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二章 “你这张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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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自甄氏走后,石重永便大病了一场,数月才见好转,病好后又酗酒成瘾,纵是铁打的汉子,也扛不住这般连续的煎熬损耗。好在有绣儿撑着家,将石重永和两个孩子照顾的妥妥贴贴。
某日,石重永宿醉醒来,见家中上下情景,如梦初醒,一手一个抱着两个孩子,在院中坐了很久。
小梦婕也好久没有在父亲怀里了,她不敢乱动,只静静听着父亲喃喃自语,也不知听懂了多少。而后父亲又回屋与绣姨不知说了些什么,见到绣姨只是一味地摇头。那天起,父亲再也没喝过酒。
绣姨却搬到街对面去住,虽然每天一早就会过来,忙到傍晚饭后才走,但小梦婕不懂,为何绣姨不能像以前一样和他们住在一起。
小梦婕也变得格外懂事,再不见她撒娇哭闹,白天做些她这个年纪本不该做的家务,晚上自己一个人睡。有时父亲还会呆坐着,她便安安静静地陪在一旁,自己一个人无聊的时候,也不会去缠着父亲陪她玩耍,而是对着墙上的影子,学母亲的举手投足,学母亲说过的话,学着母亲偶尔兴起时跳过的舞。
这样的日子,时间仿佛过的很慢,又不知不觉过得很快。再后来,父亲告诉她,要调任去另一个地方,所以他们要卖了宅子搬去那个很远的小县城定居。梦婕此时已经快要十二岁,父亲虽然没说太多,但她知道,父亲其实不会当官,娘走后就变得更不会了。和父亲同年的人都升迁了,而他却要平调去别人不愿意去的地方,接别人不愿意接的差事。
小梦婕很开心的样子帮着收拾细软,也的确没什么好留恋的。这么多年,她越来越少出门,学堂也不愿意去,只是自己在家读书写字,也跟着绣娘学学手工。是了,从八岁起,她突然管绣姨叫绣娘,虽然被父亲训斥,但难得见到绣姨开心,她便也不管,就只叫绣娘了。小家伙也跟着她“绣娘、绣娘”的叫,每次都能逗得绣娘笑红了脸。当然,此去西州绣娘也还是跟他们一起。
梦婕抱着母亲的灵牌,看着父亲和绣娘最后一遍检查行李装车,看着院子里那个倔强的小家伙又痴痴地抬头望天,看着仿佛从没人住过空荡荡的屋子。的确没什么好留恋的,她心里想着,也许新的地方会更好呢。
惊蛰出发,清明才到。这边的气候干燥,但春天的感觉更轻爽明朗。新的地方果然更好,就连一向孤僻的小家伙,也是一来就交到了朋友,和隔壁步家的小子还有那个叫宁儿的小女娃儿整日混在一起不着家。小家伙本来就喜欢装大人,现在外面有了朋友,更是神气,唤别的都假装听不见,连家里人都要叫“英杰”,才肯搭理。
绣娘一来就在归人坊街市里找了一家布坊,做了绣工,就住在布坊但也离家很近,而且可以领了活拿出来做,所以还像以前一样,多半时间是在家里的。
梦婕自己依然是几乎足不出户,除了那日,她也再没在院子里跳过舞,更没在街上奔走过。只是她却不知,即便如此,自己已在这归人坊甚至栖凤县小有名气。知道她的人,比知道父亲的人怕还要多上几倍。
安顿好不久,父亲就出公差了,新任转运司的差使总要往关外押运军需粮草什么的,父亲不在的时候,绣娘便来家里常住。父亲这一趟,直到过了小暑才回来。晒黑了,一进门满头满脸的风尘,看上去虽然辛苦,但他显然更喜欢现在的差事,笑起来也如这边的夏天般,硬气爽朗了许多。
梦婕给母亲的灵位换上父亲从关外带回来的大枣蜜瓜,看着小家伙缠着父亲讲一路上的风土人情,绣娘捧着父亲给她捎回来的羊皮袄子又摸又闻,她觉得这样的日子,才应该过的更慢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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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这一日,石重永去点卯,绣娘去布坊交活儿。梦婕闲来没事,在自己屋里独自起舞。石英杰不知什么时候也过来趴在窗户上看,看了一会儿,突然说道:“姐,我觉得你跳舞比她们好看。”
“比她们?她们是谁?你今天怎么这么老实在家?”梦婕停下动作,轻吁了一口气问道。
“就是宁儿家里那些学舞的姐姐呗。今天宁儿说她娘不在家她要留下看家,步远又神神秘秘地说要什么单刀赴会,不让我去。”,小英杰百无聊赖地抱怨道。
梦婕懒得理会小孩子的什么“单刀赴会”,倒是心中一动,她听绣娘说起过,落樱馆算是栖凤县的一大招牌,落樱馆的简大家开馆教徒,在整个西州地界都是有名的。凤西府尹派人几次邀请落樱馆迁过去,连新馆的地方都选好了,只是简大家不肯。
“宁儿家?听你说过,是落樱馆吧。你去过宁儿家里,那你见过她母亲简大家吗?是什么样的人物?你见过她的舞吗?”
