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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它可曾提名?

    大黎文人之间有个不成文的惯例。

    诗词文章请长辈提名,乃是尊敬推崇之意。

    长辈主动为晚辈提名,则有肯定提携之意。

    要是自觉所作诗词乃是佳作,请人提名则有某种“卖好”的味道了。毕竟我的诗词被人传颂,提名之人自然也跟着大大露脸。

    宋宪请田长使提名,也不知是存了哪种心思。

    田大人放下筷头,抚了抚山羊须,以提点后辈的语气说道:

    “宋贤侄这首诗,论写景称得上细致,只可惜韵味方面欠缺了点。”

    “须知‘歌以咏怀,诗以言志’,作诗写文当言之有物,以抒发心中抱负志向者为上等。”

    “若是为写景而写景,不免落入了下乘”

    “多谢世伯提点,小侄定铭记于心”宋宪赶忙躬身作揖,心中却是有些得意。

    在他看来,世伯说这诗“称得上细致”,就已经是对他相当肯定了。至于后面的所谓“教诲”,那都是例行的场面话罢了。

    要知道田长使是何许人也?即便是朝中大儒们再瞧不上獬豸卫,认为他们都是群“少读圣贤,徒逞口舌”之徒,有些过头的甚至认为獬豸卫的执法使们压根算不得文人,正经文人有昭昭大道可行,谁会跑去钻研律法啊。

    但是从没有人敢小觑田长使。

    原因很简单,他乃夫子之境,状元之才,论文论武都是一把好手。

    “宋公子这首诗虽小有抱憾,论写景的确是值得称道的,愚兄听了都觉得自惭不已。”

    “听闻大人未时开仓放银后,便要赶到滇州苦津县去主持大局,下官未能在大人座下多聆听教诲,实乃一大憾事。”

    滇州乃是大黎最西南处,苦津县又处滇州之一隅。据说那里穷山恶水,缺衣少食,百姓生活极为不易,吃什么都感觉是苦,是以得了个“苦津”的名头。

    “不若我等作‘送别诗’一首,以抒别离难舍之情,以慰大人旅途风尘。”新任阳平县令弯着腰半站着,抱拳向其余人等提议,提议完又坐了下去。

    县令此话可是大有学问。

    进了阳平他便打听到,田大人今日要选执法官,而候选人中有他的“贤侄”,这官是为谁选的还不一目了然吗?

    九成九以后就要和宋老弟同县为官了,而且两人级品秩还一样大,当然要提前打点好关系。

    宋宪留在阳平,田大人要离去,好一个应景的“送别”。

    一时满场附和之声。

    说是“我等”作诗,实则没有人真动,而是不约而同的望向宋宪。

    连章礼杰、贾正敬也如此,他们可不是糊涂书呆,在外面公开选官还能适当争一争,在内堂他们只能算无关紧要的闲杂人等。

    你看那顾平生不也老老实实地坐着,半个字也不多说吗?

    就是这厮,也忒能吃了点,还真把这当自个家了……

    场间只有宋宪还站着,他的脸好像有点…抽搐?

    宋宪挠了挠痦子,好似上面盯了只苍蝇,他不得不驱赶一般。他心里早把这多嘴的县令骂个底朝天,闲得没事净出馊主意作甚,你当诗是那么好做的吗?

    他自然能领会到县令的本意,可问题是,你整的这出太难了。

    你对我的实力有点过于乐观了啊!

    我那首小诗是花了几个月才憋出来的,你现在是要我现场做送别诗,我到哪偷来给你啊!

    嗯?偷?

    说到偷,你别说还真有一首…

    上个月同好友喝花酒,他说“拈花先生”最近又有遗作,此诗被他悄悄收藏了,并未向旁人透露,好像写的就是送别、惜别。

    额……此“遗”非彼“遗”。

    “拈花先生”乃是一位奇人。此人腹有诗书,胸有大才,偏偏不爱入仕爱风流,好流连于各大青楼教坊司,喝多了便趁兴吟诗,随口一出便是佳作。

    他既不提名也不署名,是以很多人慕名前来,专门守着他的诗句,或用以人前显圣自抬身价,或者干脆拿到坊市间售卖,一般都能卖个相当可观的价格。

    至于那首惜别诗,好友起先还遮遮掩掩地不肯示人,被宋宪灌了几大碗酒后,这才迷迷糊糊地倒出来了。

    宋宪此刻只觉被架在了火上,哪还有心思管那诗应不应景,既是送别、惜别,当大差不差吧?

