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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十年人事

    梧桐園,香水榭。

    新出花魁菲薇的住所。

    ‘菲薇姑娘,我們是否以前見過?’南宮化羽吃了三杯酒,心情稍平,終於忍不住問道。

    ‘妾說沒有,你肯定會說是在夢裡見過妾。如此陳腔濫調,可免則免吧!’菲薇給南宮化羽添酒,語氣少了之前的客氣。一邊說,一邊心中冷笑。小小年紀,學人喝什麼花酒!

    此時房中只有他們二人。

    菲薇的冷漠,加上西府口音,令南宮化羽越發覺得,她神似那夜闖子規城的白衣少女。‘不,不是在夢裡...…是在家鄉。我遇到一個姑娘,跟你真的很像,尤其是眼睛。’他‘肆無忌憚’地凝視對方面紗上的雙瞳。

    菲薇抿嘴一笑:‘妾,來自富州卓郎族。是你們東府人口中,卑賤的游牧族人。你是四大世家,梁州子規城的南宮世子。我們一貴一賤,一西一南,相隔萬里。你確定,見過妾的這張臉?’說著,摘下白紗。只見紗布後尖尖下巴,靈動雙眼,挺巧鼻子,偏偏雙頰上,竟滿是芝麻般的斑點!

    菲薇的長相,本不俗,卻因那一臉的斑點,只能普通來形容。與絕色美人四字,相差甚遠!

    菲薇以為南宮化羽看到自己的臉後,會十分失望,可見他表情淡定,不由一愣。‘妾還以為,妾的醜陋,會嚇到世子。’

    她不知道自己的斑點,令南宮化羽想起女將。聽他笑道:‘怎麼會?你很好看啊!’

    ‘你在打趣我嗎?’菲薇連偽裝都忘了,質問道。

    ‘沒有!我說真的!’南宮化羽不假思索地道。他從小最熟悉的女子,除了姑姑南宮惜柳,便是女將。眼前少女和她一樣,臉上有斑。他從不覺得女將難看,少女自然不難看。

    菲薇見他一臉真摯,莞爾道:‘南宮世子真奇人也!世人皆賞美,唯君‘賞醜’!’

    南宮化羽只覺菲薇露出今夜最美的笑,一時竟發痴,盯著對方。

    菲薇忽然把臉又貼近幾分,煞有其事地道:‘懂得‘賞醜’的人不多。南宮世子,你到底在我的臉上,看到了什麼?’

    ‘額,我,我看到了......’眼前少女吹氣如蘭,南宮化羽心中小鹿亂撞,只敢將目光集中在斑點上。心慌意亂,近來史白麟執教的觀星課業的一段話,無由來地竄入腦中!

    他彷彿背誦,呆呆道:‘宇之表無極,宙之端無窮......呃,日月星辰,山川田園!’

    菲薇怔了怔,心頭莫名悸動,隨即有一種反客為主的惱怒!柳眉一蹙,冷冷嗔道:‘世子的眼睛,沒病吧?!’

    *

    戍時,鹿都西市。

    夜深人靜。小巷偏僻陰暗,忽然傳出低沉的,似是野獸的叫聲!

    今晚是賞蓮節,城中不宵禁。西市聚集不少來鹿池放蓮燈的民眾。夜深了,大街仍人來人往。除了上元節,每年此時,火燭最頻。所以府尹衙門會格外小心,命各街各巷的百戶守正,通宵巡邏。

    這巷子的百戶守正,是一位年逾六十的老者。

    他轄內之地,離鹿池頗遠,是西市最偏僻的巷子之一,只有寥寥幾戶人家。今夜大家都出去賞蓮。守正本以為,今晚可以輕鬆度過。聽到巷外疑似野獸叫聲時,他正在家中飲酒。

    守正不捨地放下酒碗,低聲詛咒:‘娘的,又是那些殺千刀的野狸貓!’