“见过几次简姨,总是罩着脸,没见过长什么样子,也没见她跳舞,她只是看着那些姐姐跳舞,指点几句。真的,那些姐姐跳舞我看过,比你差远了。”
“又吹牛?”
“真的,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姐你跳舞的时候会发光,她们不会。”
童言无忌,却最真实,梦婕被夸得有些耳根发烫,把发丝绕在耳后,高兴之余,又轻叹道:“若是能跟着简大家学舞就好了。”这句话,她是说给自己的,不知从何时起,她只有在跳舞的时候才最轻松自在。
谁知小家伙接口道:“简姨说可以。”
“什么?”
“我拜托宁儿帮问过她娘了,宁儿说,她娘说,’让她来吧’。我说……”小英杰还在按照他的习惯说着,却被姐姐打断。
“胡闹,你怎么能自作主张,今时不比往日,明年你就该上县学了,咱家哪还有……,嗨,说了你也不懂。”
小英杰被打断了话头,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也不管姐姐说什么,只自顾自接着说道:“我说,‘跟你娘学舞很贵吧?’,宁儿说,‘我娘脾气有点怪,有的人,给多少银子也不教,有的人分文不取也可以入馆学艺。’。我说,‘你娘若是见过我姐跳的舞,一定不取分文’。宁儿说,‘那好,这个月十六我娘在,也不开馆授课,到时候你和你姐姐一起来。我带你们去见娘。’”一口气乱七八糟说了许多,他有点气儿喘不匀似的缓了缓,才接着道:“好了,姐,我说完了。”说完,他一副办成了大事又故作轻松的样子看着姐姐。
“英杰……”
“干嘛?”
“看你这身衣服又弄这么脏,脱下来,姐给你洗洗……哎,哎,你别站院子里脱衣服啊,大白天的。还脱,还脱!你给我进来。”石梦捷笑骂着,也不接小英杰从窗户丢进来的衣服,开门就把他拽进了屋里。
“以后不许在屋子外面脱衣服了啊。”
“那有什么,大夏天的,男孩子都脱光了下河里玩水。”
“你也?”
