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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渭水西风

    明代杨慎所作的《廿一史弹词》有一首《南乡子》,其词曰:

    携酒上吟亭,满目江山列画屏。

    赚得英雄头似雪,功名。

    虎啸龙吟几战争。

    一枕梦魂惊,落叶西风别换声。

    谁弱谁强都罢手,伤情。

    打入渔樵话里听。

    自盘古开天以来,有三皇五帝。土帝大禹治水有功被推举为王,大禹死后,夏启继之。夏经五百年,出了个暴君桀,无恶不作,遂为商汤所灭。商经五百年又为周所替。周武王得天下,分封七十一国,姬姓五十三人。这西周经二百七十五年,在幽王时,为西北犬戎所灭。而后到了东周,东周一脉传来约五百年。这五百年间天下诸侯征伐不断,强者攻人,弱者被人攻。吞他人之国者,国家更盛,国力不强者,祖宗绝祀。如此便有了五路诸侯先后号令天下,史称春秋五霸。春秋五霸之后,三家分晋,田氏代齐,诸侯相互兼并,最后天下只剩了齐、楚、燕、韩、赵、魏、秦七个强国。

    西方秦国孝公用商鞅变法,奖励军功,国力渐盛。先后经惠文王、武王、昭襄王、孝文王、庄襄王,最终王位传到秦王政。这中间武王、孝文王、庄襄王都享国不久,孝文王更是做了一辈子太子,在位三天就崩了,武王与庄襄王在位也都只有三年。

    秦国到了秦王政这一代又是祸乱频发。秦王政早年吕不韦把持朝政。后嫪毐作乱,吕不韦牵连罢相,秦王政才开始主政。这嬴政到底是千古一帝,他在位期间相继出兵攻灭韩、赵、魏、楚、燕、齐六国,一统天下。

    秦王政废分封,立天下为三十六郡。去谥法,立计法,为始皇帝,命为制,令为诏。

    只是这人都要死的,秦始皇自然也不例外。秦始皇三十七年(公元前210年)九月中旬的一天,晚秋天气,昼间不冷不热,十分宜人。秦国都城咸阳东南不远的骊山脚下,秦始皇的棺椁落在了皇陵地宫中央的大殿之上。虽然抬棺的秦国宗室很是小心,昏暗的地宫还是回荡着棺椁落地的闷响。指挥抬棺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七尺身长,枯黄的脸,面容消瘦,嘴角干裂,嘴唇上两根尖刺状的胡须呈八字分开,嘴唇下飘着一缕山羊须,满头蓬乱的黑发间夹着隐约的白丝,看起来有了年岁,却又不是很老。老人姓章名邯,官居秦国少府。(诸公注意了,这秦国少府与其他时代作为杂牌闲官的“少府”不同,秦朝的少府乃是九卿之一,地位仅次于右、左丞相。至于秦朝的九卿么?乃是奉常、郎中令、卫尉、宗正、太仆、廷尉、典客、治粟内史、少府九位。其职责各不相同,其中:奉常,掌宗庙礼仪;郎中令,掌宫殿掖门户;卫尉,掌宫门卫屯兵;太仆,掌舆马;廷尉,掌刑辟;典客,掌诸归义蛮夷;宗正,掌亲属;治粟内史,掌谷货;少府,掌山海池泽之税,以给皇家供养。)

    少府章邯,是秦国官员中与秦始皇关系最特殊的一位,因为他既要为皇帝解决一些国事,比如设计长城、修造驰道,又要料理皇帝的一些私事,比如修造阿房宫、骊山皇陵。比起宫中照顾皇帝生活起居的宦官,少府的职权大得多了,比起秦国其他的公侯官卿,少府又更多的融入皇帝的生活。

    棺椁落地的一刹那,章邯松了一口气,出神地望着一盏灯发出的亮光。与寻常油灯不同,皇陵地宫里的灯烧的是人鱼膏,传说千年不灭。章邯的轻松并不是因为接下来无事可做,相反作为少府,章邯还要负责整个骊山皇陵掩埋工程。章邯之所以轻松,是因为他知道,丧事一毕,自己就可以安静地独自完成自己的职份,全不必像今天一样招摇在众人眼皮底下。为官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只向皇帝交待。秦始皇的整个丧事期间,其他的宗室亲贵、大小官员只管假哭就是,而自己不光要举哀,还要忙前忙后,出力如此,却还是九卿中最不起眼的。想到这一层,章邯不觉一笑,嘴角微微动了一下,章邯的脸就僵住了,在这地宫之中发笑,被人看到还不知惹出多少事来……

    回过神来,地宫之中就只剩下章邯一人,他也习惯走在最后一个了。章邯刚走到地宫的内羡门前,就听到一阵妙龄女子的尖叫,随后一大群年轻漂亮的女子惊慌地涌进了地宫大殿。前面的几个女子刚好与章邯撞个满怀。章邯独自一人哪里挤得过她们,待这群美貌的女子都进了地宫之后,章邯已经被挤在地宫最里面。秦始皇的丧葬仪程中并没有这一项,章邯带着困惑,吃力地往内羡门挤去,一面用手分开面前的女子,一面高声喝道:“少府在此!速速回避!”

