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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幕:于静默中轻言狂语(下)

    七

    只过了一夜,当莱尔再一次看见兰瑟尔时,对方的气质仿佛与之前判若两人。那股深沉的气质与痛苦不加掩饰的自他周身散发出来,好像连空气也因此变得沉重。这巨大的转变除了让莱尔感到一丝感慨以为,也让他觉得有些惊喜。

    此时的兰瑟尔跪在地上,怀中抱着那只剩一条手臂的恩薇蒂亚,血液已经干涸,枯焦的鸢尾散落一地,再也无法哭泣,而那些未被波及的鸢尾,仍是在藤上悠闲的摇曳,享受阳光的和煦。

    四周围满了人,他们小声地讨论着。对他们来说,这也可以算是休闲娱乐。在兰瑟尔身边站立着两名勘察的警卫,一名抱着胳膊,正望着恩薇蒂亚的尸体和地上的血渍做出沉思的模样,当然他也有可能是在发呆。另一名则捧着一个本子,不知在写什么,大概是例行公事的记录和调查分析,不过也不排除他只是装个样子,实际上只是在写日记的可能。

    莱尔排开人群,向兰瑟尔走近。鸢尾的香气淡雅,令人无比的舒适,这也让莱尔感到了些许不合时宜的轻松。

    兰瑟尔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看他,他双眼通红,注视着怀中的女子,疲惫和悲痛自瞳孔溢出,不知道他在这里保持这个姿势多久了,莱尔看得见,在他无声的情绪里,还深藏着几味悔恨与愤怒。如若是自己处于他现在的情形,想必只会比他更加悲痛吧。

    回想起恩薇蒂亚的样貌、语气、神态,莱尔不禁觉得有些惋惜,此刻的恩薇蒂亚如陷入安眠般闭着双眼,可能她平时也少有这样的平静。但虽然能感同身受兰瑟尔的痛苦,莱尔也并不十分在意这份因共情产生的情绪。

    “早点按我说的做了不就好了吗?”莱尔想着,如果对方在昨晚接受了他的建议,会不会要比现在好一点,但也说不定,以恩薇蒂亚的能力,或者还会有别的心思,而她的死,应该也彻底断绝了兰瑟尔选择短暂逃避的可能。

    想到这里,惋惜归惋惜,莱尔也必须承认,恩薇蒂亚的死让他感到了放松。如果她不是死在这里,那总有一天,她也一定会和自己对峙,到那时,自己也不得不亲手结束对方的生命。如此看来,他实际上该感谢那位凶手,帮自己省去了很多麻烦。

    那么现在,对他来说,比较麻烦的就只剩希里斯一个人了。可他总有种预感,这个人应该已经不算什么问题了。只剩下兰瑟尔孤掌难鸣。

    他扫视了一下四周,在人群的最后发现了伊睿思,对方此时也正望着她,二人对视了一会儿,还是莱尔先将目光移开。

    捧着本子的警卫回头注意到莱尔,他急忙合上本子,略微弯着腰近到莱尔身前,说道:“莱尔少爷,您怎么也来了,这地方血腥气太重,您还是别在这里待太久了。”

    莱尔看了看警卫,语气温和地说:“这个人我认识,过来看看,不会影响到你们……是发生了什么事?”

    “哦哦,这个呀,死者手臂断了一条,跟据我们分析,应该是与别人争斗厮杀过。”

    警卫说到这里,四周又想起了一片吵杂的惊讶与议论声。

    这七嘴八舌的声音让莱尔感到厌烦,他不耐烦地想:“这还用你分析?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吗?还有这些家伙都在大惊小怪什么?!”

    警卫可能也觉得这些人在旁边有些头疼,他转向四周的学生大声喊道:“跟你们没关系,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快走快走。”说着他就开始哄人离开。

    “出事了,出事了,那边宿舍有个学生出事了,留了好多血,你们快过去看看。”

    一个年轻的警卫慌张地跑来,对另外两名警卫说道。他这句话就如同火药被引爆一样,在学生间又激起了一阵喧闹。

    “谁,叫什么名字?”刚才在一旁沉思的警卫问道。

    “希里斯·伊卡洛斯。”

    听到这个名字后,另外的两名警卫都松了口气,他们在学院里待了多年,有名有姓的贵族子弟都会特意去关照,而这个希里斯之前从来没听说过,应该不算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人,出不出事倒也无所谓。

    然而警卫虽然没太在意,但跪在一旁的兰瑟尔闻言却突然抬起了头,他紧盯着莱尔,眼神中带着一丝震惊。

    莱尔没有看他,他的目光再次朝刚才伊睿思所在的方向投去。对方早已转身离开了,只留下一个背影,缓缓消失在莱尔的视野中。

    “什么事啊。”捧着本子的警卫淡淡地问道。

    “他的室友今天黎明的时候才回去,一进去就发现那个希里斯抱着头,蜷缩在角落,身上也有数道伤痕,但都不是很深。整个人跟疯了一样。问什么都不说,只是嘴里一直含糊不清地不停念叨着‘不要过来’这样的话。他的精神似乎受了很严重的创伤。”

    “真是怪事……黎明发生的,现在才报上来?”

    “不是,希里斯的室友说他回来的时候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从房间那里离开,之后他一进屋就看到希里斯血淋淋地躺在地上,他一时惊恐吓昏了过去,直到早上心神才恢复过来。哦对,希里斯有时候也会拽着人的衣领说什么‘那个女人还在这里,她没有走,快救救我。’诸如此类的话。”年轻的警卫一边回想一边说道。

    捧着本子的警卫点点头,说:“那这个事情很清楚了,是那个女人干的,我们一会儿去看看。”

    他转身驱散了周围还在议论的学生,接着又扭头一脸郁闷的望着跪在地上的兰瑟尔。

    莱尔回过头,视线正与兰瑟尔的对上,他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这个时候如果希里斯死了的话,那自己的嫌疑在对方眼里确实比较大,可是现在已经证实了希里斯还活着,只不过是疯了,而且已经说明了是一个女人干的,兰瑟尔无论如何也不能在怀疑到自己头上。

    不对,这件事好像本来就跟他没有关系,为什么会下意识将这件事和自己联系起来,莱尔总觉得有些奇怪,不知不觉自己的思虑变得繁琐了许多。不过他现在确实有些累,不知为什么一直感觉很困,就像昨晚根本没睡过觉一样。

