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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山川怕见

    韶谌烦躁地摁了摁喇叭,奈何路段早已堵死。

    车载广播仍在喋喋不休。

    “……她在艺术界的流量势如破竹……”

    “本期节目,我们很荣幸连线到新晋艺术家――迟休女士!”

    韶谌神色微凝。

    不同于主持的甜美声音,那道清冷的声线他再熟悉不过。

    “我是迟休。”

    “迟休小姐,听闻你即将举办首次个人展,请问可以向听众朋友们提前透露一下本次主题吗?”

    “不可以。”

    迟休语气淡漠,却斩钉截铁。

    “啊……这样……”主持人莫名尴尬,忙转移话题:“那请问展会的是在何时开始呢?”

    “今天下午五点,朔柳艺术馆。”

    “好的,对于本次画展,相信很多人期待已久,我们也预祝迟休小姐的画展首战告捷……”

    副驾上的杨觉不耐烦地动了动身子,取下盖在脸上的文件夹。

    “怎么每次听到关于这个迟休的消息都只出现她的声音啊?”杨觉撇撇嘴,“脸不能见人?”

    韶谌甩出一个冷眼:“你管的着?”

    “切……”杨觉翻翻手上的资料,“对对对,我管不了,我只知道……”

    他晃了晃手机:“咱们韶大设计师要再放人家鸽子,就要被拉进黑名单了。”

    杨觉斜眼瞥向韶谌线条硬朗的侧脸,深叹口气。

    国内数一数二的室内设计师,能力和设计风格出众,脾气却怪得让人咋舌,放甲方鸽子的光荣事迹早就在业内成为笑谈。

    关键是仍有许多不怕打脸的扑着赶着请他。

    韶谌挑眉,不语。

    “啧,这车堵的……”杨觉悠悠掏出一副墨镜架在鼻梁上,“不想放鸽子也难啊。”

    车外,许多司机按耐不住,纷纷摁响喇叭以示不满。

    韶谌被这声音扰得心浮气躁。

    许久,车流终于开始缓缓移动――

    砰!

    杨觉倏忽立起身。

    韶谌淡淡瞥了一眼身旁人:“不是我们。”

    “前边。”

    转睫间,前方的车上下来两人,一人检查车况,另一人则靠在车前默默抽烟。

    “呵!”杨觉摘下墨镜,语气略激,“大美女啊!”

    韶谌也应声望去,车前倩影映入眼帘。

    他瞳孔立时微张。

    女人身着缎面墨绿长裙,体态姣好,举手投足慵懒且娴雅,指尖的一缕烟仿佛沉淀了岁月,袅袅燃不尽。

    那个心心念念的名字,此刻占据着韶谌的大脑。

    少女脸上本有的戾气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女人的成熟与散漫。

    几秒愣神,韶谌睫羽微颤。

    七年前少女的身影,隐约与不远处的女人重叠。

    “今儿运气挺好,路遇大美人~”杨觉饶有兴致地勾唇,“勉强净化一下我的心灵吧。”

    韶谌没说话,指尖不时在方向盘上轻敲。

    走近的交警挡住视线,韶谌皱眉踩下油门,随着车流远去。

    不一会儿,车又在一个路口停下。

    “下车。”韶谌直视前方,目光淡淡。

    杨觉不明所以:“啊?”

    “下车。”

    杨觉见识惯了他的怪脾气,乖乖下车。

    “那家茶楼就在前边儿不远。”韶谌漫不经心地侧过脸,“你走两步。”

    杨觉愕然:“不是,那你干嘛去?”

    下一秒,红灯跳转。

    “放鸽子。”

    韶谌甩下轻飘飘一句话,一脚油门冲了出去。

    “???”

    只剩杨觉原地凌乱。

    韶谌看了看时间,按耐住急切的心,面无表情地往下压油门。

    终于,车辆在人潮涌动的艺术中心外缓缓刹停。

    先前头脑发热的韶谌,这会儿突然犹豫。

    想了想,他还是下车。

    缓步进入会场。

    人群的喧闹盖过音乐声,目光掠过一幅幅画,或赞许或碎语,都尽数传入韶谌耳中。

    再抬眼,会展正中心的巨幅画作悬挂眼前。

    画中的少女一手搂着大束鲜花,一手却拢住半边脸颊,面无表情,整体暖色调,色彩明亮大胆,让人抬头望去时都不禁一怔。

    猝不及防间――

    音响刺耳的鸣声响彻大厅。

    顷刻,人群安静下来,无措地转头寻找声音来源。

    主持人试了试音,热情开口。

    “……下面我宣布,迟休油画作品展――重逢,开幕式正式开始!”

    “相信绝大多数人前来的目的和我一样,不仅慕名于迟休的画作,更是为了一睹这位神秘画家的真容!”

    “那么,下面有请――迟休小姐就本次个人展致辞!”