“我没有,嫌水脏。好啦,姐我知道了,下次不会了。”
“不行,非要教训你,看你还敢不敢。”石梦婕边说就追着挠他痒,小英杰乐得咯咯直笑,笑声清脆悠扬,惊醒了夏日午后打盹的鸟儿,在院外的玉兰树上一片欢啼。
两人笑闹着没完没了,这时石重永点了卯回来,说县令要来家里做客,让梦婕去请绣姨来帮忙筹备。上下好一通忙碌,过了晌午县令才来,穿着便服,带了礼物,还携着妻儿。
小英杰只用装乖巧,最是清闲,姐姐叮嘱不可叫人笑话,他便一直耐住了性子坐着。有人逗他,就笑一笑;没人理他,就打量着县令一家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他们说话。
这个县老爷有点发福,油光满面的,“石老弟”、“石老弟”地叫着好像很熟似的;县老爷夫人嘛,还算年轻,长相也还说得过去,就是不能笑,笑起来跟哭似的;最看不惯的还是那个所谓的“大公子”,新束了发,圆额尖脸小眼睛,装得一本正经,小眼睛却总是做贼一般瞄来瞄去。
小英杰其实已经开始习惯别人看姐姐的眼神了,那种直勾勾的眼神他还不觉得怎样,偏是这种想看又强装作不看的,才最是讨厌。
“石老弟啊,按说你走马上任,又乔迁新喜,为兄早该来府上道贺,奈何正赶上关外催粮催得紧,才耽搁到了今日。虽不能说相见恨晚,但今日都脱了公服,才算真正见了,聊起来也才畅快!一见如故,一见如故,哈哈,来,我满饮了此杯,石老弟你就不给为兄一点薄面,陪上一杯吗?”贾县令一副豪迈直爽的样子劝道。
石重永拱手惭愧道:“非是下官不通情理,实乃曾对着亡妻灵位发过誓,不敢违誓,已有六七年不曾饮酒了。下官以茶代酒,给县公大人赔罪了,还请万勿见怪。”说着抢先将杯中的热茶饮尽。
在石重永仰头喝茶的时候,贾县令脸上不悦之色一闪而过,随后也端起酒杯浅酌了一口,笑道:“好,好,情深意重,一诺千金!佩服石老弟高节,为兄好歹也是读书人,又怎会强人所难。石老弟言重了,言重了。”夹了口菜,又接着问道:“为兄冒昧,听老弟方才所言,尊夫人仙逝已有六、七年了?老弟正当年,未想过续弦吗?要不要为兄帮你物色物色?”
石重永连连摆手,慌忙道:“我与亡妻誓同生死,只是因有两个孩子,才自苟活。从来不曾起过他念,县公大人美意,下官心领,心领。”
石梦婕和绣娘也是不约而同地放下了筷子,低着头默默不语。小英杰又抬头望着房梁,不知想些什么。那县令见状,一拍自己额头道:“怪我怪我,不该煞了风景,我自罚一杯。”,饮罢,似有了三分酒意,又语作轻松玩笑道:“石老弟高风亮节,为兄惭愧,惭愧啊,不过有绣儿妹子这样的好女子照顾陪伴,哪怕一生不再娶妻,倒也让为兄羡慕呢。”
那县令夫人席间几乎不说话,此时却是喝茶走了神,呛得一阵咳嗽。
石重永未料到有此一说,一时间呆住不知该如何应对,绣娘却已离席站起了身来,微微下拜,拜的却是前朝的礼数,语气平平轻声说道:“大人说笑了,夫人和老爷待我如同自家亲妹,小女子却不敢忘了主仆有别。夫人走后,小女子也发过宏愿,终身不嫁,只图老爷和小姐,还有英杰一生平安。”说完,又赔了个不是,去厨房温酒去了。
贾县令看着她聘婷背影,直道可惜可惜。转而又来了兴致,把话题引到自己儿子身上,用了诸多谦词,却无一句不是夸耀。石重永也便只得跟着称赞贵公子一表人材,前途无量。说着说着,县令突然眼睛一亮,灵光一现似的,说道:“为兄有句话,说起来也不知算不算交浅言深,只是突然想到,不吐不快,若唐突了,石老弟莫要见责。”
“不会不会,县公大人请讲。”