    他皱着眉努力回想,那诗的内容究竟是什么。

    快了…快了…

    有了!

    宋宪背起双手,摇头晃脑起来:

    “笛声吹彻玉楼寒,金鸭香销更漏残。

    含泪欲挥羞不敢,倩他银登向人弹。”

    “咳咳……嗯哼……”当听完第一句后,便已有人在下方咳嗓提醒,宋宪浑然不觉,一气呵成地“背”完了。

    众人面面相觑,随即别过头去。

    有的看下方的鞋袜,好似他不小心把酒菜洒了上去。

    有的看旁边的下人,仿佛在问还有没有未上的菜品了?

    最过分的是章礼杰,他竟抬头看着房顶!

    不过好在没有人笑出声,毕竟都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万一哪天上差出了丑,谁敢笑出来岂不是厕所里点灯了。

    “噗嗤……”

    真有人笑了……是那个一直不说话的秀才……

    “噗嗤…噗嗤…”

    “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啊哈哈啊哈哈哈哈……”

    笑这东西一有人带头,立时就刹不住了,所有人都大笑起来,有的甚至捂住了肚皮。

    当然有两个人除外,田大人和宋进士。

    满屋子顿时又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也怨不得顾平生,他又不是专业人士。给官老爷写送别诗,这货居然整了个“青楼惜别诗”出来……

    宋宪倒也不是庸才,见到众人反应,再一琢磨诗句内容,哪还不明白丢大丑了。他鼓着胆气瞄了田世伯一眼,只见世伯正吹着胡须,呼气吸气间都有些沉重,坐在桌前不愿意开口。

    完了完了!

    宋宪羞得不知所措,恨不得找个地缝立马钻进去。

    可是这丑不出也出了,光傻站着也不是事啊。他必须得抓住最关键的几息时间来弥补!

    只是到底该怎么弥补呢,找什么理由才显得合理点自然点?

    我喝多了?

    我生病了?

    我认错人了?

    好像都不太靠谱啊……

    他又瞥见那个穷秀才,带头笑完跟个没事人一样,用他那宽大无比明显是借来的长衫擦着油腻腻的嘴,那样子说不出地令人生厌。

    都怪你,全都怪你!

    不是你我需要折腾献诗这一出吗?

    不是你县令会鼓动我献送别诗吗?

    不是你他们会笑得这么惨绝人寰吗?

    宋宪越想越怒不可遏,他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地冲顾平生说:

    “顾…秀…才!愚兄的拙作让你见笑了。顾兄笑得如此肆意,想必是有传世的大作,何不念出来让我等瞻仰一番?”

    “嗯?”顾平生有点小懵,我承认刚刚是我修为不够,我没忍住我对不住你。可这里面实在没我什么事啊,我只是进来填个肚子的。

    “宋兄,方才是在下失态了,还望宋兄见谅则个。”

    “在下给宋兄赔不是了”说罢他拿起身前的那杯酒,站起身朝着宋宪一饮而尽。

    “啧啧,这也能叫酒?也太寡淡了点。”喝完顾平生还在心中暗暗评价了一番。

    他前世不喜与客户领导喝酒,并不是说他滴酒不沾。实际上他在家时常会小酌一杯,遇到老友聚会,兴致来了他还能喝上不少。

    可以说他其实是个好酒的酒友。

    “哼,愚兄并未将其放在心上,顾兄怕是会错意了。愚兄是观顾兄之貌,必有诗词大才,何不为我世伯赋上一首,以消他老人家旅途辛劳呢?”

    “难不成你觉得长使大人不配听你的大作吗?”

    宋宪也是气到了极点,只顾对那秀才咄咄逼人,都忘了他在田大人面前这样做,也算是大大地失礼了。

    其他一应人等都闭口不言,只在宋宪和顾平生二人间来回看,偶尔也瞄一眼田大人的神色,显然不想卷入事端之中。

    场面一时僵住,席间无人交谈。

    “一不小心成了焦点了啊”顾平生无奈地自嘲。

    “我不想接你的茬,是不想对你造成

    …二次伤害啊”

    “你说你这人怎么识不出好人心呢?”

