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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誓王子美

    鹿都,西市,鹿池。

    南岸的佛學聖地,三千寺,附近有一個小菜市。

    每日清晨,風雨不斷,菜農聚集此地,販賣從自家農田採摘的新鮮蔬菜。

    這裡也常見三千寺弟子的身影。隔三差五,他們會在此設攤,售出寺內作坊所製的桂花茶或藥膏。其實三千寺名下的田產不少,加上各方,包括皇室,的香油錢,他們大可不必販賣茶藥。但此間和尚,大多得道高僧,嚴守戒律,生活簡樸,除了修葺寺廟和平日用度,餘錢盡數用作救濟貧民。因此,三千寺口碑頗佳,深受民眾敬仰。

    這日,三千寺的攤子上是一個少年和尚。

    正是神秀。雖然神秀有智者神童之名,可這裡的小販對他十分熟悉,見到他,並不會如一般香客信徒般,感到驚艷。

    一如既往,他坐在菜市角落,靜靜讀書。面前擺放著數十個茶餅,腳邊放著一個放錢的小鐵盤。

    ‘哐啷’一聲,一粒金子被扔進小鐵盤。茶攤前來了一人。

    神秀放下書,合掌唱了聲佛號:‘施主要買多少.....’話到一半,人便僵住。因為他抬頭看清了客人的容貌。

    來人也是一位少年,布衣草鞋,頭帶草笠。身材瘦弱,細長的雙眼和薄薄的嘴唇,笑起來圍成一個圓,兩邊嘴角的酒窩令人倍感親切。若非臉色如女子塗粉般晶瀅透白,乍看與周圍的菜農無異。

    少年笑盈盈地道:‘大師的茶怎樣賣?’

    神秀迅速地瞥了四周一眼,蹙眉低聲道:‘你為何做此打扮?隻身在此?’

    ‘自然是來買茶的啊!’少年大聲說道。

    神秀開始收拾茶餅,收入竹籃:‘你今日不是入寺抄經?功課都作完了?’

    ‘我在寺裡看不到你,就來這找你啦!’少年見神秀收攤,詫道:‘你要走了?’

    神秀語帶無奈:‘嗯,我們回寺吧!’

    ‘你的茶怎麼辦?’

    ‘不賣了。這裏人雜,你怎麼不帶神鹿衛就出來?’神秀輕聲責備著,一手提竹籃,一手拉少年,快步往三千寺的後門走去。

    少年抿嘴一笑:‘你怎麼了?我又不是第一次微服私行。還是你說的,我應該多出來體察民情的。你忘了?’

    神秀眸中掠過一絲複雜情緒,嗯了一聲,腳步不慢。跨入寺門時,卻忽然止步,看向少年的手。

    原來少年不知從何處拿出一支三寸竹籤,上面粘有一個栩栩如生的紅糖人。少年正要把糖人放進嘴裡,見神秀盯著糖人發呆,不由奇道:‘怎麼了?’

    ‘這糖人,從何得來的?’

    ‘那邊有婦人在賣。我看她手工不錯,便買來嚐嚐!’少年向身後一指。

    神秀順著少年所指的方向望去,發現菜市角落有一四十上下的婦人正在熬煮飴糖,製作糖人。周遭圍著不少孩童。

    神秀一邊打量婦人,一邊道:‘小僧家鄉,夜州滄城常鬧飢荒,鮮有賣糖者。若一人至,傾城圍之,一甜難求啊!小僧也許久未嚐紅糖。你可以把它贈與小僧嗎?’

    ‘啊?’少年沒料到神秀竟是在饞嘴:‘你也想吃,我去給你買!’

    ‘不必了!’神秀將糖人從少年手中奪走:‘多謝施捨!’說著,轉身入寺,並將糖人塞入口中,三兩下便吃完,無視少年的一臉錯愕。

    ‘你,你怎麼搶食?’少年追去,啼笑皆非:‘這裡不是滄城,糖多的是!你此舉乃強取豪奪!你忘了,你還是戒律僧!’