“今日与石老弟一家人同席畅聊,颇有亲切之感,几乎与自家人无异。这种感觉从未有过,为兄前面说一见如故,不妥,不妥,实乃前世有缘啊!犬子虽然不才,但我看与令千金同席而坐,甚是般配。犬子也正好尚无婚约,若石老弟不嫌弃,为兄改日备上厚礼,再重登府上,订了这门亲事。待两三年光景过后,梦婕行过及笄之礼,便可过门,咱们两家亲上加亲,岂不美哉?”说到“岂不美哉”时,贾县令已乐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那县令夫人跟着拍手称快,县令公子早站起了身,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连连说着旦凭父母做主的话,语音都带颤抖。
这一家人俨然已把喜庆的气氛烘托到了极点。
而另一边,梦婕满脸寒霜,端坐着不闻不动。石重永微一错愕后,干笑道:“县公大人美意,下官不敢领受。梦婕年龄还小,等她成了年,这终身大事还是由她自己拿主意吧。来,县公大人吃酒,吃酒。”
那县令笑容在脸上凝住,缓缓坐下,自斟自饮了一杯酒,又慢悠悠夹了口菜,才道:“古来婚姻大事,都是父母做主,石副使这样推搪,莫不是嫌我贾家的门户太小吧?”,顿了一顿,见石重永面无表情、豪无反应,又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要不要我请西州州牧大人来替我保媒啊?州牧大人是我表亲,也算犬子的长辈。”
石重永此时脸色铁青,起身肃容道:“石某一介武夫,大字也不识几个,只有血溅五步的本事。亡妻将女儿托付给我,我便舍了性命,也绝不敢让女儿受半点委屈。谢过县公大人美意,石家寒门小户,不敢高攀。还请为令郎别寻良配,莫耽误了。”
县令一家人闻言静了下来,席间顿时落针可闻。石梦婕脸上寒意渐消,正待也起身陪上几句场面话,突然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打破了这死静——
“姐,我有点恶心,还肚子疼想拉屎。”
之前县令一家人都当这个可爱至极的瓷娃娃是个摆设,直到他开口说话才发现,原来他一直都在。那县令公子本就耳朵生烟,见到石梦婕被逗得忍不住掩嘴一笑,更是看得眼里冒火。
“你这张嘴啊……就是太贪,也不怕丢人,走吧,姐姐带你去茅房。”梦婕嗔道,说着也不理会旁人,拽起小英杰,两人就跑了出去。那县令见到此般收场,眼睑只跳个不停,却又发作不得。硬生生转移了话题,又交代了几句夏粮快收了,石副使切勿延误了下一批的辎重运送之类的话,便告辞携着妻儿回去了。
却说那边梦婕英杰两人径直跑出了家,待跑得远些了,小英杰拽着姐姐衣袖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姐,我就想出来透透气。”
“我知道。你今天没吃饱吧,姐晚上回去给你做好吃的。”
“姐,你刚说,‘你这张嘴啊’,的时候,我听着——是不是在夸我?”
“你真的只有七岁吗?成精了吧你。”
“我是小妖精,姐姐也是大妖精,咱两一个娘生的呀。”突然看到姐姐有些出神,他又拽了拽姐姐的衣袖,小心翼翼地说道:“姐,都是我不好。”
“为什么这么说?”
“若没有我,姐姐也不会没有娘,爹爹也……”
“不许你说这种话,以后都不许。”石梦婕不等他说完,厉声打断道,语气竟带着责备。也不知是在责备英杰还是责备儿时的自己。
小英杰低着头不说话,一改往日伶俐的样子,两人静静待了许久,他又问道:“姐,你想她吗?”
“你说娘?每天都想,可想着想着,就忘了。你连见都没见过,你肯定是不想的。”石梦婕一边幽幽说着,一边努力地想,越是努力,便越是模糊不清。
“谁说我没见过?”
“呦?你倒是说说看,你什么时候见的?娘肚子里就成精了?”