    顾平生内心活动有些许恶趣味:

    “我想过搞些发明创造,搞些商业模式啥的”

    “或者像今天这样争取个一县之官当当”

    “反正这一世能过点舒坦的小日子就知足了。”

    “我可从没想到要写诗装波……这套路实在太老掉牙了

    ……万万没想到,你非得往枪口上撞,拉都拉不住啊。”

    顾平生脸上阴晴不定,宋宪只当他区区一个秀才,肯定是因为写不出诗,心中在着急无措。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收场!

    他打定主意只要秀才一念完诗,他就要自己所受的羞辱加倍找回来。

    他现在只怕那秀才胸无点墨,压根不敢作诗!好在他的担心没持续多久,那秀才还是不知死活地开口了:

    “方才县令大人提议我等为长使大人赋诗践行”

    “不若就由晚生厚颜代各位大人之劳何如?”

    众人连连摆手说“你随意你随意”,心想这是你自个的事,可别牵扯到我们,你想怎么“赋”都行。

    “那晚生就献丑了”

    顾平生朝长使大人拱了拱手,也将双手背于身后,离开座位绕着席间缓缓踱步,似乎在颇为用心地酝酿佳作。

    “送别诗的千古名句颇多,但短时间内挑出适合此情此景的还真不太容易。”顾平生忽而皱眉,忽而微微摇头,显然现场作诗不是件易事。

    “嗯?有了!”忽见秀才眼神一亮,缓缓地吟诵出口:

    “城阙辅三云,风烟望苦津。”

    大黎的国都名为中京,附近有几个“云”姓大将拱卫京师。是以顾平生将原句的“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化用了一下。

    这两句点出了送别的背景,一个从“三云”护卫的高大“城阙”(即京城中京)出来的官员,现在要去苦津这种穷山恶水的偏远之地。

    城郭宫阙,气象雄伟,历历在目。

    前路却是千里迢迢,风烟渺渺,两相比对之下,不免生出几分惆怅。

    短短十个字,对比感和画面感一下子就出来了。

    头一句方莆出口,田大人眼前一亮。

    其他人同时抬起头,怔怔地看着秀才。

    在场之人皆浸润书海多年,虽说作诗不一定多好,可要论品诗绝对都是内里行家。他们一耳便听出了开篇之不凡,迫切地想知道后面他会怎么写。

    顾平生没有留意大人们的神色,而是用一种感慨万千的语气继续念道: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这一句简直是为几个新来的官员量身定做的,而且是直接扎心的那种。

    我等与大人你一样,也是从京师繁华之地,来到蜀州这等僻壤。

    不辞辛累离乡远游,但求仕宦以报民恩。

    说起来大人你此趟奉旨出行,一番巡视后便可回到中京。可我等呢?依然要守在此地,不知何时才能归途。

    你之去,我之留,去留之间,唏嘘万千。

    自古多情伤离别,赠别诗自然以感伤居多,写到这里基本也定在了这个基调。可顾平生忽然转换了语气,那声音仿佛给人以无穷的慰藉: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嗡……”

    此句一出,众人只觉脑中轰鸣作响,那种直达心底的触动,实在非人力可言传。

    我是谁?

    我在哪?

    我听到了什么?

    这…这必将是流传千古的名句啊!

    远离分不开知己,只要同在四海之内,就是天涯海角也如同近在邻居一样。何其豁达的胸襟,何其深厚的情谊。

    众人只觉随着此诗的意境,跨过了崇山险滩,飞越了峻岭河海,去到知己的旁边,将酒杯递给他,然后共同饮尽,相视一笑。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田大人怔怔地出神,反复念着这两句,也不知想到了哪位知己。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这句是劝慰田大人,我们不要因离别而悲伤,就像那些少男少女一般泪湿沾巾。

    整首诗并未堆砌辞藻,也没有一味形容临别的哀伤和悱恻,而是用质朴的语言,寄托了对所去之人的劝慰和鼓励,哀而不伤,意境旷达。

    这首诗实在是……生平之仅见啊!!

    有的人沉默了,有的人流泪了。

    田大人的唇不住颤动,似在竭力平复心情,他几乎颤着声问:

    “顾秀……顾小友……这,这诗是送我的?”

    “它……它……”

    “它可曾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