    拿着本子的警卫在将周围的人赶走后,矮了矮身子,在莱尔身旁小声说道:“这些年不少人对纳芙蒂家积怨已久,像仇杀这种事情也不算少见,但这姑娘毕竟不算正式的纳芙蒂,所以目前影响应该也不大,这几天城里不太平,有的大人也让我们多照顾着点这里,这件事情我们会尽力一直查下去,相信很快就会找到凶手,您放心。”

    莱尔听懂了他的话,大致意思翻译过来就是:大人物们不会在乎恩薇蒂亚的是事,包括纳芙蒂在内,目前几个王庭的争斗已经逐渐激烈起来,这不是他们沾染的了的,而且有更大的人物事前就告诉了他们,无论学院里出了什么事都不要多管闲事。所以这个事会一直处于调查中,当然适当的时候也会给出一个让他们满意的解释。

    莱尔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他大概已经猜到是什么人和他们提前交代了什么事。

    “那么就辛苦你们了。”莱尔礼貌地说道。

    “这是我们应该的。”警卫说,“只不过正常的工作还要进行,这个地方总不能一直这样放着……”他皱着眉看向兰瑟尔。

    莱尔不再理会警卫,他甚至想来一句“其实放着不管也没关系,兰瑟尔一定会把她收走的。你们应该也不会在这里待太久了,早点收拾东西走吧,趁着还没完全乱起来。”

    但他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径直向兰瑟尔走去。

    莱尔上前,蹲下身子,将一只手搭在兰瑟尔的肩上安慰似的说:“别让恩薇蒂亚一直待在这个地方吧……你也需要好好休息了,她肯定也不想看到你这样。”

    兰瑟尔闭上眼睛深深叹了口气,若是泪水还能痛快地流出来该有多好啊,只是现在他的眼睛干的刺痛,再也无法流出一滴。说来也怪,大多数时候,人总是不能痛痛快快的笑、痛痛快快的哭,就好像有一种东西在情绪达到极限的时候将它抑制。在笑到最开心的时刻感到空虚,在哭到最悲伤的时刻感到平静。莱尔一直认为这是无比残忍的一件事。

    兰瑟尔将那断裂的手臂捡起,连同恩薇蒂亚的身体一同抱了起来。他注视着莱尔,想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些什么,然而莱尔那无邪的面容以及眉目间的忧心与关怀却是不掺杂任何心机的纯粹。

    “我先去好好安置恩薇,晚些时候再去看看希里斯。”兰瑟尔说。

    “嗯,好,有什么事我可以陪你一起。”莱尔说。

    兰瑟尔苦笑道:“谢谢你啊,给你添麻烦了。”

    莱尔嘴上说着没事,心里却忍不住想着确实挺麻烦的。

    看着兰瑟尔的背影,莱尔又泛起一阵感叹,他的命运似乎已经注定,穷途末路,虽然不太完全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显然是自己的胜利。

    只是可惜了恩薇蒂亚,如果早几年认识,兴许他们现在也会是朋友吧,一切都不会迎来这种结局。可那些事又怎说得准,但愿兰瑟尔能突然开窍,接受自己的提案,让故事走向较为圆满的结局,最终在自己的培养下,完成虚假的救赎与复仇。他完成了执念,自己也收获了乐趣。不过恩薇蒂亚的死去,很大概率会将他推向另一个极端,一个自我毁灭的极端。

    一切好像确实如莱尔所想,但他不知道的是,一夜之间,在心里发生了巨大转变的兰瑟尔内心,一场针对他的试探已在对方心中酝酿。

    鸢尾的香气缭绕于未散的血腥,静谧地如同这平静的生活从未泛起涟漪。她早已不愿理会旁人绝望的爱,只是于一味味悲痛中秉持自己优雅的心。

    再穿过那美丽的紫色花廊后,恩薇蒂亚的模样又浮现在莱尔脑中,那靠着桌子潇洒抽烟的身影,以及她近身凝视自己的眼神。他忘不了对方灼热的气息。

    为什么稍稍有些失落呢,明明她消失了对我应该没有任何坏处的。

    “啊,想那么多做什么,都无所谓了,趁这个时候,我现在应该先回去好好睡上个午觉,静静等待明日即将爆发的混乱……嗯,在此之前,要不要先去吃个甜点呢?”

    八

    灯火葳蕤,鲜血甚至在它的衬托下都显得格外明亮。

    昏暗的房间内,苏提尔缓缓抽出匕首,男人在抽搐了几下后,痛苦地倒在了地上。

    现在已是晚上,但这间房间被封闭得很好,与其说是普通的卧房,更像是一间隐蔽的暗室,根本无法从里面得知外边的天色,学院中很少会有这种地方。

    而此时,房间内除了那张陈旧的床和落灰的柜子,以及微明的蜡烛外,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与一具尚残留温度的尸体。

    “你就在这把他杀了吗?”伊睿思面冷漠地望着尸体对苏提尔说,“他好歹是个佩特内。”

    苏提尔不屑地笑了笑:“谁在乎呢,若是换成几天前当然不能这么做,可现在一切都按父亲的计划进行着,最迟明天城里就会乱起来,战争一旦爆发,谁死谁活都不重要了。明天早上随便找个没人的地方把他从学院上丢下去就好了。再说,他骚扰了你这么久,你应该也很想他死吧。”

    伊睿思沉默,死去的男人是卡莎的哥哥,雷厄斯·佩特内,这家伙的品性几乎和沙德一模一样,但佩特内毕竟是纳芙蒂的附属家族,所以他还是不如沙德那样骄纵。伊睿思无法忘记雷厄斯对自己的骚扰,以及那次在卡莎的帮助下,这个色胆包天的家伙如何侵犯了她。

    当时她并不能对雷厄斯有任何惩罚,她的父亲萨姆努斯公爵和第六王庭为了煽动这场战争,耗尽心力加剧佩特内和纳芙蒂的矛盾,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都同佩特内保持着友好的帮助关系,自然不会因为自己的事而与其交恶,打乱经营多年的计划。然而佩特内也只是计划的一环,是在最后终将被舍弃的棋子

    原本伊睿思计划在动乱爆发后杀死卡莎和雷厄斯,但某人突如其来的安排给了她提前完成目标的契机。至于雷厄斯,她望着地面的尸体不知道怎么形容现在的感觉。

    她可不会像自己的弟弟这样仁慈,还会给对方留下完整的尸体,至少不会这样轻轻松松的结束对方的生命。

    “所以呢,父亲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伊睿思问。

    “佩特内以为我们会和第六王庭一起协助他们搬倒纳芙蒂,从而让第五王庭的统辖者变为他们,之后与我们合作,慢慢建立属于我们之间的权力枢纽。”苏提尔说着,忍不住笑了出来,“多么天真的想法啊,我们可不需要多一个人来抱团取暖,这件事过后,佩特内也会随着旧的第五王庭一起毁灭,新的第五王庭将在我们的操纵下诞生,是完全服务于我们的傀儡。旧的秩序已经太过腐朽,我们将为这个城市带来新生。佩特内空有野心没有能力,且如此不稳定的因素,我们又怎会与其长期合作,有朝一日可能也会在别人的算计下对我们倒戈相向。还是自己培养、控制的好。”