“见过见过,天天都见。”小英杰不服输地争辩道:“爹跟绣娘都说,姐姐你和娘越来越像,我见到姐姐,就是见到娘了。”
……
“你这张嘴啊……”石梦婕把他搂在怀里,柔声道。
【第一卷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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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身旁,不知谁家门口摆了一只矮矮胖胖的大肚子圆缸,水面浮着荷叶,缸中还有几尾红鲤游来游去,那水清可见底。
小英杰看着水中抱着自己的姐姐,那倒影摇篮般轻轻摇晃;石梦婕却看向天边,此时新月初升,淡淡的月影洁白圆润,这样的月光最是温柔,如同母亲久远的叮咛。
原来,自甄氏走后,石重永便大病了一场,数月才见好转,病好后又酗酒成瘾,纵是铁打的汉子,也扛不住这般连续的煎熬损耗。好在有绣儿撑着家,将石重永和两个孩子照顾的妥妥贴贴。
某日,石重永宿醉醒来,见家中上下情景,如梦初醒,一手一个抱着两个孩子,在院中坐了很久。
小梦婕也好久没有在父亲怀里了,她不敢乱动,只静静听着父亲喃喃自语,也不知听懂了多少。而后父亲又回屋与绣姨不知说了些什么,见到绣姨只是一味地摇头。那天起,父亲再也没喝过酒。
绣姨却搬到街对面去住,虽然每天一早就会过来,忙到傍晚饭后才走,但小梦婕不懂,为何绣姨不能像以前一样和他们住在一起。
小梦婕也变得格外懂事,再不见她撒娇哭闹,白天做些她这个年纪本不该做的家务,晚上自己一个人睡。有时父亲还会呆坐着,她便安安静静地陪在一旁,自己一个人无聊的时候,也不会去缠着父亲陪她玩耍,而是对着墙上的影子,学母亲的举手投足,学母亲说过的话,学着母亲偶尔兴起时跳过的舞。
这样的日子,时间仿佛过的很慢,又不知不觉过得很快。再后来,父亲告诉她,要调任去另一个地方,所以他们要卖了宅子搬去那个很远的小县城定居。梦婕此时已经快要十二岁,父亲虽然没说太多,但她知道,父亲其实不会当官,娘走后就变得更不会了。和父亲同年的人都升迁了,而他却要平调去别人不愿意去的地方,接别人不愿意接的差事。
小梦婕很开心的样子帮着收拾细软,也的确没什么好留恋的。这么多年,她越来越少出门,学堂也不愿意去,只是自己在家读书写字,也跟着绣娘学学手工。是了,从八岁起,她突然管绣姨叫绣娘,虽然被父亲训斥,但难得见到绣姨开心,她便也不管,就只叫绣娘了。小家伙也跟着她“绣娘、绣娘”的叫,每次都能逗得绣娘笑红了脸。当然,此去西州绣娘也还是跟他们一起。
梦婕抱着母亲的灵牌,看着父亲和绣娘最后一遍检查行李装车,看着院子里那个倔强的小家伙又痴痴地抬头望天,看着仿佛从没人住过空荡荡的屋子。的确没什么好留恋的,她心里想着,也许新的地方会更好呢。
惊蛰出发,清明才到。这边的气候干燥,但春天的感觉更轻爽明朗。新的地方果然更好,就连一向孤僻的小家伙,也是一来就交到了朋友,和隔壁步家的小子还有那个叫宁儿的小女娃儿整日混在一起不着家。小家伙本来就喜欢装大人,现在外面有了朋友,更是神气,唤别的都假装听不见,连家里人都要叫“英杰”,才肯搭理。
绣娘一来就在归人坊街市里找了一家布坊,做了绣工,就住在布坊但也离家很近,而且可以领了活拿出来做,所以还像以前一样,多半时间是在家里的。
梦婕自己依然是几乎足不出户,除了那日,她也再没在院子里跳过舞,更没在街上奔走过。只是她却不知,即便如此,自己已在这归人坊甚至栖凤县小有名气。知道她的人,比知道父亲的人怕还要多上几倍。
安顿好不久,父亲就出公差了,新任转运司的差使总要往关外押运军需粮草什么的,父亲不在的时候,绣娘便来家里常住。父亲这一趟,直到过了小暑才回来。晒黑了,一进门满头满脸的风尘,看上去虽然辛苦,但他显然更喜欢现在的差事,笑起来也如这边的夏天般,硬气爽朗了许多。
梦婕给母亲的灵位换上父亲从关外带回来的大枣蜜瓜,看着小家伙缠着父亲讲一路上的风土人情,绣娘捧着父亲给她捎回来的羊皮袄子又摸又闻,她觉得这样的日子,才应该过的更慢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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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这一日,石重永去点卯,绣娘去布坊交活儿。梦婕闲来没事,在自己屋里独自起舞。石英杰不知什么时候也过来趴在窗户上看,看了一会儿,突然说道:“姐,我觉得你跳舞比她们好看。”
“比她们?她们是谁?你今天怎么这么老实在家?”梦婕停下动作,轻吁了一口气问道。
“就是宁儿家里那些学舞的姐姐呗。今天宁儿说她娘不在家她要留下看家,步远又神神秘秘地说要什么单刀赴会,不让我去。”,小英杰百无聊赖地抱怨道。
梦婕懒得理会小孩子的什么“单刀赴会”,倒是心中一动,她听绣娘说起过,落樱馆算是栖凤县的一大招牌,落樱馆的简大家开馆教徒,在整个西州地界都是有名的。凤西府尹派人几次邀请落樱馆迁过去,连新馆的地方都选好了,只是简大家不肯。
“宁儿家?听你说过,是落樱馆吧。你去过宁儿家里,那你见过她母亲简大家吗?是什么样的人物?你见过她的舞吗?”