    這少年,名子美,正是當今排行第三的皇子,誓王。剛滿十六。生母雖是素儀皇妃,卻因遵循古制,從小被皇后撫養。素儀皇妃來自顧州赤湖顧氏,是東麟侯的小女兒,戶部侍郎顧映月的胞妹。而皇后則是九原舊族林氏,太相親穆國公的侄女,新月營首領林博之的長姐姐。

    皇后林氏信佛。十年前誕下兩位皇子,在黃口之年便相繼病逝。皇后心如死灰,憶子成痴,因當時得到三千寺的前任主持大千和尚的點化,化悲為力,發願修法,以求極樂,才從喪子之痛中恢復。自此清心寡欲,終日持齋念佛,抄經清修,是三千寺的常客,也是三千寺無遮大會最大的施主。

    皇后每月皆來三千寺修行,偶爾攜同子美。而子美也樂意。因為每次他都會來找神秀。

    神秀帶子美回到自己的修行精舍,讓子美換回平日裝扮。自己則在廊邊,煮起桂花茶。

    子美換回皇子打扮。他比同齡人瘦小,厚重的錦服顯得身子愈發單薄。他盤腿坐在廊上,享受濃郁的茶香,以及午後陽光。

    接過神秀遞來的茶盞,喝了口後,道:‘這是我用金子買來的茶,雖香,可還是覺得少了些東西!’說著,向神秀淺淺一笑。

    神秀輕嘆一聲,從房中搬出一張檀木矮桌和一具古琴。他將琴放在矮桌上,正襟跪坐案前,朝子美道:‘還是碣石調?’

    ‘解我心樊,唯有幽蘭!’子美吃著茶,滿意道。

    神秀當下凝神靜心,操起最為熟悉的曲子-碣石調幽蘭。

    曲子深沉悠揚,緩時壓抑,快時明朗,聲微志遠,韻味無窮。

    曲終,子美挨著廊柱,悠悠道:‘世人推崇梧桐園的師秋白,說他的風雷引,為天下神曲。依我看,三千寺小和尚的碣石調,才是世間一絕!那首介紹鹿池的詩,池東朱鳳棲桐樓,池南蒼龍印蓮臺,七弦琴聲引雷風,四諦梵音破江霾。最後一句,應改為‘四拍碣石破江霾’!神秀,你搬到對岸,就是第五代師秋白!’

    神秀望著天邊,朝著梧桐園的方向,道:‘你聽過師秋白的琴?’

    ‘還沒....’子美臉上一訕,嘴硬道:‘他不隨便見客。不過應該和你差不多!’

    三千寺,與鹿都第一歌舞教坊-梧桐園,皆毗鄰鹿池。兩處一靜一動,隔水相望。

    梧桐園的主人,叫師秋白。師秋白,實乃古代琴師。不知何時開始,鹿都文人雅士,習慣評出當代最好的琴師,授予師秋白之名。如今已到第四代。如今的師秋白,真名已鮮為人知,以一曲風雷引出名,驚艷鹿都多年。

    聽到子美將自己比作師秋白,神秀心裡一暖,離開琴桌,道:‘你的鷗鷺忘機也不錯,請。’

    ‘好!’子美笑了笑,來到琴桌前,定弦,操琴,一氣呵成。

    兩人琴技其實不相伯仲。兩人相識,以琴會友,樂此不疲。

    琴音清幽靜美,透著閒逸慵懶。神秀只覺此曲與好友性格十分契合。聽著聽著,漸漸起了睏意,半夢半醒之間,眼前浮現兩人初見的情景......

    ‘大膽賤民!竟敢傷害皇子!’一群神鹿衛呲牙裂嘴地喝道。他們騎著馬,舉著刀劍,正往一片稻田衝去。

    顆粒飽滿的稻穗垂著頭,沾滿晶瑩露珠。青黃相接,欣欣向榮。鐵蹄踐踏,突如其來,轉眼間,豐稔化為爛泥!