    韶谌目不转睛地注视主席台。

    直至身着绿裙的迟休在台前站定。

    “各位好,我是迟休。”

    “感谢各位莅临……”

    “本次画展主题为――重逢……”

    清冷而利落的声音让全场安静,皆赞叹于迟休惊艳的外表。

    然而台上的人却没再多说,将话头扔给主持,自己悠哉下台。

    主持尴尬圆场:“好的,接下来有请朔柳艺术馆馆长致辞……”

    见状,韶谌扬眉,没收住嘴角的笑意。

    她还是没变。

    黄昏降临,落霞犹挂欲坠。

    韶谌回神找寻迟休时,那个身影却消失在会场。

    忽地,他想起什么,抬脚朝展厅外走去。

    穿过展厅后门,再绕过修剪整齐的灌木丛,果不其然,他在一座大理石雕像前找到迟休。

    似乎也刚出来不久,烟盒还攥在手里。

    余晖勾勒出她清瘦的身段,暖黄与墨绿交融,细吊带修饰露出的白皙后背,线条流畅醉人,温柔妩媚中又不失含蓄。

    她静静靠在圆台前,身后玫瑰盛开的藤蔓缠住大半雕像,迟休的清冷与略带凉意的晚风相得益彰,破碎感淋漓尽致。

    韶谌眸色闪了闪。

    回忆断续涌入脑中。

    七年前,初秋。

    因父母工作,韶谌高二那年举家从朔柳南迁到湛桥。

    过往被莫名抛去,这个陌生的城市让他不起任何波澜。

    韶谌仍记得,那是个午后。

    正睡得昏沉,被人轻戳着手臂苏醒。

    他恍惚睁眼,在清醒前刹那心动。

    少女一双桃花眼映着点点阳光,眼角微挑,带着些许凉薄,睫毛不算浓密,却也是恰到好处的卷翘,薄唇微抿,干净清秀的脸上不见波澜。

    韶谌记不得自己是什么表情,但心跳失去量度的慌乱记忆犹新。

    迟休垂眸,从校服里小心摸出几颗糖,递到他眼前。

    白皙的指间几颗糖果闪着微光,韶谌的目光却在她手上的创可贴停了几秒。

    “这……给我?”

    “嗯。”迟休轻声回应。

    “啊,谢谢。”

    女孩安静的目光又在他脸上滞留,韶谌被盯得耳根染上绯红。

    许久,迟休再次出声。

    “你没有名字吗?”

    韶谌愣神。

    定格几秒。

    她刚才在等他自我介绍?

    韶谌尴尬地摸摸鼻子:“我叫韶谌。”

    迟休闻言眯了眯眼,似是在思考这两个字的写法。正值午休时间,韶谌也不敢喧哗,从书堆里扯出一张草稿纸,清隽的字迹落在纸面。

    迟休盯了少年稳健的笔锋片刻,也拿起笔写下自己的名字。

    韶谌抬睫,少女安静而清冷的面庞近在眼前。

    呼吸一滞。

    然而当他看向迟休的字迹时,心里猛然咯噔一下。

    “这……怎么念?”

    迟休蹙眉:“不识字?”

    韶谌扯扯嘴角,看向迟休笔尖下类似甲骨文的字体――

    过于奔放。

    韶谌一时犯难。

    他努力辨认那狂放而不羁的字迹,试探开口:“迟……休?”

    “嗯。”

    迟休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叼在唇边,却迟迟未点上。

    鬼使神差地,韶谌悄步靠近。

    迟休低睫,指尖在手机屏幕上划动,没注意到男人。

    “要借个火吗?”

    低哑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迟休懒懒抬眼,韶谌高大的身影被扩进视野。

    迟休眯了眯眼,模糊的视野时而清晰,男人的轮廓让其眉头微蹙。

    片刻,迟休轻轻点头。

    正当她准备将嘴边的烟支取下,韶谌先一步上前,摁燃打火机,递在迟休面前。

    迟休先是一顿,随后顺势垂睫点烟。

    男人身上如同雨后竹林的气息袭来,迟休再抬眸,烟雾与火光之后,一张她熟悉又陌生的脸庞此刻在眼前清晰无比。

    迟休脸色一僵。

    韶谌则淡淡勾唇。

    “好久不见。”

    迟休顿时不知该作何反应,硬着头皮扭回脸,没有出声。

    韶谌又如寒暄一般碎碎念:“近视了这么多年,怎么还是不爱戴眼镜……”

    迟休闻声,如坐针毡。

    手机突然传来动静。

    迟休别开脸,接通电话。

    “说。”

    “你又跑哪儿去了?到底是你的展还是我的展?!”电话那头的暴躁也传入韶谌耳中。

    “……马上过来。”

    挂断电话,迟休转头看了看韶谌,默默上前。

    却又擦肩而过。

    “告辞。”

    空气中只留一道清冷的声音和木香花的余韵。

    韶谌眸色渐沉。

    迟休疾步返回展厅,思绪不住混乱。

    杨沛仁焦急搜寻的目光终于落在不远处的迟休身上,他快步上前,一把拉住迟休。

    “乱跑什么?!”杨沛仁表情略显狰狞,“亲签会马上开始了!”

    迟休厌恶地将男人的手甩开,大步远去。

    站在台上,迟休视线木然扫过人群。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活动终于结束,迟休疲惫地揉揉肩,杨沛仁则在一旁打量起寄语横幅。

    “这什么意思?”杨沛仁一字一句念出横幅上诸多寄语的一句――

    “花月无闲,山川怕见。”

    迟休动作一顿。

    杨沛仁仍在低声吐槽:“什么鬼,花朵和月亮没时间来看……高山与河流害怕见到?”

    杨沛仁幸灾乐祸地指指横幅:“哟,看见没,黑粉到此一游。”

    迟休没搭理他,径直上前。

    清隽而稳健的字迹下方,一排小字在密密麻麻的黑字中极不显眼――

    致,处秋。

    迟休心下一颤,无意攥紧拳头,愣怔许久,提起裙摆向外奔去。

    “诶你去哪?!”

    高跟落地的脆响在大厅回响,人们都纷纷望向大步奔跑的长发女子。

    穿过人群,迟休再次来到展厅外,此时夜色已然降临。

    她模糊的视线茫然扫过诺大的广场。

    人已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