“见过几次简姨,总是罩着脸,没见过长什么样子,也没见她跳舞,她只是看着那些姐姐跳舞,指点几句。真的,那些姐姐跳舞我看过,比你差远了。”
“又吹牛?”
“真的,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姐你跳舞的时候会发光,她们不会。”
童言无忌,却最真实,梦婕被夸得有些耳根发烫,把发丝绕在耳后,高兴之余,又轻叹道:“若是能跟着简大家学舞就好了。”这句话,她是说给自己的,不知从何时起,她只有在跳舞的时候才最轻松自在。
谁知小家伙接口道:“简姨说可以。”
“什么?”
“我拜托宁儿帮问过她娘了,宁儿说,她娘说,’让她来吧’。我说……”小英杰还在按照他的习惯说着,却被姐姐打断。
“胡闹,你怎么能自作主张,今时不比往日,明年你就该上县学了,咱家哪还有……,嗨,说了你也不懂。”
小英杰被打断了话头,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也不管姐姐说什么,只自顾自接着说道:“我说,‘跟你娘学舞很贵吧?’,宁儿说,‘我娘脾气有点怪,有的人,给多少银子也不教,有的人分文不取也可以入馆学艺。’。我说,‘你娘若是见过我姐跳的舞,一定不取分文’。宁儿说,‘那好,这个月十六我娘在,也不开馆授课,到时候你和你姐姐一起来。我带你们去见娘。’”一口气乱七八糟说了许多,他有点气儿喘不匀似的缓了缓,才接着道:“好了,姐,我说完了。”说完,他一副办成了大事又故作轻松的样子看着姐姐。
“英杰……”
“干嘛?”
“看你这身衣服又弄这么脏,脱下来,姐给你洗洗……哎,哎,你别站院子里脱衣服啊,大白天的。还脱,还脱!你给我进来。”石梦捷笑骂着,也不接小英杰从窗户丢进来的衣服,开门就把他拽进了屋里。
“以后不许在屋子外面脱衣服了啊。”
“那有什么,大夏天的,男孩子都脱光了下河里玩水。”
“你也?”