    田中央站著一匹白馬,一位僧人,地上還坐著一位滿身泥土的華服少年。僧人和華服少年,皆十三四歲的光景,稚氣未脫。

    小僧人看到往這邊奔來的神鹿衛,眼中盡是焦急,對著地上的少年喝道:‘快叫他們停下!’

    華服少年仍沈浸在墜馬的驚嚇中,怔怔地望著小僧人。

    就在此時,神鹿衛已到,將小僧人包圍,刀劍相向,一臉怒色。

    ‘屬下救駕來遲,罪該萬死!’一名神鹿衛扶起華服少年,行禮道。

    小僧人聽見‘救駕’二字,才意識眼前少年身份特殊。少年的腰間掛著一件奇怪的配飾。是幾把用鹿角雕成的小刀。小刀上刻著美麗的芍藥花紋,用錦線與寶石串聯。掛在腰間,人走起路來,會發出悅耳的叮咚聲。

    此物名‘鳴鹿’,樂氏男子從小配戴,乃皇族標誌。

    小僧人認出鳴鹿,心頭一震。權衡輕重,還是壯著膽子道:‘既是皇族,當以民為先。秋割在即,還行田獵之樂,毀壞莊稼,豈是君主所為?!’

    原來小僧人路過此地,見華服少年騎著白馬,正追逐一頭野豬。野豬竄進稻田,少年不及思索也策馬衝入。小僧人見狀,一時忍不住,運起輕功,躍到放蹄而奔的白馬旁,硬生生地拉住韁繩,將它定在原地!

    白馬上的少年反應不及,被拋下馬。幸得小僧人騰出手,扯住他墜地的身子,才不至受傷。

    ‘大膽!’一眾神鹿衛聽到小僧人的狂言,正要上前掌嘴。

    ‘等等!’華服少年打量著小僧人,見他身材修長,卻面黃肌瘦,風塵僕僕,似是一行路僧。年紀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知道眼前乃貴族,仍嚴辭厲色地教訓自己,心中對他生出幾分敬意。‘你方才是擔心我的馬踩壞莊稼,才出手擋路?並非故意傷人?’

    小僧人點點頭,毫無懼意地看著少年。

    看到腳下的泥濘摻了不少成熟禾稻,少年臉上一辣,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忽然瞥到小僧人背上的行李。布袋有一長物突出,脫口道:‘你操琴?’

    小僧人一愣,點了點頭。

    少年眼露精光,彷彿看到獵物:‘你是何人?’

    ‘小僧法號神秀,來自夜州,西風鎮寶鼎寺。’小僧人從懷中拿出度牒。

    少年看了看度牒,拍手道:‘你來鹿都,是要去三千寺掛單啊!嗯,甚好,甚好!’

    面對少年的燦爛笑靨,以及含糊不明的言語,小僧人有種預感,今日之遇將影響自己一生!

    子美彈完一曲鷗鷺忘機,見神秀垂眉合目,似在假寐,不忍將他吵醒,獨自默默喝茶。

    ‘過幾日,你就要入太學了吧?’神秀的聲音突然響起。

    ‘你沒睡啊?’

    ‘睡?’神秀搖搖頭,繼續方才的話題:‘聽說今年趕考的人比往年多,都是因為你。’

    ‘是啊,各地的鄉紳豪門,包括東府四大世家,都派了不少人來。’想起以後面對更多的阿諛奉承,子美頓時頭疼,抱怨道:‘真不懂父皇為何要我入學!聽說以前的皇子都是可以選擇的。偏偏我沒得選!’

    神秀知道,大皇子,二皇子年幼夭折,子美很早便是唯一的儲君人選。周圍的人萬分小心地保護著,讓他不能喘氣。唯一儲君人選,沒有選擇的事情,將來更多。他心中感嘆,為了不使好友心煩,默不作聲。

    幸好子美性格樂天,只鬱悶半餉,便目露笑意地道:‘對了,聽說考子中,不乏玉樹臨風,氣度非凡者,惹得鹿都的姑娘芳心大動呢!哼,我倒要看看,那些人巴結權貴時,還會不會如此瀟灑迷人!’

