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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与此同时,凌空而起一条矫健的身影,寒光一闪,抽刀断水。玄月耳际响起一声阴森的痛呼,背上微微一沉,却是那人受伤之后翻上她的后背,双腿在她腰间锁死,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林应!居然是你?你竟然藏在这里!”背上的人阴测测的气息喷在玄月耳边,令她颇感不适。

    林应惊恐地愣住了,他做梦都没有想到,有生之年会亲眼见到这样一个人!不,不能说她是人,一层干涸的枯皮裹着一副残缺的骸骨,这分明是具干尸,人若变成干尸不可能还会说话。可若说她不是人,她偏偏说着人话,有着人才有的骨架。

    她披挂着一身黑色的薄衣,手臂自肘弯以下,双腿自膝盖以下都露在外面,脚骨细小,没有穿鞋,五官明晰,没有头发,头骨处有肉眼可见的低凹,像是被什么重物撞击所致。

    “你是谁?”林应终于重新提起环首刀,直逼向前。

    那人把目光转向妙香,恍然大悟道:“所有人都以为今夜的重头戏是在祭礼上,没想到你把陷阱设在这儿了!我竟然毫无察觉!”深深陷在眼眶里的眼珠转回到林应身上,喃喃说道:“佟义那老儿教给你的绝招原就是隐匿藏身之术,只是你一直未能出头,大家都忽略了这一层。恭喜你啊,终于有用武之地了。我还以为你会在刑司暗狱里把牢底坐穿,想不到这只是一个幌子。不过,叫你来能有什么用,佟义老儿都不是我的对手。”背上的人啰里啰嗦说了一长串,玄月趁机暗暗施力想要摆脱桎梏,可是那轻轻的重量黏贴的很紧,挣不开甩不掉,犹如附骨之蛆。

    “回答我的问题,你是谁?”林应逼问道。

    “林少使,稍安勿躁,我知道她是谁”。是妙香的声音。她坐起身,从衣襟里拿出一只被扎破的干瘪的牛皮血袋扔在地上,不过她的脸的确肿的厉害,衣衫松散凌乱,林应压着视线,尽量避免直视到她。

    玄月在一边道:“你看,诈尸了,你方才不挡着我补刀多好。”

    “你别得意,等我料理了她们几个便将你剁成人彘埋进盐缸里,看你还有没有闲情多嘴。”尺素手指锁紧,扼制的玄月无法再出声。

    妙香爬向弱水身边,解开弱水的哑穴,飞快地从自己身上撕下几块干净的布料,将弱水身上血流不止的伤口包扎起来。弱水痛醒,身上疼的痉挛,硬撑着缓缓转动眼珠,眼梢微扬起,像是在笑。

    任何言语此时都苍白无力,妙香从腰带的暗缝里摸出一颗秘藏的褐色丹丸喂进弱水嘴里。丹丸是她特制,可延气补血救命于危。弱水缓过一口气,拉住妙香的手臂,嘴唇嗫嚅,妙香却读懂了:“我知道,这不是小瑟的本意,是我的错,是我安排不够妥善,以为能让你们避开这场灾祸,是我太过大意。”

    安慰好弱水,妙香转过身,潮红的双眼紧紧盯住玄月背上的人:“她叫尺素,是我阿姊”。

    尺素的脸藏在玄月蓬丛的头发里,狠厉阴冷的眼神从发丝间射出去:“你何时知道我的身份?”

    “小瑟要和我玩捉迷藏的时候,我行走迟缓,她从来不放心我单独行走,更不会跟我玩捉迷藏,后来她又说我把她的眉毛刮秃了,我和小瑟之间没有发生过这些事情,但我跟你却共同经历过这些,在很久很久以前。”

    “当年的事你全都想起来了!”

    “我知道姑姑一定会派人来,却没想到来的人会是阿姊你。”

    “我也没有想到,你小时候古灵精怪最会哄人,长大后演技越发精湛,我更想不到你会跟清风那厮结成同盟,你手下一群人不中用,你脑袋里塞满的也是药渣吗?”

    “我并未跟他结盟,若非要定性的话,不如说是一场交易。”

    “什么交易?我明白了,你是用姑姑去换那个该死的病痨鬼?”尺素爆火,五官扭曲成一团,激烈地怒吼:“你怎么能如此理直气壮!你怎么有脸说出这样的话!”

    妙香没有显露丝毫异色,好像这样的斥责她已经非常习惯,她看着尺素的目光清曜如洗,没有为自己辩解一个字。

    林应忽然想起什么,追问道:“到底怎么回事?据我所知繁花殿一等执事尺素十六年前死于邪祟之祸,就算她活着,现在也不过三十来岁,怎会是个八十老妪”。

    “这一切都拜大无极功所赐。”妙香悯然道。

    林应抬眼看向妙香,质疑道:“大无极功,听起来不像如此阴损邪门的功法。”

    妙香道:“玄牝之门,炼精化气,练气化神,五气朝元,最终炼神还虚复归无极,此为大无极功。此功法共九十九重,要至阴至纯之体自断乳之始配服丹药筑基修炼,修至最高境界可返本归根,明心见性,预知未来得六通之妙,原本是至静至纯的大成秘功。但这样的功法修炼越到后期越是艰险,尤忌急于求成神思妄动,极易走火入魔,若即刻自行散去修为尚有活命之机,若执意坚持会致本体遭功法反噬迅速老化,最后变成一具干枯尸壳。”