    “闪开一条路,让少府出来。”内羡门外传来赵亥浑厚的声音。

    章邯来到内羡门外,赵亥正领着一帮仗剑持矛的士卒站在那里。赵亥四十多岁,中等个,黑黄脸,满脸蓬松的络腮胡子。他是秦始皇的族弟,因伐燕齐有军功,封为建成侯。当年章邯随嬴政回到咸阳后第一个相识的老友就是赵亥,二人自少至老,三十七年交情。

    “挤得很舒坦吧?”赵亥调侃一句,整个秦国,也就只有赵亥敢这样说话。章邯没有理会,径自向外面中羡门走去。瞥了一下章邯不屑的面容,赵亥若无其事地说道:“奉二世皇帝制,这些先帝后宫没有子嗣的一律从死。”章邯用手理了理散乱的头发,正要往外走,却被赵亥拉住。赵亥道:“还没完呢!这些都是先帝生前亲近之人,所以安置在地宫之内。外面还有一帮工匠,要安置在中羡门与外羡门间的甬道之内。你得在这看着点,我的人不知道怎么封门呢。”章邯已是一身冷汗:“工匠为何要从死?”赵亥:“地宫的内中外三门以及机关布局工匠们都知道,泄露出去怎么办?”章邯已经猜到了,可他还是有些无法接受,这可是上千条人命。“你干什么去?”赵亥已经看出章邯的心思,“你是不是要去找陛下说去?我劝你还是不要去,这种时候,当心把你自己也赔进来。这里不多你一个老叟!”章邯:“那你知道谁给陛下出得注意么?”赵亥:“你管那么多?”

    章邯的效率非常高,丧事过后没几天骊山就看不到露天的皇陵地宫了,只是一片大片光秃秃的土。又过了几天,原本修建地宫的地方已经是一片松柏林了。皇陵掩埋工程结束后,章平高兴地笑道:“大兄你可真有办法!”他是章邯的二弟,四十多岁。章邯弟兄三个,章邯是老大,章平老二,章豨老三。章邯笑了一下:“是有些急了,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若是再过些日子,冬来土冻,这些树就必定移不活了。”章平:“总之是成了,我已让直儿去和宁儿好好置办一下,今晚咱们一家好好喝一顿。”章宁、章直原本都是章平的儿子,章宁是长子,章直是次子。因为章邯的两个亲生儿子章壮、章烈在打齐国时阵亡了,章宁就过继给章邯当儿子。章邯忽然变得心事重重:“行!我知道了。明日你随我一起入朝奏报陛下。把这里做工的安排一下,你就先回去吧。我晚些再回去。”说完,章邯跨上那匹驮了他多年的瘦马。

    章邯一面策马疾行,一面琢磨着这些天的事,一切都出乎认得意料。

    事情发生在九月初的那夜。这天黄昏,章邯正在家中审阅骊山皇陵、阿房宫两处工程上个月劳役损失清单和下个月所需的粮草的账目。在旁人看来油水极大、安逸无比的差事让章邯操碎了心。不管逃亡还是工伤,每损失一些劳役,章邯便万分纠结。骊山皇陵还好,基本已经完成,只剩下一些扫尾工事。而两年前开始营造的阿房宫的巨大的开支让章邯不得不将北方长城军和南方桂林郡、象郡、南海郡三郡的军用一再压缩。这让蒙恬、任嚣两员大将对章邯成见很深。烦恼之际,听到门人郑怀肖禀报:“建成侯到了。”章邯缓缓抬起头来,卷起手中的竹简,额头上紧锁的眉毛渐渐展开。

    “不知君侯大驾!邯有失远迎!”章邯刚出内室不远,迎面见着赵亥。赵亥一把抓住章邯的手,径直往内室而来。章邯:“有什么事情?”一看到赵亥严肃的神情,章邯就知道出事了。

    “陛下回来了。”赵亥松开手。

    “到哪了?”

    “已经过了鸿门。”

    “使者在哪?”