“我没有,嫌水脏。好啦,姐我知道了,下次不会了。”
“不行,非要教训你,看你还敢不敢。”石梦婕边说就追着挠他痒,小英杰乐得咯咯直笑,笑声清脆悠扬,惊醒了夏日午后打盹的鸟儿,在院外的玉兰树上一片欢啼。
两人笑闹着没完没了,这时石重永点了卯回来,说县令要来家里做客,让梦婕去请绣姨来帮忙筹备。上下好一通忙碌,过了晌午县令才来,穿着便服,带了礼物,还携着妻儿。
小英杰只用装乖巧,最是清闲,姐姐叮嘱不可叫人笑话,他便一直耐住了性子坐着。有人逗他,就笑一笑;没人理他,就打量着县令一家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他们说话。
这个县老爷有点发福,油光满面的,“石老弟”、“石老弟”地叫着好像很熟似的;县老爷夫人嘛,还算年轻,长相也还说得过去,就是不能笑,笑起来跟哭似的;最看不惯的还是那个所谓的“大公子”,新束了发,圆额尖脸小眼睛,装得一本正经,小眼睛却总是做贼一般瞄来瞄去。
小英杰其实已经开始习惯别人看姐姐的眼神了,那种直勾勾的眼神他还不觉得怎样,偏是这种想看又强装作不看的,才最是讨厌。
“石老弟啊,按说你走马上任,又乔迁新喜,为兄早该来府上道贺,奈何正赶上关外催粮催得紧,才耽搁到了今日。虽不能说相见恨晚,但今日都脱了公服,才算真正见了,聊起来也才畅快!一见如故,一见如故,哈哈,来,我满饮了此杯,石老弟你就不给为兄一点薄面,陪上一杯吗?”贾县令一副豪迈直爽的样子劝道。
石重永拱手惭愧道:“非是下官不通情理,实乃曾对着亡妻灵位发过誓,不敢违誓,已有六七年不曾饮酒了。下官以茶代酒,给县公大人赔罪了,还请万勿见怪。”说着抢先将杯中的热茶饮尽。
在石重永仰头喝茶的时候,贾县令脸上不悦之色一闪而过,随后也端起酒杯浅酌了一口,笑道:“好,好,情深意重,一诺千金!佩服石老弟高节,为兄好歹也是读书人,又怎会强人所难。石老弟言重了,言重了。”夹了口菜,又接着问道:“为兄冒昧,听老弟方才所言,尊夫人仙逝已有六、七年了?老弟正当年,未想过续弦吗?要不要为兄帮你物色物色?”
石重永连连摆手,慌忙道:“我与亡妻誓同生死,只是因有两个孩子,才自苟活。从来不曾起过他念,县公大人美意,下官心领,心领。”
石梦婕和绣娘也是不约而同地放下了筷子,低着头默默不语。小英杰又抬头望着房梁,不知想些什么。那县令见状,一拍自己额头道:“怪我怪我,不该煞了风景,我自罚一杯。”,饮罢,似有了三分酒意,又语作轻松玩笑道:“石老弟高风亮节,为兄惭愧,惭愧啊,不过有绣儿妹子这样的好女子照顾陪伴,哪怕一生不再娶妻,倒也让为兄羡慕呢。”
那县令夫人席间几乎不说话,此时却是喝茶走了神,呛得一阵咳嗽。
石重永未料到有此一说,一时间呆住不知该如何应对,绣娘却已离席站起了身来,微微下拜,拜的却是前朝的礼数,语气平平轻声说道:“大人说笑了,夫人和老爷待我如同自家亲妹,小女子却不敢忘了主仆有别。夫人走后,小女子也发过宏愿,终身不嫁,只图老爷和小姐,还有英杰一生平安。”说完,又赔了个不是,去厨房温酒去了。
贾县令看着她聘婷背影,直道可惜可惜。转而又来了兴致,把话题引到自己儿子身上,用了诸多谦词,却无一句不是夸耀。石重永也便只得跟着称赞贵公子一表人材,前途无量。说着说着,县令突然眼睛一亮,灵光一现似的,说道:“为兄有句话,说起来也不知算不算交浅言深,只是突然想到,不吐不快,若唐突了,石老弟莫要见责。”
“不会不会,县公大人请讲。”
“今日与石老弟一家人同席畅聊,颇有亲切之感,几乎与自家人无异。这种感觉从未有过,为兄前面说一见如故,不妥,不妥,实乃前世有缘啊!犬子虽然不才,但我看与令千金同席而坐,甚是般配。犬子也正好尚无婚约,若石老弟不嫌弃,为兄改日备上厚礼,再重登府上,订了这门亲事。待两三年光景过后,梦婕行过及笄之礼,便可过门,咱们两家亲上加亲,岂不美哉?”说到“岂不美哉”时,贾县令已乐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那县令夫人跟着拍手称快,县令公子早站起了身,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连连说着旦凭父母做主的话,语音都带颤抖。