    野貓常常為搶食打架。因為今晚的燈火比往常多,守正不得不出去,將它們趕走,以防打著打著,打翻哪家燈籠,釀成火災。

    守正跌跌撞撞地走出家門,提著燈籠,摸索著,走向往聲音來處。

    巷子窄小昏暗,深夜中愈顯陰森。

    走了二十來步,老人擦了擦眼睛,把燈籠往前方一送。頃刻間,只覺手中的燈籠被前方一股力量托起。呼拉一下,燈籠脫手,微微升起,片刻後又即倒地熄火!

    燈滅前,火光在一個滿面戾氣的高大漢子的臉上一晃而過!

    守正以爲撞鬼,嚇得跌倒在地!

    只聽一把凶狠的聲音,從頭上傳來:‘老頭,要命的話,就回家睡覺,不要多管閒事!’

    原來方才正是那名兇惡漢子從守正的手中搶過燈籠,又將它扔到地上,一頓踩踏,並出言恐嚇。

    倒地的老人依稀可以看見,眼前的漢子並非一人,十步之外還有人影!

    巷中竟站有數個高大男子!人影後面,不時傳來重物擊的聲音。

    噗!噗!噗!擊打聲的節奏不緩不快,夾帶野獸低沉的咆哮!

    雖然搶燈的漢子高大,把後面光景擋住,可守正仍是從空隙中,看到讓人極度不安的場景:

    牆邊萎縮著一個莊稼壯漢。他的頭上劃開一道深深的口子!鮮血直流,大半張臉和一隻臂膀都染紅了,地上也積了一灘!受傷漢子雙目緊閉,一動不動,不知死活。

    一位錦衣少年似乎坐在莊稼漢的身上,不住地拳打腳踢!少年五官扭曲,赤眼青筋,一邊打,一邊嗷嗷叫。原來那彷彿野獸般的聲音,正出自他的口中!

    ‘起來!起來!賤民!你不是要逞英雄嗎?給公子我,站起來!’

    ‘林,林公子?’守正認出正在發狂施暴的少年竟是親穆國公的長孫,林子月!知道看到不該看的東西,不由頭皮發麻,只希望能多生兩條腿,逃出深巷、1

    看到守正慌張逃離的身影,林子月身旁的沈明策和潘季同不禁笑出聲來。

    ‘沈二哥,你看他的樣子,好像見到鬼!’潘季同笑道。

    沈明策哼笑一聲,看了看林子月拳腳下的莊稼漢,不屑道:‘小民就該有小民的樣子!這姓吳的,敢看不起我們九原舊族,簡直自討苦吃!’

    原來,那地上挨揍的,正是吳大安!

    林子月在試劍臺,在其手下落敗,又遭他的言語奚落,心中憋了許久。不能將氣撒在謝子燕身上,便尋來街市混混,偷襲吳大安。

    打手們將吳大安的同鄉打暈,把吳大安帶到林子月跟前。

    一頓暴打,吳大安已奄奄一息。

    饒是如此,林子月似乎仍不滿足,肆意地折磨著他。沈潘二人在一旁,樂得作壁上觀。

    打得紅了眼的林子月忽然從腰間抽出寶劍。沈,潘兩人此時才大驚!沈明策忍不住,向前抓住林子月的手,急道:‘林大哥,不必殺人吧?’

    林子月雙目漲紅,一言不發地往沈明策身上一推,將他重重摔倒!

    沈明策痛得大叫,惡道:‘娘的,林鑠!你瘋了?’

    林子月確實‘瘋’了。原來,來此之前,他吃了逍遙散。此時藥力發作,正在發狂,根本聽不進人話!他重新舉劍,往吳大安的頭頂,便是一揮!

    彷彿已看到劍下頭顱一分為二,林子月鼻翼大張,臉頰抽搐地大笑:‘去死!哈哈哈......’

    千鈞一髮之際,一只破籮筐,從天而降!

    ‘砰’的一聲!籮筐直直撞上林子月!他一個趔趄,下意識地將劍插地,才沒跌倒!

