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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门 之一

    过去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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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每次回家来,只要时间宽裕,都会到村后的小山上走走,我认为,那是我的父母还有我的祖先当年走过的地方。站在小山坡上向东眺望,山脚下延伸出去的是一大片平畴的田地,山下村口一条乡道蜿蜒通往平洋中央隐约的石头镇街,跟乡道差不多并行的是一条自西向东穿流过平洋的小河,叫喇叭河,再往前,越过平洋到了喇叭河的出海口是一溜模糊的不高的山,河口的北边那个山头叫龟山,山头上立着个古塔叫望夫塔;河口的南边那个山头叫鲎山,出了河口是灰濛濛的海。回头看身后,不远处是更高点的自南而北一溜宛如五顶帽子名唤大帽、二帽、三帽、四帽、五帽的山,那五个帽山的后头露出更高更大的山影,总之,那重重迭迭无穷尽的山影一直向西迤逦而去。而在五帽山靠西北边的山后有个水潭叫龙潭,龙潭流出的溪水从五帽山后转到山前成了十八重溪,而今在十八重溪的第十八重溪口修了个水库叫十八重溪水库,出水库就是喇叭河了。而我那个小村身后的鳌山那座古塔下边朝南朝东的山坡上星星点点散布着众多的坟莹,那里有我娘的坟,也有我戌家祖先的坟。每当天气晴好的时候,回到家的我会到坟场蹓跶,在坟间走走转转的我脑海里忽然冒出古人的一句话“纵有千年铁门槛,敌不过一个土馒头”,不免心生感慨,是啊,人世间多少的风光无限,到头来还不都要回归到这“土馒头”里去。不知哪位哲人说过,坟墓就是大地的子宫。是啊,我们每个人不都是从娘的肚子里出来,到这世间走了一遭,最终又回到大地的肚腔里--坟墓不就是我们的归宿处么?每个“土馒头”的主人都曾经有过一段这样那样的故事,只是如今这本书永远地合上了,太多太多的秘密都埋在了大地的“子宫”里。我不禁感叹岁月的残酷无情。

    为了找寻那往昔曾经有过的“秘密”,我在村后的小山上不知走过了多少回。每每走动间,我思绪的闸门就会打开,联翩的浮想就会放飞开来。自打识字读书以后,长大了,听说《石头记》中青埂峰无稽崖下那块女娲补天遗下的顽石记载了“通灵宝玉”的故事,千方百计找来那本书看了,虽不甚明白,但大体上还是知道了人世上男女间有那些悲悲戚戚的事儿,只是咱从娘肚子里出来时嘴上不曾含着那块玉。参加工作后,又听说《金瓶梅词话》是一本奇书,书中不光文字奇,配图也奇,到处打听,无奈那书不公开出版,想买无处买,想借无处借,偶然间听人说香港有,托人从香港购回一套,一读,那内容确实不便公开,那描写的文字确实奇,那全书一百回每回前面两幅图全部两百个图更是奇之又奇,只是更不便公开,但这种书却写尽了人世间那种“众人前人人诛之骂之,背地里又人人喜欢之”的“见不得人”的事儿,“见不得人”是见不得人,但满大街满天下家家户户冒出的婴儿却是做那种“见不得人”的事后产生的最“光明正大”的结果。人世间的事儿就是那么奇怪,这边厢对那种事儿堂而皇之地又是批评又是唾骂恨不得把干那见不得人的勾当的男女打入十八层地狱不得翻身,声嘶力竭表白自己乃正人君子不近美色不耻于做那下流事儿,那边厢无人处心底里却又对那种事儿朝思暮想喜爱连连,你说人这种精灵奇怪不奇怪?而《石头记》《金瓶梅词话》这样的奇书现今想看到已经不难了,只是传说中我们戌家祖先曾经有过一本手抄的奇书我始终没能见到,多么想能够一睹这本奇书啊,听说它内中描写的可是人世间见到过的奇书中不曾描写过的啊,作为一名研究社会学的学者,我梦想着将来某个时间点能够有缘见识到它。我等待着。