这一家人俨然已把喜庆的气氛烘托到了极点。
而另一边,梦婕满脸寒霜,端坐着不闻不动。石重永微一错愕后,干笑道:“县公大人美意,下官不敢领受。梦婕年龄还小,等她成了年,这终身大事还是由她自己拿主意吧。来,县公大人吃酒,吃酒。”
那县令笑容在脸上凝住,缓缓坐下,自斟自饮了一杯酒,又慢悠悠夹了口菜,才道:“古来婚姻大事,都是父母做主,石副使这样推搪,莫不是嫌我贾家的门户太小吧?”,顿了一顿,见石重永面无表情、豪无反应,又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要不要我请西州州牧大人来替我保媒啊?州牧大人是我表亲,也算犬子的长辈。”
石重永此时脸色铁青,起身肃容道:“石某一介武夫,大字也不识几个,只有血溅五步的本事。亡妻将女儿托付给我,我便舍了性命,也绝不敢让女儿受半点委屈。谢过县公大人美意,石家寒门小户,不敢高攀。还请为令郎别寻良配,莫耽误了。”
县令一家人闻言静了下来,席间顿时落针可闻。石梦婕脸上寒意渐消,正待也起身陪上几句场面话,突然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打破了这死静——
“姐,我有点恶心,还肚子疼想拉屎。”
之前县令一家人都当这个可爱至极的瓷娃娃是个摆设,直到他开口说话才发现,原来他一直都在。那县令公子本就耳朵生烟,见到石梦婕被逗得忍不住掩嘴一笑,更是看得眼里冒火。
“你这张嘴啊……就是太贪,也不怕丢人,走吧,姐姐带你去茅房。”梦婕嗔道,说着也不理会旁人,拽起小英杰,两人就跑了出去。那县令见到此般收场,眼睑只跳个不停,却又发作不得。硬生生转移了话题,又交代了几句夏粮快收了,石副使切勿延误了下一批的辎重运送之类的话,便告辞携着妻儿回去了。
却说那边梦婕英杰两人径直跑出了家,待跑得远些了,小英杰拽着姐姐衣袖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姐,我就想出来透透气。”
“我知道。你今天没吃饱吧,姐晚上回去给你做好吃的。”
“姐,你刚说,‘你这张嘴啊’,的时候,我听着——是不是在夸我?”
“你真的只有七岁吗?成精了吧你。”
“我是小妖精,姐姐也是大妖精,咱两一个娘生的呀。”突然看到姐姐有些出神,他又拽了拽姐姐的衣袖,小心翼翼地说道:“姐,都是我不好。”
“为什么这么说?”
“若没有我,姐姐也不会没有娘,爹爹也……”
“不许你说这种话,以后都不许。”石梦婕不等他说完,厉声打断道,语气竟带着责备。也不知是在责备英杰还是责备儿时的自己。
小英杰低着头不说话,一改往日伶俐的样子,两人静静待了许久,他又问道:“姐,你想她吗?”
“你说娘?每天都想,可想着想着,就忘了。你连见都没见过,你肯定是不想的。”石梦婕一边幽幽说着,一边努力地想,越是努力,便越是模糊不清。
“谁说我没见过?”
“呦?你倒是说说看,你什么时候见的?娘肚子里就成精了?”
“见过见过,天天都见。”小英杰不服输地争辩道:“爹跟绣娘都说,姐姐你和娘越来越像,我见到姐姐,就是见到娘了。”
……
“你这张嘴啊……”石梦婕把他搂在怀里,柔声道。
【第一卷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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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身旁,不知谁家门口摆了一只矮矮胖胖的大肚子圆缸,水面浮着荷叶,缸中还有几尾红鲤游来游去,那水清可见底。
小英杰看着水中抱着自己的姐姐,那倒影摇篮般轻轻摇晃;石梦婕却看向天边,此时新月初升,淡淡的月影洁白圆润,这样的月光最是温柔,如同母亲久远的叮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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