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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其实我不是哑巴

    在沈府躺了几日后,孙固决定换一个地方躺。

    他回到了“简府”。

    白日里简陌都陪在他身旁,晚上干卢会留意着他的状况。

    在这段不能动弹的日子里,他思绪比过往都更活跃。

    他想了很多,往往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觉得热血沸腾,在阳光普照的时候,却又感到艰于呼吸。

    他想的最多的便是关乎生与死的事。

    他脑子存储着许多人对生死的许多阐述,可那些阐述却都难免囿于一家之言,各说各话,甚至还存在相互抵牾的情况。

    他判断不出谁说的对,谁说的又是错的。

    他希望自己能想明白,想明白他一个人的生死的问题,抑或说,能想明白他究竟应该怎样去活,有一天又该怎样死去。

    终于在一个静静的长夜里,他脑海中突然捕捉到了一丝亮光。

    他兴奋地浑身颤抖,血脉偾张。

    他抓住那一丝亮光,将他们越扯越近,越扯越多。

    他扯了整整一夜,把乱麻一样的思绪一一捋清,把无用的烦忧一一扫除。

    当简陌在一大早赶来时,他还没有入睡,在简陌一勺勺喂他吃饭时,他竟沉沉睡了过去。

    他睡得无比安静,无比香甜,因为他的思想通透了,他的内心释放了。

    简陌见孙固睡得正酣,便下了谷场走在一畦畦的菜地间。

    今天没有阳光,也没有风,闷热的空气中带着浓重的湿气。

    她穿着浅白的长裙,像一只轻巧的小鹿,迈着优雅的步子,绕着每一块菜地行走。

    她行走的时候,一直想着,她正走过的每一处地方,都有着他星光弟弟的足迹。

    于是她便有一种感觉,感觉自己不是一个人在走。

    她在那块魔鬼花的空地边站了一会儿,惊奇于为什么唯独这里荒芜着。

    她很快又笑逐颜开,她想到,等孙固康复之后,她要和他一起在这里种上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东西。

    她从菜地回来的时候,孙固还没醒,天空中积压着厚厚的乌云,大地一片昏暗,暴雨不知什么时候会落下来。

    简陌搬来竹椅,坐在门前望着大楝树发呆。

    时光不知过去了多久,恍惚中,她听到身后有人喊了她的名字。

    她扭头看了一眼,屋内光线晦暗,孙固还躺在床上睡觉。

    她怀疑是自己的错觉,便接着看那大楝树,看它粗大的树干,扶疏的枝丫,繁茂的叶子。

    “简陌。”

    她又听到了。

    声音听起来很陌生,又极轻微,但她依然听得真切。

    她诧异地又扭头朝屋内看了一眼,孙固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心里想:真是奇怪了,为什么总听到有人在叫自己?

    正疑虑间,她又听到了声音——

    “简陌。”

    她惊悚站起,这回她清楚地听到声音就是从床头传来的。

    她慢慢靠近,看到孙固躺在床上正睁眼望着她。

    她怔怔地望着孙固,心里想说话,却感觉喉咙被什么堵住了。

    “简陌。”

    孙固张嘴说话了。

    “没错,声音就是从他嘴里发出的,我不仅听到了,还看到了。他真的说话了。”

    简陌感到一声炸雷在脑中和耳畔同时响起。

    她分不清是外面这时真的响起了雷声,还是这雷声就生于她的脑海中。

    一时间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中,因为只有在梦中才会发生如此吊诡的事吧?

    她看着孙固再一次张开了嘴,然后清清楚楚地吐出了两个字——

    “简陌。”

    她摇摇头,还是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看到的一切。

    这一切都太离奇了。

    一个自己陪伴了的近十年的人,怎么就突然会说话了?

    她傻愣在那里,看了孙固良久,然后又回头看了看门外。

    门外还是黑压压的一片,既没有响雷,也没有闪电。

    她回转头,再一次将目光落在孙固脸上。

    孙固露出难过的表情,嘴唇翕动了一下,说:

    “对不起。”

    三个字像三记重锤,锤在了简陌的心上,锤进了简陌的脑中。

    她还没从这重锤中恢复过来,耳畔又响起了新的锤声。

    “对不起,我一直都在骗你。”

    孙固一脸自责地望着她。

    “我会说话。”