    一道凜然身影陡然出現,冷眼睃著巷中的狼藉。

    正是顧宗義!方才踢起地上的破籮筐,阻止林子月行凶的人,正是他。在他的身後,隨即而來謝子燕,易家兄妹,以及另一名莊稼漢。

    看到躺在地上的吳大安,謝子燕駭然大驚,臉露悔恨,急忙過去探他的氣息。那位莊稼漢也跟著跑了過去。後者正是吳大安的同鄉。原來,他被林子月的打手打暈,倒在路邊,又被因為憂心而趕來的謝子燕等人發現。被救醒後,他說襲擊他們的人,曾言吳大安得罪貴人。而那貴人就在附近,請吳大安過去‘聊聊’。

    謝子燕等人便在附近尋人,終於在暗巷找到吳大安。

    ‘喂,你們在草菅人命嗎?!’易無憂看清狀況,朝林子月等人怒道。

    林子月彷彿既沒有聽到,也不認得來人。站穩後,奔向吳大安的方向,再次舉劍!甚至沒理會正在營救傷者的謝子燕,以及吳大安的同鄉!

    眾人一陣驚呼!

    離林子月最近的顧宗義跨步上前,雙袖一晃,呼出一計掌風!把劍打偏!又使擒敵手,不出三招,便從神智不清的林子月手中奪了劍!他順手把劍一扔,抓住林子月的衣領,忽然目露戾氣,化爪為拳,對準林子月的腹腔,連續擊打!

    此刻的林子月並不知疼痛,且力大無窮。他不防不避,胡亂回手!雖然功力不及對方,卻還是不時把拳頭打到顧宗義的身上!少時,竟有一拳,落到對方的臉上!

    看到顧宗義和林子月扭打,沈潘兩人吩咐打手,過去幫助林子月。

    易家兄妹見狀,拔劍阻止,與打手們交上手。

    易無憂看不慣在一旁煽風點火的沈,潘兩人。‘你們在此好乘涼啊!’說著,劍鋒一轉,攻向他們!

    一時之間,眾人混戰,巷中吵得不可開交!

    謝子燕與吳大安的同鄉趁機將吳大安扶起,迅速離去,找尋大夫。

    顧宗義忍受著林子月的蠻力,一直與其貼身打鬥。直到林子月被打吐,腹中物污穢了一地,才從他的雙臂中,掙脫出來。

    林子月也已精力耗盡,‘啪’地一聲,倒在地上!

    顧宗義盯著一動不動的林子月,喘著氣,摸了摸自己熱辣辣的半邊臉。

    就在此時,巷口傳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一行巡夜的府尉,高舉火棍,狂敲銅鑼,衝入巷中,口中高喊:‘通通住手!站好!’

    *

    子初時辰,三千寺。

    子美與神秀坐在鹿池邊,對著滿池的蓮花燈,吃著桂花茶,正在閒聊。

    ‘百里巷裡,有不少有趣的人!沐太傅雖有寵臣之名,連上司,禮部的范侍郎都敢得罪,但從未見他諂詞令色,平日愛煙,忙於編書,學識淵博,不愧太學之首!還有,東府四大世家的子弟中,雪峰不易宮的易無待,琴藝不錯。前日,樂藝課上,那一曲‘松風’,尤為出彩!有機會,要請他與你切磋切磋!對了,他有一個孿生妹妹,易無憂,胸懷豪氣,還有幾個和她一樣的女學子,風采皆不輸男子!赤湖的顧二哥,長得很秀氣,一點兒都不像武將,卻醉心武學。九逸山莊的世子,謝子燕馬術了得,擊鞠能與林表哥媲美!機關城的世子,南宮化羽則舞得一手好刀,經常與顧二哥打架,且性格詼諧,常出妙語!我的這些同窗,今晚都上了試劍臺......’

    子美滔滔不絕,興起時雙眼發亮。神秀認真聆聽,不時簡單提問,更多時候,微笑不語。

    池上船舫漸漸散去,採蓮會已到尾聲。神秀望了望天色,打斷道:‘子美,要回宮了吧?’