    伊睿思踢了踢雷厄斯的尸体,用脚将他的身体翻了个面,她实在不想看到那张已经扭曲的脸。

    “只有这些吗?”伊睿思平静的问。

    “当然不是,还有很多精彩的环节,但是父亲并不想让你知道,说是出于保护你的目的,不让你沾染家族的纷争。”苏提尔想了一下,接着道:“虽然不知道卡莎和沙德的事是谁做的,但却也帮我们加快了计划的进程,我们早晚也要找到别的导火线去点燃这场对决,至于城里传的那个杀人魔,也不是十分重要,跟即将发生的事比起来,几件针对纳芙蒂的谋杀案算不得什么。”

    “他有那么在乎我?”

    “至少是这么说的。”

    伊睿思微微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她其实一点也不好奇自己的家族到底都有什么打算,因为即便他们没人告诉自己,她也已经通过别的渠道知道了大半内容。实际与想象有时恰恰相反,伊睿思早已有了自己的打算。

    可她的弟弟并不知道姐姐的心思,当伊睿思再次望向他时,她看到的是苏提尔那张表情略带挑逗的脸。

    “你……”伊睿思移开目光,而苏提尔却笑着向她走来。

    “哎呀我的好姐姐,从小到大,包括我们那位城府极深的父亲在内都觉得你是一个善良听话的乖孩子。可是呀,只有我知道那不是真的,我可忘不了在我很小的时候,大哥与父亲不在的时候,你是怎么欺负我的。你后来的那些伪装越来越华丽,就连我有时候都快信以为真了。”

    苏提尔走到伊睿思身后,他伸出左手轻轻拍在她的肩上,之后他的手又缓缓自肩膀下移,顺着胳膊,直到握住伊睿思的手。苏提尔的右手也同时轻轻搂住了伊睿思的腰。他靠近,将头贴进她的发丝,贪婪而低调地嗅着上面的味道。

    “我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我渐渐脱离了对你那些恶作剧的恐惧,变得远远比你要强大。”苏提尔深深吸了口气,似是在享受伊睿思身上那股淡淡的香味,“来吧我的好姐姐,让我们再玩一次彼此都很喜欢的游戏吧。我记得你每次都非常享受。”

    苏提尔说着,从侧面亲吻了伊睿思的面颊,他的手开始不安分地抚摸着对方的身体。

    “放开我……”伊睿思有些愠怒地想要挣脱苏提尔,可对方却使劲抱住了她,那巨大的力气令她难以摆脱。

    “怎么了,我记得你每次到最后都是很享受的啊……还是说,如果现在是那个莱尔在你身后,你会更舒服?”

    苏提尔猛一发力,将伊睿思甩到了床上,他紧接着跟上,牢牢按住了她。

    “你什么时候也能去死啊?!”伊睿思叫道。

    “对,就是这种语气,这种态度,这才是你,伪装了这么些年,乍一听还觉得很亲切呢,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在他们眼里你永远是那个高洁无瑕的伊睿思,只有我才能享受你最为真实的一切。”

    苏提尔粗暴地捏住伊睿思的脖子,在她唇上一吻。

    “我们的大哥对家族间的事并不感兴趣,父亲百年之后,只有我才能继承他的志愿,作为王庭之主,你说我要不要让你做我的正妻,哈,那我是不是还得每天提防着你会不会给我下毒?还是按父亲的意思把你当作礼物,嫁给其他与我们合作的势力?第六王庭的傻小子们可不会像我这样温柔对你。”苏提尔继续说道,“啊,不过也无所谓了,到那时相信你也能理解自己的命运了吧。好好地为我、为家族贡献你的能力吧。”

    伊睿思挣扎着,但苏提尔的手已经开始撕扯她的衣服,一寸寸精美的服饰被粗暴的撕开,露出她那洁白的肌肤。

    “哦对,我亲爱的好姐姐,按父亲的意思,他本来有一件事是想交给我做的,可我总觉得你更适合做这种事,虽然性格恶劣,但你应该还没杀过人吧,所以我想把这个难得的机会给你。当然这个事情不用着急,它本身和父亲的计划没有太大联系,但可以的话还是趁这个机会做了的好,我也会从旁协助你的。”

    苏提尔贴近伊睿思的耳边,轻声说道。

    “能不能请你,想办法杀掉爱莉尼娜呢?”

    烛火摇晃,无人去理会地下沉积的死灵,在血与香的混乱中,一切荒诞都井然有序。

    九

    略带寒意的风,不经意透过窗户拉开的细小缝沿,掀起如薄纱般的窗帘,让琥珀色的阳光自窗外照进。

    莱尔伸了个懒腰,从床上坐起。他拉开窗帘,一股微凉的寒意将他笼罩,但他只觉得这风无比的清新舒爽,淅淅沥沥的雨自天空降下,虽然还是清晨,但天地都透露出一种接近薄暮时的琥珀色,这是一场久违的太阳雨。

    在日光的辉映下,雨水就像黄金一样酣畅淋漓地撒进土地,在一片唯有雨声的宁静之中,竟颇显出了几分神圣。应该是神明赐予大地的馈礼,祂们将金杯中的酒液洒下,希望带给下界欢快的精灵一场酣醉的梦境。似是有少女光着脚在起舞吟唱,配合着雨音与虫草的呢喃,对慈爱的神明献上虔诚的祝祷。莱尔的心也不禁为这天赐的景色所荡漾。他少有的觉得这座学院有了些浪漫的气氛。

    他最喜欢这样的景象,雨声遮蔽了嘈杂,掩盖了喧嚣,为一切都附上寂静与清冷。阳光也不再是那样刺眼,柔和得如同置身充满花蜜的蜂房。

    清冷的阳光,细雨点缀的琳琅,像是众神共演的乐章。

    他的心情,前所未有的明媚。眺望远方,似是已闻到了花草香。在那之后,人们的厮杀也显得优雅,像是黄金闪耀的殿堂中,迈着殷红舞步的华尔兹。阳光和雨水一同洗刷血液,战争无言的平静。

    在这种景色下,死亡何时成了一种温柔的幸福?