    神秀想了想,道:‘話雖如此,可他們日後可能成為輔助你的人。在太學熟絡一下,對你以後用人,不無益處。聖上要你入學,想必也有此意吧!’

    子美愣了愣:‘如此說來,我去百里巷,不是讓人巴結,而是去巴結人家!’說著,與神秀相視而笑。就在此時,微風吹過,四下恬靜。

    ‘不管啦!隨便吧!’子美通體舒暢,直接躺在廊上,閉眼小憩。

    神秀則臉色微變。他敏銳的聽覺,聽到風中細微的銅鈴聲。來的方向.....是炎魔塔!

    他唰地站起,從房裡拿出長棍,對子美道:‘有人闖禁地,我去去便回!’

    沒等子美回應,已提棍衝了出去!

    炎魔塔,一座七層石塔,裡面供奉諸多羅漢天王。它座落在三千寺的桂林深處,是三千寺用來關押犯戒僧人的地方。平日裡,除了守塔人,鮮有人跡。塔內和四周都裝有預警銅鈴,以防犯人逃跑,以及香客誤入。

    神秀便是守塔人之一。

    他衝到塔前,見塔內人影晃動。一名宮裝雲嬪的中年婦人,美目旁一點淚痣,楚楚動人,正凝視殿上那座面目猙獰的天王銅像。身邊站著一位婢女模樣的少女。

    少女霍然轉身,看到門口的神秀,神色不由僵硬。

    宮裝婦人隨即也看到神秀,冷道:‘你是何人?敢對本公主執棍相對?’

    神秀聽到‘本公主’三字一愣,子美已踏進門中,笑道:‘子夜姑姑,他是大名鼎鼎,人稱‘智者神童’的神秀和尚!’

    炎魔塔裡的人,正是子夜公主和她的侍女阿曼。原來今日陪皇后來三千寺的,除了子美,還有數月前,被謝春秋接回鹿都的子夜公主。

    子夜公主原本與皇后一起,聽八荒和尚講經。可她對佛經不感興趣,覺得無聊,便藉故與阿曼到寺中遊玩。

    神秀聽到子美稱貴婦人為姑姑,已知道她的身分,行禮道:‘小僧見過公主。唐突之罪,請公主寬恕。此地乃三千寺禁地,小僧乃守塔之人。小僧聽得警鈴,以為有人強行闖塔,無意唐突貴人!’

    ‘原來如此。智者何罪之有?免禮。’子夜公主朝子美,溫柔道:‘本宮離開許久,不熟悉鹿都的風雲人物。子美,你若有空,來天驕府,說與姑姑聽,可好?’

    ‘侄兒遵命!’

    子夜公主繼而看向神秀,心底蕩起一絲漣漪,只覺似在何處,曾見過眼前的臉:‘智者年紀輕輕,已然得道,真令人佩服!聽智者口音,不像是鹿都人?’

    ‘小僧乃夜州人氏,來自西風鎮寶鼎寺。兩年前來鹿都三千寺求學。’神秀道。

    ‘夜州.....’子夜公主聽到這個曾令她傷心欲絕的地方,神思不由恍惚。沈吟半餉,道:‘智者說此地乃禁地。本宮看來,寶塔與寺內其它建築無異,不知禁忌為何?’

    ‘這.....’神秀遲疑片刻,道:‘此地乃三千寺關守犯戒僧人所在。’

    子夜公主恍然:‘那當真是本宮魯莽了!阿曼,我們走吧!’

    ‘恭送姑姑。’

    ‘恭送公主。’

    兩人走出塔外,經過神秀身邊時,神秀忽然嗅到一股淡淡的胭脂味。那氣味,似乎在哪裡兒聞過。他望向公主和侍女漸行漸遠的背影,默念一句:

    ‘她的名字是....阿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