    子美哎呀一聲:‘我答應母后,亥時前回去的!如今已太晚。神秀,我今晚住你這裡,可好?’

    ‘什麼?’神秀一怔

    子美一臉狡猾,盤算道:‘我明日定要向母后請罪的。若我跟她說,是在三千寺過夜的,她就不會責怪我了!你也知道,母后最喜歡來這裡了。’

    ‘這個......’神秀遲疑。

    ‘就這樣吧!我去睡了!’子美打著哈欠,大搖大擺地往神秀的精舍走去。

    ‘唉.....’神秀無奈一嘆。

    *

    子夜,蓮花燈滅,喧鬧褪去,鹿池回歸平靜。

    兩頁扁舟,一從東來,一從南來。緩緩行駛,到池中央,相遇而止。

    東面的船上,站著一位拿著塵尾的玄衣男子。南面的船上,站著一位捻著佛珠的褐衣和尚。兩船相隔不過三步,兩人面對著面。

    玄衣男子是梧桐園園主,和尚則是三千寺的住持!

    今夜無月,零星燈火中,兩人的臉籠罩在一片晦暗之中,表情不明。

    ‘師兄!’師秋白行禮道。

    ‘師弟!’八荒和尚回禮。

    ‘師兄身體不適?’師秋白端詳對方片刻,愣道。

    ‘只是時節交變,偶犯咳症。’八荒和尚咳嗽著道。

    ‘師兄保重。’師秋白道:‘你我重遇,有十年了。十年人事,紛紛擾擾。師兄得樂氏賞識,三千寺常迎銹庭貴人。今年春天,更隨行天子春蒐。叛徒‘毒龍袈裟’為紫孝十大惡犯之一,被捕後,紫華庭卻不得不交由三千寺處置,連以酷烈著稱的刑部侍郎顧照,也奈何不得。師兄怕是九州最尊貴的‘上人’了!’

    ‘咳咳,師弟何必為我‘帶高帽’?論尊貴的,還是師弟!權貴終日遊走身邊,不惜千金為買師弟一曲。朝廷市井,皆有師弟暗樁!師弟在鹿都,乃至整個九州,比任何人都活得明白!’

    ‘你我契闊多年,侍奉異主,相安無事。不知往後,是否還有另一個安靜的十年?’師秋白的語氣帶了一絲傷感。

    ‘過去的十年......’八荒和尚頓了頓,唏噓道:‘安靜嗎?我來鹿都十載,而你更久,幾乎二十了吧?從寂寂無聞的異鄉人,咳咳,成為聞名九州的琴師!而我,也排除萬難,成為了三千寺住持。雖各自安身,不過問彼此之事,但在這天子腳下,人前經營,人後佈局,其中驚險,你我自知!我倒想不起,有哪一刻是安靜的?’

    ‘也許小弟指的‘安靜’,是相對即將到來的風雨所說的吧!’

    八荒和尚臉色一沉,喃喃道:‘人間無常,未來不可知。為兄會一直祈禱,你我雙雙渡劫!’說到最後,心頭不免湧起一絲淒涼。

    師秋白心頭一動,悵然道:‘師兄後悔?’

    ‘後悔?我們曾有選擇?’

    師秋白沉吟半餉,道:‘你我雖是近鄰,卻終日不得見。每年只有賞蓮一聚。若非有師兄,我都快忘記家鄉!更想不起家鄉的模樣.....師兄,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真的可以變成師秋白,活成另外一個人.....’

    八荒和尚不覺變色:‘別胡思亂想!咳咳,你我幼年離鄉,縱使回不去,可一輩子都是那裡的人!’

    師秋白沈默良久,點頭道:‘我知道。’

    ‘師弟,佳節安樂!明年再見!’八荒和尚做了一個奇特的手勢,道。

    ‘師兄,佳節安樂!明年再見!’師秋白也以同樣的手勢回禮。

    雙舟掉頭,一隻往東,一隻往南,消失在升起的水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