    “似乎已经开始了呢,这场游戏就要结束了,感谢在最后还能看到如此美好的景象。”莱尔如此想。

    现在他也要踏上最后的旅程了。

    自从昨天和兰瑟尔一起看到疯了的希里斯那一瞬间,他就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对方在最后也邀请了自己今天早上和他在那栋最高的三十三层学院楼见面,说是有事要和他一起分析解决。兰瑟尔当时的神情和莱尔第一次见到他时大不相同,虽然那双眼睛同样浸满悲伤,但也多了一种淡漠生死的决意,他整个人拥有了一股无法释然的冰冷且绝望的执念。

    极端的执念与绝望往往能让人做出意想不到的可怕的事。莱尔也有点担心现在情绪不稳定的兰瑟尔会做出什么。

    莱尔从床上起来后,面对着外面黄金般的景色,他再次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不管怎么说,他今天的状态都异常的好。在那平静的外表下,是一颗激动不已的心,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走出去亲身感受一下这场因自己而爆发的混乱。

    他在自己的房间内,细心整理自己的着装,这是沙德在的时候他从来不曾有过的仪式感。在打扮的令自己满意以后,他掀开床单,在那柔软的床垫上有一个极其不起眼的拉链,仔细看根本无法发现。

    莱尔拉开拉链,取出一个铁质的盒子,之后又拉上拉链将一切都恢复成原样。

    打开盒子,里面有着莱尔需要的所有东西:袖剑、钩索、火铳、匕首,他将每一样装备都放在了自己的身上。至于那几瓶药水,虽然可能用不上,但他还是选择装了起来。他身上穿的衣服是特制的,可以便捷的收纳并使用这些武器,从外观上看不出任何端倪。

    既然混乱已经开始,那么很多曾经被限制的因素都被解除了,昨天不能解决的任何事,现在都可以被很方便地解决。

    如果可以的话,莱尔实在不愿意对兰瑟尔出手,他并不希望对方死在这里、死在自己的手上,他多少对这个家族的异类抱有理解和同情。然而如果有必要的话,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扣下手中的扳机。

    走出门,更加清新的空气沁入他的心脾,他考虑是否要打伞,这柔和的黄金雨甚至令他想在当中起舞,记忆中仿佛有个熟人也喜欢不带伞在雨中散步。

    两天前就是在这里,他第一次遇到了兰瑟尔和恩薇蒂亚。

    要用什么样的歌声来吟唱我的快乐与激动?

    置身在这混乱的疯狂中,我甚至连自己的生命都不想去在乎。

    这黄金般的雨,到底是在为谁歌颂呢?

    兰瑟尔没有打伞,这降下的雨无比贴合他的心意,似是在代替他那早已无法流出的泪水。从见恩薇蒂亚尸体的那一刻,从看见疯癫的希里斯的那一刻,他就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发掘事情的真相了,哪怕一丝证据对方都不会让他得到。最终自己也会像沙德那样消弭于他们创造的伟大历史中。

    可此时的兰瑟尔已然觉得死亡对他可以说是一种解脱了,他不是很喜欢家族的人,从小到大他唯一的动力和喜悦都来自母亲、弟弟还有恩薇蒂亚,而恩薇蒂亚却又不同于另外两人,若说沙德的死让他感受到难以抑制的悲伤,那么恩薇蒂亚的逝去则让他的灵魂都在悲恸,灵魂快速的衰老、腐朽,最终让他成为了一个阳光下潜行的死灵。

    “你必须要想象自己是幸福的,这样才能不断推动自己的命运,向你所想的方向前行。”

    少时母亲的话语又徘徊在他的耳畔,然而他再也无法做到这一点,他终究是在命运的摆不下坠入一个又一个深渊。所爱之人已逝,自己向往的又是什么?或许是恩薇蒂亚所期待的那片远离纷扰的平静与美好吧,可自己仍是被牢牢囚禁在血缘的深牢,他的天真和愚笨也葬送了自己的爱与期待。

    雨水始终只会朝一个方向降下,然而人的命运却有众多的分支与可能。在雨中,兰瑟尔只想发出笑声,既然眼睛已无力挤出泪水,那或许违心的大笑可以调动更多的情绪来释放压力吧。如果这些雨水变成锋利的刀刃该多好,降临在自己身上,划破自己的肌肤,让血肉随雨水一并归去,肉体剧烈的疼痛应该也能稍微缓和精神的损耗。

    若是她,想必会出现在自己身后,为自己撑起一把雨伞吧。

    以前的寻常,变为如今强烈的奢望。而对方那原本为自己撑伞的臂膀,也已被命运无情的斩断。

    有些人惬意的清晨,却是他人将近的黄昏。

    若说还有什么是比这清晨琥珀般的天色更接近黄昏的,那可能就是此刻兰瑟尔身上所散发出的沉沉暮气。

    他掏出一支香烟,递到嘴边,点燃。这是他刚有的习惯,显然他还不适应这味道,只深深吸了一口,便低下头猛烈的咳嗽。随意的雨水又不经意地落在烟上,将香烟打湿,把火星熄灭。

    兰瑟尔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会儿,随后将香烟丢弃在一旁,任雨水将其浸泡。

    雨水飘摇,澄净的天色散下凄美,他好像是在朝自己的坟墓走去。

    但即便是坟墓,他的心中依然有钢铁般的决意,他最后的执念:就算无心再生存下去,就

    算无法在生存下去,也要在那之前,让那些人付出代价,即便没有证据,但通过希里斯和恩薇蒂亚讲述的,如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信息,他也已经大致有了怀疑的方向和人选。不需要去寻找什么证据,已然无法获得救赎,那就确定目标后,直接了结对方,这才是自己的宿命。

    “莱尔,希望你与此无关,在这个时候,任何人要杀掉我都不会迎来麻烦,这是最好的机会了……虽然就算不这么做我可能也时日无多,但在临死前我也一定会进行疯狂的反扑。在那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究竟会怎么做呢?在我说出我的决断之后。”

    很快,兰瑟尔来到了约定的地点,他抬头望去,在这番景象之下,那装潢华美的巨大学院楼恍如仙境中妖精的宫殿,它的内部中空,盘旋错落的楼梯围绕着一楼的大堂向最上方绵延,数不清的瑰丽的玻璃,有序镶嵌在石砖里,不知像这样凝望了多少明媚和风雨。阳光虽然不及晴天时灿烂,但透过水滴,楼顶最上方镶嵌的钻石仍是发出神圣而耀眼的光辉。

    这黄金般的雨,到底是在为谁哭泣呢?

