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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刘铭(九)

    我顿住了,师父梦里叫的不是我或者师兄,也不是她姐姐,而是那个死了好久的师祖。

    那时大雪盖着灵山,她握着我的手坐在我身边与我一起听雪,我问过她师祖去哪里了,她不是表现得很释怀么?

    是了,师父本就是没什么流露在外的感情的人,那日的释怀也算是感情的一种了吧?原来师祖这么重要?

    师父居然在梦中流下泪来。

    师父的手渐渐松了,我收回手坐正,审视着第一次有这样强烈的情感起伏的师父。

    她现在简直像个脆弱的女孩,这是因为她在梦中见到了师父。因为那是她可以依赖的人么?我又一次恨自己年纪太小,能力太弱。

    在师祖死之前,师父是怎样的?师兄说,他刚上灵山那一两年里,师父常有低落的时候,可我从没见过师父有低落的时候。师父在她的师父死后,为了成为独当一面的掌门,变得强大稳定了很多吗?

    原来我是嫉妒师兄的。我忽然想明白这点。不止如此,此刻我还很嫉妒那个死鬼师祖,恨他跟师父那么要好,恨他死得那么早,又恨他死得太晚,总之这个人就是一个完全的错误,为什么没有从一开始就被扫除?最好死在娘胎里。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看到师父的这一面了,我一面心里不停地嫉妒着,一面认真地看着师父,不想错漏她的一点表现。

    这时的师父简直可以说是楚楚可怜。她的眼泪不住流着,发出轻轻的啜泣声。哭吧,哭得真美。这么哭过一遭,你也会好受很多的,师父。

    过了两刻,师父已经停止了哭泣,眉头微微松开一些,也不一个劲地流汗了。

    师父昏睡了两天后醒了,我几乎没有睡过,眼睛都发花,见她醒了,我想对她笑笑说师父你醒了,可我喉咙里却发出嘶哑的不成词句的声音来。我的手还拉着师父的手。

    师父把另一只手覆在我们相握的手上,轻轻拍了拍,清清嗓子说:“我睡了多久了?”

    “两天了,师父。”我嗓音有些古怪。

    师父额上的青筋暴着,我知道她现在一定很疼,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生受这疼,能这么淡然简直算是奇迹了。

    “快去休息吧,师父感觉好多了。”师父笑着宽慰我,这笑却很苍白。

    我摇摇头说:“不,我跟师兄说好了要好好看顾师父,师兄还在藏经阁里找医书,我不能就这么自去休息。”

    师父皱着眉,第一次流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她甩开我的手,沉下声音道:“哪用得着你来看顾?你自己还是个孩子。听话,快去睡着。”

    师父的手攥成拳,紧紧的,不住抖着,这是疼得受不了了。

    我说是,然后晃晃悠悠地走出屋子,外头的天光太亮,我几乎睁不开眼睛。

    我就在台阶上坐着,听着屋里的动静。

    过了两柱香时候,我听到师父闷闷地低呼一声,然后传来什么东西碰撞的声音,笃笃笃笃笃……接连着不停,而且越来越重越来越快。

    我猛地起身,脑袋里又嗡嗡地叫嚣,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我站稳了便往屋里冲,师父在一下一下猛锤自己脑袋,都不曾发现我进来了。

    我快步上前抱住师父的手,师父力气太大,我的胸口也被她锤了几下,感觉都要吐血了。师父停歇下来,身体剧烈地颤抖,眼失神涣散,流着泪,嘴唇都被咬出血,太阳穴被锤得鲜红,不过多久就会变得青紫。我呼唤她:“师父,师父。”

    她若有心绝不至于被我钳制住,也许是不愿伤我,她抖得如筛糠般也不再动了,呜咽着:“好痛,我头好痛啊……”

    我抱住师父,感动得流下泪来,也颤声说:“师父,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师父颤抖着抱住我,哭得大声了,她的头埋在我的颈窝,我肩头的布料被她的眼泪打湿,师父的气味更浓烈了。我也颤抖着,为的是师父终于和我又有一个相似之处,师父往后也要不断地感受这痛,人疼得久了往往会疯的,我好想看师父发狂是什么样子。师父,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懂你的痛,现在你也懂我的,我们就好像一个人。

    师父不说话,师父哭得撕心裂肺,像个孩子,我抱着她,抚摸她的头,轻拍她的后背,像她安抚我那样安抚着她。师父不知哭了多久,终于停住了哭,自己去抓头发,我拉住她的手说:“师父,别这样师父,冷静啊师父。”

    师父无言地摇头,不挣脱我的手。师父低下了头。师父汗湿了衣衫,我说师父可要沐浴,师父茫然地看着我,像只小狼,过了好久她点点头,我便出去叫人打水来。回来时,师父脱力地靠在床头,脸上空白,茫然无措。

    我坐回床边,握住师父的手,师父呆呆地偏头看我,我也看她,她说:“对不住,师父失态了。”

    是要给她一些时间细细体味撕开身体的痛苦,我说道童去准备热水了,马上就好,便出门去了。

    除了兴奋,还有一种难言的感情升起来,我喉头哽着,觉得鼻腔酸酸热热的。自从九岁落湖后,除了头疼我再没感受过别的什么痛,可是此刻却觉得说不出的一种痛自胸口升上来,耳边又开始嘤嘤作响。我想哭,我不知道为什么。

    肩上还有师父的泪,我漫无目的地在山上乱晃,不觉又走到明镜湖前。

    秋风吹着,前几天下过雨,明镜湖好像水更深了些,湖面上几处圈圈漾开的波纹。

    两年前的冬天,湖水冻成冰,我躺在冰上,感受着凉,想要去死。耳鸣越来越大声,世界越来越安静,什么都静下来,我用心感受着凉,感到痛并不那么难以忍受。我会死,但不该是今天。就像九岁坠湖时一样,我想到了师父。

    师父不知道,她救过我三次。

    如果师父知道是我害她受痛,师父会怎么做?师父会很失望吧。门规里说了最忌同门间自相残杀,我会被逐出师门吗?

    我蹲下,手伸进水里,手上也有丝丝的刺痛。洗剑池能洗掉剑上的污秽,能洗掉我手上的吗?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想师父跟我一样痛,我只想师父更多地依赖我,可是我也许做错了,师父最好永远不要发现。

    我莫名地感到悲哀,无助。就算是两年前疼得最狠的时候我也没有这样的感觉。师父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一直知道。

    可是为什么师父受疼,我这样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