    “没有使者,是我的人探听到的。”

    章邯心底升起一阵不安:“不会吧!以往都是入了函谷便有人前来报知。”他完全没有心思关心赵亥私自派人探寻皇帝行踪的举动。

    赵亥面色沉重:“皇帝车驾半月前已经到了北边萧关,后来又转到东面函谷的……”赵亥话说一半就停了,章邯已经知道他的意思了——皇帝车驾在关外徘徊,好像在窥探什么,又像是是在等待什么。如此行踪诡异,秦始皇想要做什么呢?

    赵亥摇摇头苦笑一声:“我这个皇帝大兄啊!他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三十五年就因为卢生几句话——‘人主所居而人臣知之,则害於神。原上所居宫毋令人知,然后不死之药殆可得也。’他就下令把关中三百宫殿都以甬道相连,还在在宫里到处立起起帷幔帐幕,到现在宫里还和蓬莱瀛洲似的。更荒唐的是还自称‘真人’!”赵亥就是这样的人,人前都不避讳,更不必说人后了。他是秦始皇最信任的族弟,这种性格的形成有出身的因素,也有他自己性格的原因,他本就是无所顾忌的人。赵亥的话并没有安慰章邯,反而另他更加不安——自秦始皇三十五年以来,秦始皇就开始求仙问道,行为处事远远超出常人所思所想,若是秦始皇身边有人利用这一点,假传秦始皇制令,谁又能知道呢?章邯隐隐预感到了什么……

    “冯劫来过了。”一个一身白衣的青年人推门进来,“他让我转告主公在右丞相府集中,陛下使者到了。”来人姓关名霜,是长住在章邯中的门客。关霜所说的右丞相是大秦国无人不知的冯去疾,秦始皇每每东巡,都是冯去疾留守咸阳,代皇帝裁决政务,真个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右便有左,有右丞相自然就有左丞相,秦国如今的左丞相是李斯。秦国以右为尊,冯去疾的右丞相是高过李斯的左丞相的。

    章邯轻舒一口气:“备马!”

    咸阳城的东门外,幽黑的夜色之中,灯笼因为太轻,早已经被秋风吹翻,只剩火把闪动着随时会致窒息的光。有资格入朝的臣子都到了,老迈的冯去疾静静面向东方,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九卿站在在冯去疾后,宗室亲族站在九卿之后,诸将站在宗亲之后,其余朝臣立在诸将之后。他们清一色玄衣纁裳,若是白日,这必是秋风吹彻的原野上一道壮美的精致。可惜这是黑色。天地不仁,八月的黄土落叶纷纷飘入诸臣的头发中,耳朵里,嘴唇边。原本就立在寒风中的人更加不舒服,可即便是在黑夜也没有一个人敢抬手收拾一下,他们都无比畏惧即将到来的始皇帝。

    诸臣的玄衣随风摇摆发出沙沙的响声,四下是旌旗摆动的声音,此时只有人是安静的。外表安静的人内心是不安的。

    随着远处时不时传出几下马嘶,诸臣等候已久的时刻终于离开了。

    随着远方微弱马蹄声的逐渐清晰,夹杂其中的车轮声也清晰可辨。铁骑似水,绕过群臣,哗啦啦涌入城中。章邯觉得这些军马似乎并不是护卫秦始皇的关中士卒,今夜的士卒脚步散乱,队列不整,军马蹄子踏地的声音也是轻浮无力。并且这些人对朝臣的全无恭敬。章邯身后的赵亥是久经沙场的人,他早已明白了这些人的来历,于是头靠向章邯说道:“这是关东新军。”

    已经午夜了,奇怪的味道充斥着改作灵堂的秦宫大殿。出乎所有人意料,灵前跪着的不是长公子扶苏,而是少公子胡亥。冯去疾接过李斯双手奉上的遗诏,当众读了起来。

    渭水之畔,白茫茫的蒹葭一望无边,西边的天空也被蒹葭映得苍白。章邯摇了摇升疼的脑袋,翻身下马,落地的一瞬间他的头也不疼了。秦始皇还是秦王时,便常与章邯来这里。如今嬴政终于实现了他人生最后一个理想——安枕骊山,西望蒹葭。在嬴政选定骊山修建王陵时,章邯曾问嬴政:“先王庙或在西雍,或在咸阳,大王为何选在骊山?”嬴政笑道:“因为我不如周幽王,我很羡慕他。”

    记忆嗖嗖地出现在章邯的脑子里,越来越清晰,清晰的好像就在昨天。

    四十年前,那还是秦昭襄王的时代。长平大战过去快十年了,曾经因胡服骑射不可一世的赵国国都邯郸城内,人还不是很多。邯郸一户人家的门前,一个衣衫破烂的少年睡在门前的大槐树下。阳春三月,正是槐花盛开的季节,槐花却已经不见了。“好一个逃难的!”一声肆无忌惮的嘲笑惊醒了少年。少年睡眼朦胧地抬起头看着面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两个贵族打扮的男孩,一个小个子,一个高挑的瘦子。两个男孩后面站着一个高挑的女孩,女孩一身玄衣,雪白的手里正捧着一把同样雪白的槐花。少年咽了一下口水,打量了眼前的三个人干净的衣服,他显得很老成:“公子有何贵干?”