    “早上好啊,今天是很难得的太阳雨呢。”

    莱尔向兰瑟尔打招呼,他略微靠近,将雨伞向对方倾斜,他终究是带了伞,因为他或多或少能猜到对方的心绪。他们在这高大的楼下相遇,兰瑟尔的暮气与莱尔的朝气形成了一种极为不平衡的气氛。

    “是啊,很难得。”兰瑟尔淡淡地说。

    他那阴郁消沉的样子让莱尔觉得似曾相识,所以他下意识也认为这层阴郁下包含有强烈的执念和坚韧的决意。

    “你想先怎么调查,我们要不先上到楼顶看一看?”莱尔提议说。

    在一楼的大堂里,有二十三块可以同时让十几人站立的石块,每块石块四周围绕着两米高且装饰精美的墙壁,最上方覆盖着可以朝内部拉开的天窗,与制作墙壁的材料相同,这种特殊的石头可以将人们直接送到想去的楼层,二十三块石板分别对应着十一层到三十三层,每一块都有自己独立的通道。当然石头本身不具有漂浮的能力,让它得以上升的是每一层楼都安放的拥有巨大吸引力的核心石块。就像是将引力扩大了无数倍的磁铁,但与磁铁不同的是,这种石块与核心缺一不可,一旦失去其中之一,就会变为普通的石头,无力的坠落。在最初建立学院的时候,当时的女王改造了这种互相配对的石块,使之成为用以搭载的天梯,平时用天窗隔绝与上方核心的引力,乘坐时只需向内拉开天窗就可以上升,核心石头被固定在每一层楼专门的位置,特意将它的体积做小,并用一种可以稍微隔绝一丝引力的材料包裹住核心,这样才能使它的上升不至于太快而让人感到不适。至于下降,按下天窗上方的机关后,会弹出韧性极强的白丝伞帐用以缓冲下降的速度,但如果楼层过高还是无法完全保证安全,所以在学院楼的一层、每一座石块所承载的空间下,还有反向放置具有一定斥力的核心,其斥力能够抵消大部分重力的影响,但其始终小于石块下落的重力,可以一定程度上放缓下降的速度,跟据不同的楼层,每块地下核心也有不同的调整。在百年前,建立这座无比华丽的大楼时,工匠花了无数的工夫才达成了现在引力、斥力与重力的完美平衡。然而这种古老的石头十分稀少,也只有纳西苏斯王国才有这种东西,建造学院则几乎花费了全国所有的此类资源。所以前十层并没有搭建此物也是为了节省资源和减少工时。普通人前往学院也是用的这种装置,只不过因为距离问题,设计地更加精巧复杂。

    另外,卡斯格洛里学院能漂浮在空中也是得益于这种东西,据说是很久以前一块巨大的引力核心受到当时举国妖精们的祝福,再加上当时女王强大的力量使得它悬浮在高空,并凝集了几乎能覆盖半座王城的石块才形成了学院在空中的地基,建造途中也折损了众多优秀工匠的性命。这座学院的建立更是象征着王国至高的伟力,以及无上的荣耀,是完全可以被当做傲视他国的资本。

    “不,我已经上去过了,没有什么好看的,这次我们走楼梯,慢慢的一层层转,看看会发现什么。”兰瑟尔说道。

    莱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抬头仰望这座庞然大物,三十三层的每一层都有着众多的教室和错综的走廊,不仅要一层层盘旋而上,还要经过每一处走廊,先不说所花费的时间,光是这一层层走下去,想想都觉得无比的累。但他表面还是平静且贴心的说道:“好,就按你说的吧。”

    他能感受到被自己藏在身上的火铳的重量,若是要采取什么行动,那可能这段时间过的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快。

    “今天这里没有什么人呢。这种地方平时应该很热闹吧。”兰瑟尔一边说一边踏上了第一节台阶。

    莱尔看了看四周,他紧跟在兰瑟尔身后,回答道:“嗯,应该都躲在宿舍里了吧,学院有的地方好像乱起来了,家族间的冲突,城里也不安全,他们没有什么地方能去。”

    “是啊,我今天更早的时候听到消息,说是佩特内的一群人来这里要找学院的管理人员理论,恰巧碰到我们家族的人也在,其间不知是哪里放出的黑枪,射杀了纳芙蒂的一名长老,之后他们便在学院开始厮杀,城里也早就开始打起来了,还有人马源源不断地往学院赶来,纳芙蒂说的是要追杀害死沙德的凶手,佩特内的长子雷厄斯。现在佩特内家也在找自己的少爷。”兰瑟尔平静地说着,像是早已预料到这一切。

    “所以,这和雷厄斯有关系吗?”莱尔问。

    “当然没有,我见过他,他和沙德是一种人,他的能力根本不足以谋划出这些事情。而且沙德死的时候,他根本不在学院,当时我还偶然在城里碰到了他。我们家族应该是受到了什么人的挑拨,才会认为是佩特内动的手,毕竟也一直在传是沙德杀死的卡莎。”兰瑟尔透过楼梯道旁墙壁镶嵌的玻璃,看了看窗外,他轻叹一声,又扭头对莱尔说:“不好意思啊,在这种时候还把你叫到这里来,不过你身处第一王庭,不管是谁也不会动你的。”

    莱尔跟在对方身后,他知道这个男人和之前已大不一样,对方可能已经不在乎是否要使用一些卑劣的手段达成目的。若还是和之前的性格一样,真的不好意思,又怎会还叫他来这里。恩薇蒂亚的死已经彻底改变了他。

    “没关系的。”莱尔回答。

    他们来到第二层,走到走廊上,兰瑟尔就那样不断的前行,就像在观光散步,并没有如他所说的去仔细察觉可能存在的线索,他自己也知道不可能有什么东西来让他发现。

    莱尔就注视着他的后背,因为楼梯不算宽广,无法让两个人并排,所以即便到了宽敞的走廊上,莱尔还是保持着这样一前一后的情形。当然他这么做,主要还是为了将对方始终保持在视线内,方便在必要时能够更好的展露杀意。

    “莱尔,你说人如果能够永生会不会很好啊?”兰瑟尔突然开口问。

    “怎么突然说这个。”

    “我在想如果人能一直好好的活下去,没有死亡,一切是不是会变得不一样。我们再也不用和心爱的人分离,再也不用见证岁月带来的悲剧。”

    莱尔望向窗外的雨,他轻叹一声,认真的回答道:“若没有强大的灵魂或是足够深沉的执念,永生也只不过是一种痛苦的诅咒,终究会在时间的磨损下,被剥夺意志。更何况,如果人的寿命延长至无限,你又怎能保证你所爱的人在漫长的时光中不会变得面目全非,大多数人都只是普通而平凡的,他们不会经历太多的事,若没有强大的意志或是支撑自身的执念,那在永生的放纵里,最终只会消散了理智,只剩下原始的欲望。对大部分人来说,有限的生命才有必要去追求意义。”

