‘春秋,你啊,怎麼聽,怎麼像炫耀!’瑞武又打了個哈欠:‘朱喜,走吧,孤要睡覺!’

    ‘擺駕何處?思純宮?’黃門令問道。

    瑞武想了片刻,搖頭道:‘就在御書房歇歇!一會兒,黛庭那邊還會來人!’說著,轉身再次走進書房。

    ‘唉,陛下實在辛勞!’

    *

    芍藥花田,蜂蝶流連。

    易君鸞和顧映月並肩走著。

    ‘今日不知是什麼大日子,能得戶部侍郎親自送上茶點!’易君鸞臉似寒霜地道:‘我已如約,將百石赤鹽送入鹿都。你如此顧慮我與皇帝會面。赤湖梅花宴之盟算什麼?’

    ‘君鸞不要誤會。家主在梅花宴上,親自現身,足顯對你的信任!方才我去御書房,只是想見見你罷了。你來鹿都數日,我們這才見上面吧?’顧映月的笑眼中,再次充滿往日的曖昧。

    易君鸞按下甩袖而去的衝動,拱手道:‘原來如此!秀入都,未曾拜訪顧侍郎,確實怠慢!秀方才差點以為,顧侍郎是來監視的。以防我與皇帝聊起世家的忠心,招搖教云云!’

    顧映月哈哈一笑,欣賞著眼前那對帶著怒氣的美目:‘君鸞真的好久不來鹿都了!夜州賑災的十萬白銀,有一半是我顧家捐的。皇帝為此,賜了我們‘天翼當空,舉世良忠’八字!顧家誓為天下第一忠臣的‘野心’,天下誰人不知?這得招多少人嫉妒啊!皇帝耳邊,誹謗顧家的言語,還少嗎?難道皇帝每召見一人,我都要去看著?’

    看到易君鸞的臉色越來越白,顧映月心中越發舒坦:‘招搖教的背後,有世家。這樣的流言,在鹿都,人人茶餘飯後,都會說上幾句。你覺得,首先被懷疑的,難道不是富可敵國的赤湖顧氏?呵呵,可惜手無鐵證,若在紫華庭直言顧家與招搖教相通,恐怕會被當作長舌街婦!皇帝花著我家銀子,還會治這‘街婦’,構陷忠臣的罪!’

    此時的顧映月,早無當初青色小旗的秘密被易君鸞得知時的驚慌,判若兩人。

    莫非他的家主已有對策?易君鸞不覺佇足,看向顧映月。

    顧映月面對利刃般的眼神,不為所動:‘顧易聯姻,以後就是一家人,要相親相愛啊!賑災物資,取道方州,還望君鸞再次相助!’顧映月加重‘一家人’,‘相親相愛’的字眼,笑吟吟地行了一禮,揚長而去。

    對方氣焰囂張,易君鸞五內翻騰,全身不禁顫抖。

    ‘吐納。’謝春秋不冷不熱的聲音從身後響起。

    易君鸞陡然一驚,深深呼吸,幾下後,腦中恢復清明:‘多謝寅哥。我如今奈何不了他,待日後......’

    ‘不說了。快走吧,免得被召回!’謝春秋眼角瞥向御書房,聲音稍顯急切。

    易君鸞聞言臉色一辣,微微點頭,快步走出丹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