    简陌身体仿若一尊木雕,只有那起伏的胸膛昭示着她还在呼吸。

    但她只有呼吸,已没了思考。

    她一时间接受不了眼前的这一幕。

    于她而言太过离奇、太过荒诞、甚至有些恐惧了。

    自己朝夕相处的伙伴,自己自认为无一不了解的人,自己一心想要嫁的人,哑巴了十年最后却突然说话了。

    简陌的目光像是被钉在了孙固的脸上,她看了许久,后退两步,然后转过身丢魂落魄地出了门。

    她站在屋檐下,抬头看看乌黑的天空,再看看远处的田野和菜园,又看回谷场,看那一颗大楝树。

    一切都是真实的,但一切又都觉得很缥缈。

    她失了神。

    她下了屋檐,走过谷场,就在要踏上那条黄土夯实的小路时,她止住了步子。

    她不想再走这条路了,她此刻不想再走熟悉的路见到熟悉的场景熟悉的人了。

    她又转过身,抬头看了看屋后的山,她想上去看看。

    她取道小径一路往上走,越向上树木越浓密,光线越暗沉。

    她看到了那个茅草屋,她知道那里住着谁。

    虽然父亲一直叮嘱她不要上山,可她今天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去看看。

    她站在那草菴门前,犹豫了许久。

    在她还没想清楚是先敲门还是直接推门而入的时候,里面先有人说话了。

    “简陌,进来吧。”

    声音刚落,门自动向内打开。

    简陌看到一个中年人背对着她坐在一把破败的竹椅上,两腿搭在床沿,浪荡的背影酷肖她的父亲。

    干卢放下腿站起身,转向简陌上前两步,仔细打量起了她。

    她也在打量着干卢。

    “外孙女,我们终于见面了。”干卢说。

    简陌心里忍不住惊叹:“真像啊。”

    干卢又说:“虽然我们一直没见过,但我其实一直都知道你,知道你的一切。”

    他拉着简陌进屋,让她坐进竹椅里。

    “你教他读书写字,和他追逐打闹,一起看天看山看风景,说东说西说情话,我虽在山上,但我这个宗师对山下发生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简陌有些不好意思。

    干卢接着说:“你还说会给他写信,等信上的树苗长成了大树,等大树长满了一百片叶子,你就嫁给他。”

    干卢说这话时笑眯眯的,像是在故意打趣。

    简陌感到自己的脸微微有些发烫。

    干卢戏谑地问:“现在,难道你不想嫁给他了吗?”

    简陌摇摇头,但马上又有些恼火地说:“可他欺骗我!”

    “他欺骗你?那你有没有问他为什么欺骗你呢?”

    简陌又摇摇头,一脸难过地望着干卢。

    干卢显得很感慨,他说:“人与人之间,最怕的就是误解了。你爱的那么坦荡,比我强多了,如今却怎么也糊涂了呢?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难道还用怀疑吗?就算你不相信任何人,难道还不相信自己的内心吗?”

    “可我……”

    干卢制止简陌说下去,打断她道:“其实他会说话这事,我七年前就知道了。”

    简陌一脸震惊。

    “七年前,有一天你来教他读书,我传音给你,说他在山上做事,让你五天后再来,你还记得吗?”

    简陌点点头。

    “其实我没让他做任何事,他当时是被毒物咬伤了,有性命之虞。”

    “啊?”

    “当然,我救了他,我怕你担心,就找了这么个借口。那时虽然得到了我的救治,他与残毒还是斗争了三天三夜,在这段时间里,他身如火烧,意识模糊,呻吟不止。然后他就说了胡话。”

    “你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吗?”干卢一脸严肃地望着简陌。

    简陌摇摇头,但表情明显在问:“他说什么了?”

    干卢故意顿了顿,而后道:“他当时说:‘简陌,简陌,简陌……’”

    “他一直在喊你的名字。”

    简陌羞赧地垂下头。

    干卢说:“我因为太无聊,便留意数了一下。他在一个时辰内叫了你二百二十二次,后来我觉得数数是个更无聊的事,便没有再继续了。所以那几天他一共叫了你多少次,我也不知道,想来几千次总有的吧。”

    简陌沉默不语,似在思量。

    干卢接着说:“那时你们都还小,这其中自然没有情爱的成分,可这也不正好证明了你在他心中的重要吗?他一个孤苦无依的小乞丐,在这世上多可怜,你可能是他心里唯一一个,能令他信任和依赖的人了。而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相信,你在他心中的这份重要性,要比七年前多得多。”

    简陌头抬了起来,眼神里满是疼痛。

    “所以孩子,信舅爷一句话。”干卢语重心长地说,“在这个世上,没有人能比你对他更重要。如果他有事欺骗了你,那他必然有自己的苦衷。”

    简陌望着干卢,失神愣怔了好久。

    当她突然想通某一关节时,迅速站起了身,有些难为情地说:“舅爷,我得走了,我下次再来看您。”

    她羞怯却又急切地出了草菴。

    外面已是狂风大作,电闪雷鸣,石子一样的大雨滴正稀疏地砸向大地。

    简陌急急循道下山,再也顾不得一切东西。

    她慌慌张张冲进屋,来到床前。

    孙固还是如她走时那般安安静静地躺着。

    他望着简陌,眼神带着一种可怜和无辜。

    简陌也望着他,望着望着,忽然抬手就打了他一耳光。

    打完她自己却先哭了起来,边哭边说:

    “以后,你什么事都要对我讲,小米大的事也不许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