    兰瑟尔听罢也只是笑笑,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发自内心的认为莱尔确实比自己要思虑的多,比自己更成熟,所以他也一定能办到许多人无法办到的事。

    “是啊,像我一开始的愿望也只是和恩薇蒂亚一起,带着她孤儿院里的孩子们到一个远离喧闹的地方,无忧无虑的了此一生,只可惜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不过如果真能永生,兴许我也会多出许多杂念……呵,知道吗,她很喜欢孩子,在城里也都开了家孤儿院,好在她临走时将孩子们都安顿好了,不然这一去,战乱纷扰,又有谁能照顾他们。”兰瑟尔说着,他知道自己永远无法逃离失去恩薇蒂亚的痛苦了,自幼的陪伴,这世间已留下了太多对方的痕迹,如今哪怕是再瑰丽的奇美景色,于他也不过剜心般煎熬。在余下的岁月里,记忆会折磨他,情感会折磨他,那些平常的生活会折磨他,那些美好的事物也会折磨他。若是就这样永远的活下去,那到底是恩赐还是惩罚?

    莱尔沉默,就算站在朋友的角度,这个时候他也不好多说什么,沉默或许是最好的安慰,他实在不喜欢给人以温暖和安慰,或是给对方编织一个看似美好的未来。因为他自己也深刻明白,未来可能比现在更加冰冷绝望。至于恩薇蒂亚,虽然在他眼里对方既不是很了解这个国家内部的纷争,也与自己立场相异。但他还是对这个人难得产生了些许敬佩,也许在她们都走后,莱尔会代替他们照顾那些孩子,将他们送到母亲的城市庇护。

    兰瑟尔,这个人从一开始都在被命运摆弄,他什么也无法推动,什么也无法改变,只是随波逐流,在命运的暗示下,走向自己的坟墓。

    实际上,他从未过问家族事务,不想与族中人往来的他根本不了解自己的家族。他并不知道纳芙蒂与佩特内积怨已久,个怀心思,只是稍稍知道一点他们有一些不太大的隔阂,反目也只是这些日子以来别人的挑唆和谋划导致的。但实际上他们的恩怨远比这更早,他对第五王庭之间关系的看待还是来自小时候沙德与卡莎这些纯粹的友谊上。他天真认为自己只要找到真相,给出合理的解释,那么就能让纳芙蒂与佩特内重归于好,共同对抗其它潜在的敌人。但他不知道的是,自己那残暴而狂妄的父亲,从很早以前开始就对佩特内颇有微词,再加上某个幕后之人的鼓动,他早就想肃清一下自己领导的王庭,而这次战争在纳芙蒂看来,也只不过是单纯的肃清,顺便震慑一下第六王庭,借此机会在王都扩张更大的势力。仅此而已。他根本也不会去想,这是很多人经年累月谋划的铲除自己的计划。第五王庭设立的初衷就是帮助女王处理明面上的脏活,而他们的狂妄与粗鲁也导致了很多人的怨恨,积重难返,针对他们的行动可不只是单一的势力,如今的形势是各种势力不同计划碰撞的结果。佩特内就更不用说,其野心在被某些人蛊惑的这些年愈发膨胀,他早就认为自己才应该是王庭之主。即便卡莎与沙德没有丧命,他们的战争也总有一天会爆发。而现在他们的死只不过是一个合理的借口,所以当纳芙蒂很多人都看到了沙德尸体角上的伤时,虽然愤怒,但也没有去在意,因为根本不用去想,直接对佩特内开战就好了。

    而兰瑟尔在看到沙德的伤时,首先想到的并不是佩特内的报复,因为他很清楚,也只有他清楚沙德和卡莎的关系,所以才会下意识认为是其他人筹谋的局。也多亏了他从未参与王庭事务,所以才一直以来没有对佩特内产生太大敌意。否则他根本不会想到来学院调查真相。可饶是如此,他们的一切都是在信息极其不对等的情况下进行的,这也注定了他的失败。

    他其实也像希里斯一样,沦陷在不自知的侦探童话里,他只不过是命运有意无意带来的观光客,只见识了那阴暗罗网下的一角,便已经让他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他从未逃离命运的摆弄。

    或许是感知到了命运,他在选择接受的同时,也有了自己的决断。

    他们很快走完了前两层,在上第三层台阶的时候,兰瑟尔很平淡地说了一句:“莱尔,是你杀死的沙德吧。”

    他背对着莱尔,不曾回头,脚步依然平稳地向上走去。

    “嗯?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会觉得是我,那我又何苦陪着你来这里。”

    是啊,自己为什么要陪他来这里?到了今天这个局面,他完全可以不来,找一个地方躲到母亲出手结束这一切。可那终究不是办法,只显得刻意,自己目前出不了这个学院,纳芙蒂的人也都上来了,短时间内就算躲起来也很可能会被找到,而这样也暴露了自己与这件事情的关系,更何况他肯定也会去找爱莉尼娜。

    另一方面,莱尔也是出于自身兴趣,他今天心情是很好的,而且也有足够的自信可以控制兰瑟尔。他也想最后好好和对方聊聊。他实际上也很想保下兰瑟尔这个人,不过有时他总会给自己的善行添加一些不那么善性的借口来掩盖善意。他想,如果不用自己出手固然是好,但一旦有必要的话还是会解决掉兰瑟尔,结束这一切,不会再有任何人来询问这些事情的细节。

    也就是纳芙蒂的异类,否则实在想不出谁会来调查。

    “啊,别在意,我就随便说一下。”兰瑟尔道。

    “没事的。”莱尔道。他同时也在心里说着:“这怎么想也不是随便问问吧,这家伙到底要做什么。”

    兰瑟尔紧接着又用那淡然的语气说道:“那就是爱莉尼娜干的了。”

    莱尔一惊,皱了皱眉问道:“为什么这么说?”他的语气依旧平静,然而杀意也开始在他心中酝酿。

    “有些事我之前没有告诉你,莱尔,在沙德的脚踝后,有被割伤的痕迹,这也是让我来此的原因,家族里那些人都不太在意这个伤口,他们一口咬定了是佩特内干的,可我知道沙德与卡莎、雷厄斯的关系,所以第一反应就觉得这件事一定是其它隐藏在背后的人做的。这也是我来这里的原因。”