    “要饭到别地去!别挡我家的道!”带头的是个小个子鼻子朝天,鼻孔对人,很是傲慢。

    “我是游学的,不是离民。”少年取出刚才枕在头下的一个包裹,打开一点,露出里面的竹简,这是他最后的尊严。

    带头的小个子对包里的竹简产生了兴趣:“呦吼!公欲何往啊!可否将简书借我一阅”

    少年取出一卷竹简递了过去,嘴里说道:“不敢当,公子唤我章邯便是。不敢欺瞒,我想去秦国的。”

    小个子打开竹简,只见右手第一根竹片上赫然写着四个篆字《通天策》,自顾自地说道:“这是齐国的字!仲父教过我。十分难得!看来你来自遥远的东方。”

    小个子旁边的瘦子发话了:“你一定要去秦国么?为什么不去燕国呢?”

    少年章邯已经站起身来:“我的夫子临死前与我说:‘速去秦邦,即便不能出将入相,也可保得一生平安。’”

    瘦子有些沮丧:“是啊!秦国是最强的。不过那可很远。”

    章邯有力地回答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话音刚落,后面的女孩便发出轻灵的笑声。章邯把这当做是对自己的赞许,他盯着女孩的眼有些出神。

    “拿着。”玄衣少女递过手里的一捧槐花,少年赶忙把竹简连包扔在地上,接了过来。

    “此乃大秦国王曾孙,公子政是也!”少女伸出雪白的手指对着正看竹简的小个子。

    小个子佯作无奈却掩不住自豪:“姚娃呀!你太张扬了!”

    章邯瞪大了眼睛:“当真?”

    嬴政:“正是!”

    良久嬴政道:“将来我也还要回家的。你不如留下来给我当门客吧!日后随我一同返秦。”

    章邯有些不敢相信这小孩子的话,犹豫之际,嬴政旁边的瘦子笑道:“你真要留下他?夫人同意么?”瘦子名叫丹,是燕国太子,和嬴政一样,他也是来做人质的。

    嬴政立刻反驳道:“当然同意!父亲在的时候,常与我说要多多学习仲父。仲父有许多门客,我收一个怎么了?母亲知道了高兴还来不及。”嬴政说完又把脸转向章邯:“你若愿意,便叫我一声主公,从今以后,你的衣食住行我全都包了。”

    章邯一直盯着叫姚娃的女孩,他心底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似梦似幻,却又那么真实,像是见了死去的夫子一样心安,又像是见了远在海边的母亲和两个弟弟一样喜悦,想要描述却又不是……章邯已经拿定主义,他长揖一下,跪在地上:“主公!请受章邯一拜!”

    这是嬴政人生第一次受人跪拜,作为人质受尽冷艳的他第一次有高人一等的感觉,这感觉是多么令人着迷、上瘾。

    燕丹赶忙扶起章邯:“快起来。”这并非是出于好心,他实在受不了和自己一般无二的嬴政在这受人跪拜。虽然不愿承认,可他与嬴政之间差距已经开始显现。

    正当章邯不知说什么的时候,姚娃把手中的槐花捧到章邯胸前,笑着说:“这是秦公子给你的见面礼。”

    章邯接过槐花,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嬴政从怀里取出几个刀币递给姚娃:“姚娃!你带他去西市吃点好的。我去告知母亲就来寻你们。”

    姚娃把钱又递给了燕丹:“我是女子。不能去那的。让燕丹带他去吧。”

    嬴政十分不屑:“呦吼!也不知是谁成天吵着去西市!那你们在这等着,我去告诉母亲就回来。”

    章邯很不自在:“这花如何处置?”

    姚娃盈盈一笑:“吃了!”

    饥饿的章邯一口吞了手中的槐花。往事如风,姚娃在三十五年前生下扶苏后不久就死了,现在嬴政也深埋地下。当年三人常来的蒹葭之畔,只剩下章邯一个人。虽然当时的少年现在已是历经沧桑的老人,可章邯心里一直无法忘掉姚娃。即便姚娃留在章邯记忆里的容颜已模糊不清,那颗懵懂的心依然还在思念。

    伫立良久,章邯转身离开,翻上那匹瘦黄马,奔咸阳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