    作为戌家的后代,我当然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够有幸见到祖先杜撰的这部奇书,多年前我就向村子里的几位老人打听过,但只能听到老人们的口传,却未能寻到真物的线索,就算是口传,老人们也是遮遮掩掩,闪烁其词,说服动员了好一阵,才吞吞吐吐说了个大概。随着老人们的陆续离世,我知道想要寻到真物更难了。从老人们的口中得知,当初这部奇书抄录了两部,一部随那位传奇的祖上老奶奶装进了棺材,带进了坟墓,还有一部留在了世上,但年代久远,不知传到了哪一代就没了下落。我明白,要寻曾经留在世上的那一部,没个线索,好比海底捞针,难之又难,而装进棺材的那部同样难寻觅,虽听说祖上老奶奶就葬在村后的小山上,但年代久远,那坟的确切位置已经难以判断,留下的是滿山成片的衰草和密匝的树木,就算找到那坟,那棺木还在吗,就算那棺木还在,那留在棺木中的书是化为腐朽还是还存在着?再说,后人也不好去惊动祖上老奶奶,还是让她好好地睡着吧。我犯了难。

    我知道,今人和古人之间隔着一道门,只因这道门,他们才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而这道门似乎能够看见,又似乎见不到摸不着,要说能够看得见,那就是坟墓门,不是吗,坟墓门里埋藏着古人,坟墓门外生活着活蹦乱跳的今人。我为啥如此执着要寻找那部传说中的奇书呢,只因我太想知道“我”到底是谁,“我”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每当我触摸着自己那没有疼痛感的肉身时,这种要弄清自己“身世”的想法就更强烈了。是啊,这人世间,我,你,他,只因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肉身,才能站立于天地之间,才能行走在江湖之上,这肉身是从娘肚子里出来的,也是上天赐给我们每一个人的。一个人来到这世界上,不管是男是女,其肉身都没有太大的不同,都要进食,排泄,都会行走,劳动,不同的是他的肩膀上撑着个会说话的脑袋,而说出的话却是不同的,会想这想那,而想出的事也是不同的,会做这做那,而做出的事也是不同的,只因有了这个不同,才使这个“我”同那个“我”不一样。只因每个“我”都有一口气,才在这个世界上存活着,而这口气要吸上几十年,大概两万多个日日夜夜吧。伴随“我”吸气的是一条从身边悄悄流过的黑白分明的线条状的东西--分为昼夜的时间,它看不见摸不着无声地流逝,有时它也看得见,那就是钟表上跳动的秒针让我感觉到它的存在。让“我”得以呼吸的是天地间的气,它同样看不见摸不着,只是当我触摸自己的肉身感觉自己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时才感觉到气的存在。这口气分分秒秒从“我”的鼻腔、口腔进进出出,不曾停歇,纵使“我”睡着了,气也不曾停歇,它让“我”活着,得以存在于天地之间。活着的每个“我”都感觉到这个“我”就是我,都喜欢以“我”为支点,为中心看待周遭的世界,都自私,也都有点贪生怕死,也都希望能够永远和这个世界相处,似乎“我”存在,这个世界也就存在,一旦“我”不存在,这个世界也就消失了,还真希望能够永久占有眼下这个世界,能够永久占有自己一手创造的属于自己的那份财富。“我”有这个想法,而站在“我”面前的“你”应该也有这样的想法,在他的面前,“我”成了他眼中的“你”,而每个“我”,每个“你”,看似相同,又多么地不同,你说这奇怪不奇怪,只因为每个“我”,每个“你”来到这个世界都太偶然太凑巧了。大家都从娘肚腔里出来,只因为那个当爹的和那个当娘的那一瞬间的欢愉,才造就了“我”,别说早一天或迟一天,就是早一刻钟或迟一刻钟,甚或早一瞬间或迟一瞬间,那生造出来的就不是现在这个“我”,而是另一个“我”,那个“我”是我吗,他会像我这样待人接物看世界吗,他的长相会和我一样吗,他的想法会和我一样吗?明摆着的,即便是长相相同的双胞胎,外观一样,其他能一样吗?你说,这奇怪不奇怪。人世间这个“我”真是太神奇了。我常常问自己,你真了解“我”吗,看来我还真没了解透。

    每当我在村后的小山上行走,看看那些坟墓,忽然会冒出一个念头,将来的某一天,我也会被藏在那里头,就像当初我从娘的子宫里出来,终归要回到大地的子宫里去。人常说“一样生,百样死”,每个人离开这个世界的方式都不一样,我自然想像不出将来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告别这个世界,“五福”中的一福为“善终”,今后我能享受到吗,我不知道。唉,不去想那么多了,我只是奢望着在自己生命的某个时间点能够和古人对话,倘能一睹那部祖上的奇书,那更是大幸了。