    莱尔怔了一怔,对兰瑟尔的这句话,他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伤痕……什么伤痕,怎么会有伤痕呢?我明明是用的绳索,这家伙在说什么?”莱尔在心里想。

    雨水拍打在玻璃上,阳光透过,让它们显出更加晶莹的光泽。

    “难道是……”莱尔回想起了那晚被沙德打碎的杯子。“该死,为什么我没有注意到,不过只有这点的话,倒也不能说明太多。”不过莱尔也总算知道了兰瑟尔会找来这里的原因,一切竟然都是因自己的一时疏忽引起的。

    兰瑟尔不知道莱尔此时内心的思忖,兀自继续说道:“如若是王庭派专业的人去杀沙德,那应该不会留下这种痕迹,所以可能性只有两种,要么就是那个人故意留下的,要么就是办这件事的人并不熟练。然而如果是故意的,那时候卡莎被沙德杀死的传言有很多,佩特内已经对纳芙蒂怀有不忿,根本不需要留下那种痕迹去激起二者的矛盾,反倒是做的不留痕迹要更好。所以答案应该是后者。当时在场的只有你们几个,跟据希里斯刚开始的分析,爱莉尼娜可能因为自己的私仇想要杀死沙德,她完全符合上述条件。但凭借她自己根本不足以做到这些,所以肯定还有人帮她。而这个人也一定来自其它王庭,只按在场的人来怀疑,最应该被怀疑的就是身为第四王庭主君的女儿伊睿思,如果是爱莉尼娜个人和伊睿思联手,那这一切都会说的通。虽然伊睿思曾对我们说过他弟弟这几天内有些不安分,但终究只是片面之词,她知道就算我们调查苏提尔也调查不出什么,故意以此转移我们的注意力。那天晚上我在你房间里的那会儿,恩薇蒂亚实际上是去找了爱莉尼娜,然而她却死在了那条路上,爱莉尼娜的嫌疑自不必说,可我觉得杀死恩薇的更像是第四王庭的人,也就是伊睿思,恩薇蒂亚的实力我无比清楚,能将她伤成那样的人一定是超出我想象的强大,爱莉尼娜做不到这种事,但第四王庭却有着极为恐怖的暗杀能力,所以我更倾向是伊睿思做的,那晚早些时候她也确实见过我们,也知道恩薇蒂亚并非正式的纳芙蒂成员,就算杀了她也不会有人追究什么,而我则会失去所有的帮手。”

    兰瑟尔的目中凝结愤怒,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至于希里斯,已经确定要杀他的是个女人,但对方最终没有杀他,还留下了自己性别的线索,她应该是想着虐杀希里斯来发泄愤怒,但最后却被别人撞见,希里斯也因为极度的恐惧吓疯了,当然也有可能是被灌了什么药物。这个人更可能是爱莉尼娜,因为她对沙德和纳芙蒂的怨恨,足以做出这些事。而我从们来这里到现在,一直没有见过爱莉尼娜,她可能是躲起来了。”

    莱尔震惊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对方到底在乱七八糟地分析些什么?!不过细细想来,靠着希里斯的那些线索,他也确确实实触及了一些东西。

    “但这终归是你的猜想,并没有实际的证据。”莱尔说。

    “不需要证据,我们也找不到什么证据了。我来这里也只是报了一丝侥幸心理想和你聊聊,其实我刚才突然发现,莱尔你从背后看上去也很像一个女生嘛,恩薇蒂亚当时对我说,如果希里斯死了,那一定是你做的,所以我也稍微有点怀疑你,但仔细想想,还是不太可能。就算和你有关系,你也不会冒险去做这件事的吧。看来我也快到了陌路了,既然目标已经确定了,那我从这座楼出去之后就会去杀伊睿思和爱莉尼娜,即便没有证据,我也不能让恩薇蒂亚白白死在这儿。”兰瑟尔坚定地说。

    与此同时,莱尔也下定了决心,即便他很喜欢这个从污秽的家族中脱颖而出的单纯青年,但如果涉及到自己的亲人,他也只能将死亡献给对方。他再次问兰瑟尔:“可如果并不是她们做的这些事呢?一切或许只是你的猜想。”

    兰瑟尔步伐放缓,有些疲惫地说:“不会的,我相信她们的判断。”

    之后,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走上前往第五层的楼梯时,莱尔开口问:“兰瑟尔,你应该很少参与家族的事吧。”

    兰瑟尔答:“不错,我从没参与过。”

    “那你应该对纳芙蒂的有些事不太清楚吧。学院里总有一些平民的子女,而那些没有显赫背景的女孩子们,在过去的两年里经常会失踪。去年有一个刚进学院,经常同我打招呼的女孩子,我对她还挺有好感的,但是有一天她突然不见了,在最后的最后,是沙德带走了她,再也没有回来。”

    “我怎么不知道这种事?”兰瑟尔答。

    “看样子,你弟弟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早就开始插手家族的事了啊。”

    兰瑟尔的脚步停在了刚从楼梯上来,前往第五层的过道上,他在思考的同时,敏锐注意到了莱尔语气那明显的变化,他猛然回过头,莱尔的火铳已然对准了他的脑袋。

    下一刻,莱尔没有丝毫犹豫地按下了扳机。

    巨大的爆裂声震碎了走廊上镶嵌的玻璃,在弹丸将要发射出铳口的同时,铳身被猛烈的火焰所炸裂。突然涌起的巨大力量,莱尔整个人都被掀向走廊另一边的墙壁,自楼梯口到走廊,足足有十几米,莱尔跌撞到那墙壁之上,将墙壁也撞出裂痕,上方的墙壁甚至坍塌下来,断裂的石块正砸在莱尔身旁,金黄的阳光自外界照进。

    火焰在他四周升起,牢牢围住了他,他只觉得耳膜轰鸣,隐隐约约从烈火的爆裂声中听到一声叹息。

    “真的是你啊,莱尔。”

    十

    如箭矢般的火焰迅速朝莱尔刺去,仿佛眨眼间便要贯穿他的头颅。莱尔闭上眼,已准备好迎接自己的终末。

    然而那火焰的飞矢却始终没有触及他。

    在飞向莱尔的过程中,一道金色的闪电,突然直刺入地面,截断了原本飞驰的火焰。刺目的光芒过后,围绕在莱尔周身的火焰全部都消散了,唯剩一杆白金色的长枪插在地面。

    金发的女子不知从何处出现挡在莱尔身前,她拔起刺入地面的长枪,随意地持在手中。面对着兰瑟尔,她的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

    “哈,总算是赶上了。”

    莱尔望着女子的背影,那熟悉的样子令他感到一阵安心,他不由得放松了身体与神经,陷入了昏睡。

    兰瑟尔看着眼前的女子,有些不敢相信。

    阳光散落而下,雨声依旧窸窣地鸣奏,女子白金色的盔甲被雨水冲刷后,在日光下显得格外闪亮,仔细看还能看出其上镌镂的金丝花纹,自四肢开始延伸,一直雕刻到盔甲正中,并在胸甲上汇聚成了一朵淡金色的蔷薇。除了她手里秉持的长枪外,腰的左侧还收纳有两柄剑鞘精美的长剑,右侧则是一把火铳。那与盔甲的颜色融为一体的腰带下,似乎也暗藏着什么武器。披散的金色长发神圣的在她身后飘动,右耳佩戴着琥珀色的十字星耳坠,在发丝间若隐若现,仿若游荡在金色天河的陨星。她面庞俊美,眉宇间一股逼人的英气,最为特殊的是那双瞳孔,左眼的瞳色是光辉的橙金色,右眼则是静谧的深蓝色。若说其它无比俊美的人都是神明倾心的造物,那她就一定是神明本身,十足的感性与外表高洁的神性共同组成了她身上的气质。若是平常在街上遇见,一定会以为这是流浪在世界的神祇,唯有精灵的呢喃和仙子的歌颂才配赞扬她的一切,人类的话语只会显得臃肿愚笨。

    此时,背靠户外的阳光,她亦如一位神明般伫立在兰瑟尔面前。

    可兰瑟尔在惊叹于对方气质的同时,也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威慑和恐惧,那是只有仰视天穹才会出现的渺小感。他清楚的知道,眼前的这位异色瞳金发女性,正是王国最强的将军,被世人称为“赤橙的灾厄”的艾尔蕾莎·艾芙里。

    “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她不应该还在戍边吗,怎么会突然来到这里,还是出现在我的眼前。”

    兰瑟尔想着,他像是出现了一种梦幻般的错觉。

    艾尔蕾莎没有给他任何继续思考的时间,她开口说道:“纳芙蒂家残杀学院学子,意图反叛,甚至攻打王宫,欲刺王杀驾。奉女王令,即刻肃清剿灭。”

    那声音清朗动听,好比神谕,但其中也夹杂着欣喜与冷漠。

    “残杀学院学子?刺王杀驾?怎么会……不可能啊!难道……”兰瑟尔的大脑迅速思考着,这一句话的信息已经超越了他的认知。

    他刚想开口对艾尔蕾莎说什么,可对方却不给自己任何说话的机会。

    只见面前的艾尔蕾莎身影一阵模糊,好似有阵柔软的风拂过,兰瑟尔只觉得脑袋天旋地转,视线在片刻恍惚后只剩黑暗。

    艾尔蕾莎没有去理会被自己斩首的兰瑟尔,径直走向坐在那里昏睡过去的莱尔。她蹲下身,温柔地抚摸着他的面庞,随后在他的唇上深情一吻。

    “好久不见……我回来了。”

    尾声

    “你说之后给恩薇蒂亚姐姐送什么好呢?”

    男孩望着窗外的黄金雨对身旁的女孩说。

    “听说不久前城里新开了一家调香馆,我们可以去那里选一些好闻的,相信姐姐一定会喜欢。”女孩答道。

    “不过这几天姐姐告诉我们不能乱跑,让我们待在这里,很快就会有人来把我们安顿到别的地方。”男孩说。

    “那我们就走之前顺便去一下,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姐姐。”女孩有些落寞。

    “放心吧,一定会的。只不过我还是想早点拿到给姐姐的东西,一直装在身上,等到见到姐姐的那天。”

    “但愿姐姐能够早点来找我们吧。”

    “一定会的,毕竟……姐姐一直都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啊。”

    窗外的雨稀稀拉拉,配着温柔的暖阳,似是在给孩子们编织一份美好的童话。在清冷之中给予他们温暖,也愿他们能无忧地睡去。

    孩子们的心中,这黄金般的雨,一定是在为恩薇蒂亚歌颂吧。

    这黄金般的雨,一定,是在为恩薇蒂亚哭诉吧。

    补充内容人物档案:

    兰瑟尔·纳芙蒂:

    身高:1.73米性别:男生日:4.13年龄:23

    纳芙蒂家的长子,但因其性格与其它族人相去甚远,所以大部分人都对他敬而远之。少时从母亲那里继承了妖精恩赐的神秘,获得了类似操控火焰的能力,并有很高的天赋,很快就将能力运用自如。在得到强大的力量后,他并未选择插手家族的事物,哪怕已经成年,他还是和家族运营的一切保持距离,他继承了母亲温善的性格,并不喜欢权力与政治,如果可以选择,他只想和所爱之人一起过着无忧安宁的生活。然而事实上,从未被命运眷顾的他,只在生命最后才诠释了自己的决意,为他的悲剧画了上休止符。

    “我必须时刻想象自己是幸福的,以此来推动命运,然而这命运的无常却最终将我向更为深沉的地狱推去。”

    恩薇蒂亚:

    身高:1.76米性别:女生日:4.15(婴儿时被兰瑟尔的母亲捡回来的时间)年龄:23(从被捡回来后的时间开始推算)

    恩薇蒂亚从不怨恨着任何事,哪怕是被自己的生母所抛弃,在她说来也是可以云淡风轻的一笔带过。年幼时从兰瑟尔母亲那里唤醒了类似操控火焰的能力,并展现出了极高的天赋。纳芙蒂家除了兰瑟尔和夫人以外,并没有人拿这个无血缘的女孩子当自己人,甚至觉得她有些麻烦,不过看在她能力出众的份上,家族中曾有人邀请她担任一些职位,但都遭其拒绝。她十分喜欢孩子,香烟和酒,并不喜欢纳芙蒂家的做派,对兰瑟尔的弟弟沙德,她虽然有些无法容忍,可因为兰瑟尔的缘故,还是选择和平相处。每当感到烦闷时,她总会依托于烟草或是酒精,把兰瑟尔当作最亲近的家人,愿意为他付出一切。恩薇蒂亚心思很重,但这只是出于安全的需要,事实上她根本不喜欢多想。她时刻显露出的那股随性,也正是她一生所向往的洒脱和安宁。如果让她提前知道了自己的结局,想必也会淡然地接受吧。(前提是不知道兰瑟尔的命运,但就算知道,她也只会痛苦的悲伤叹息,而不会去怨恨所谓的命运。)

    “什么嘛,就这样死掉……不过应该也算省心了,只是可惜还有好多好吃的没有吃过,希望那些孩子们能代我品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