    只因为有了一样的生,也就衍生出了百样的死,每个人走向人生的终点的方式是不一样的。我知道,咱中国人对“死”其实是很忌讳的,不是吗,数字中的“四”字只因跟“死”字谐音让多少人见到它避之犹来不及,背上了多沉重的黑锅。在忌讳死亡的同时,咱这儿的人也挺相信“风水”说的,作为年轻又有知识的一代,对“风水”的说法我是不相信的,道理很简单,与其说坟墓的走向会对一个人乃至一个家庭、一个家族产生影响,不如说活人生活在里面的住宅更直接对这个人产生影响,明摆着,这个住宅、居室的地理环境、条件,细到通风、采光、舒适度等等不是直接影响居住其间的人的情绪、心态乃至健康吗?拿埋着死人的坟墓往活人身人说事,不是很牵强吗?但我也知道,所谓“风水”说不过是人们对美好未来充满憧憬的追求过程中的自我精神安慰罢了,明知道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总想要那方向好、地形佳,一句话“风水”好的所谓“宝地”,宁愿多花钱也想得到它,似乎这样心底里也就踏实了。听村子里的老人们说,咱这村后的小山之所以叫鳌山,是因为古时的海水曾经淹到小山脚下,而小山的形状也确实像一个鳌头,小山外石头镇街那片平地也就是石头洋被淹在海水底下,而龟山、鲎山则是露出海面的小岛,岁月轮换,沧海桑田,海水退去了,才有了今天的样貌,而鳌山、龟山上这两座石塔是啥时建起来的,准确时间谁也说不清了,少说也有五百年了,尤其是龟山上那座石塔唤望夫塔,至少告诉人们五百年以前这儿就已经有人出海漂洋下南洋谋生去了。鳌山、龟山上这两座古塔隔着石头洋遥遥相对,几百年来似乎成了洋上百姓平安生活的守护神,每天醒来人们只要抬头朝西看看,再朝东看看,两座塔都在,这日子准能顺顺地过下去。多少年来,这两座塔也成了一代又一代风水先生心目中的座标,洋上的百姓在我们鳌山村后的小山坡上造墓时,要是选择朝东的方向,风水先生在用罗经盘确定墓的中轴线走向时,会选择望夫塔的塔尖来定位,同样,有人要在龟山或鲎山造墓,若选朝西的方向,风水先生在确定墓的中轴线时也会以鳌山塔顶端来参照。

    一直在寻找祖上的那部奇书无果,想跟祖先对话无着落的我这天又从省城回到小山村,走在村后的小山上,望一眼远处的望夫塔,再看一眼跟前不远处的鳌山塔,还有塔脚下不远处山坡上的座座坟莹,蓦然间心生感触,在日升月落中,在草木荣枯中咱这小山村、咱这石头洋上的人们走过了一代又一代,人换了,只有这塔,这坟还在。石塔有门,我也曾多次登爬上去,坟墓虽有门,那门却永远封闭着。我忽然想起传说中的粱山伯与祝英台,被迫要嫁往马家的祝英台途经梁山伯的坟墓时,那墓门忽然打开,祝英台跳进了墓中,一会,一双蝴蝶从墓中飞出飞向天空。何其神奇也。我想,这墓门应该也有打开的时候,当然,不会再有祝英台跳进去,也不会再有双蝶飞出来,这道门对于每一个“我”应该都有要打开的那一刻,因为“我”迟早要回到大地的子宫里去。过了那门,要过奈何桥吗,要乘无底船吗,是到阴森的地府去,还是往光明的天国游?那一刻,“我”的肉身只能留在人世间,但,“我”的魂魄儿它将要过那道门的。过门后,每个“我”的魂魄儿要去的地方应该是不一样的,我到底开始有点明白,为什么人世间的我这个“我”跟你这个“我”是不一样的,因为过往我跟你做过的事是不一样的,所以也就决定了我跟你的魂魄儿是要下地狱还是要上天堂的。

    读者朋友,以上我啰嗦了这么一大堆,也许你认为跟现实生活毫无关系,但我这人还是有点偏执,因为我执意要找到那道门,如有可能,还真想看到那部传说中的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