    “若换做是我,练了大半辈子最后功亏一篑,恐怕不会甘心自废修为。”林应的眼光又回到尺素身上,此时他眼里盛气凌人的敌意已然弱化了些许。“但我决然不会让自己变成一个非人非鬼的怪物。”

    “不,你误会她了。”妙香顿了顿,继续说道:“如你所说,没人会甘心练了大半辈子的功法却在最紧要的关头功亏一篑,走火入魔的副作用也并非毫无弥补的办法,只要有足够多的献祭品。”

    “献祭品?”

    “所谓献祭品就是源源不断至阴至纯的少女精元,利用大无极功中阶功力从活体上掠夺吸纳,以此填补自身损耗。献祭者被迫献祭之时会遭受极端的痛苦,精元枯竭之后全身瞬间枯槁僵化,他们的尸体会像化石一般,不腐不烂坚硬无比。”

    林应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他怎么也想不到在自己身边在无垢岛上会发生这样的事。十六年前他年龄尚小,只记得那年繁花殿有好些女孩子无缘无故失踪,当时传言是因繁花殿阴气过盛滋生盛邪,专挑年轻女子生食。后礼宗出面占星卜卦演判风水,着工匠在繁花殿正中立飞天玄鸟像才得以平定。妙香也正是因此惊悸过度患上痴癔之症,在繁花殿养了大半年,越养病状反而越重,被浅秋夫人接到身边照顾。林应的视线不觉中又扫向妙香,献祭的画面即便只是想象亦觉惊悚发指,更遑论她当年还是个不满六岁的孩童!

    “既要源源不断的少女精元,十几年来繁花殿都风平浪静,这说不通,宗主最好能有更直接的证据。”

    “证据就在繁花殿那座飞天玄鸟像的地基之下,飞天玄鸟像镇压的不是什么妖灵邪祟,是那些无辜枉死的女孩子们的尸身,邪祟之祸后已不便在无垢岛上动手,有人相助,定期在外面找来许多少女投进蒸屉,烈火烘烤练成尸油,尸油和鲜血辅以百种秘药烹练成药粒,再借由引渡船带回定期服用,便无需再向身边人下手。”

    林应脸上血色尽褪,握刀的手不禁又紧了许多。

    “我早就说过,我早就说过留着你就是一个祸患。”尺素凄厉怒吼,“我早就说过只要你记起当年的事情,我们所做的一切都会白费,我早就应该杀了你的。”

    妙香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那些短暂却醇厚的温情还有永生无法抹去的晦暗都历历在目,她的眼中泪意迸发,声音不禁有些颤抖,叹道:“你的确应该杀了我的,你为什么没有杀我?”

    “还能为什么?姑姑不让我杀你。对你而言,繁花殿的所有人都无关紧要,甚至全都变成了你的敌人,可对姑姑而言,你仍然还是她当初疼入骨髓的小女孩。我怎么敢杀你啊!仅仅只是提了一次,就被姑姑打断五根肋骨折断双臂扔进地底石牢关了两年之久。到后来但凡你有个头疼脑热,就算跟我完全无关,姑姑都会惩罚我,让我生不如死。”

    “你大概已经知道了,这些年我总是跟在你身边,我不能杀你,但你可以死于病症或者死于意外。所以我会故意留下点痕迹,让你总在怀疑,却又找不到实证,让你时时刻刻处于害怕发病的紧张之中,让你发狂。你掉下沟涧摔断腿那次,我就在你身后,我是想推你下去的,没想到你自己摔下去了,可惜那么高的地方还是没有把你摔死。”说到最后,尺素扬声尖笑起来,笑声里只有无情的自嘲和汹涌的愤恨。

    妙香涩声道:“原来当时那人......是你!”

    尺素忽然明白了什么,嗔怒道:“你是故意的!”

    “我自己下去最多只是摔坏一双腿,若当时被推下去,只怕难逃一死。”

    尺素绝望地笑了两声道:“我同姑姑说了无数次,你绝非表面那么简单,姑姑就是不信,一味自悔不能亲自抚养你,心疼你癔症缠身无法拥有健全的体魄,你真是......给了她好大一个惊喜。”

    林应心中一动,插话道:“看来你曾只是一个无辜的献祭者”。倘若妙香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一个名不经传的侍女是无法牵动礼宗拿捏引渡坊的。而以姝岳长老的脾性又怎会容忍自己手下之人在她眼皮底下这般兴风作浪!

    尺素笑道:“对,我是一个献祭者,也只有我是真正的献祭,因为我是自愿的。”

    “你说什么......你......是自愿的!”妙香不敢置信地瞪着尺素,胸口内剧烈的震荡着,耳边只听得到她自己的回声,自愿的!自愿!幽愤油然暴涨,即使延后了十六年才知道这个事实,她也无法接受。

    “那个时候姑姑刚刚升为长老,根基不稳,竞争尤其激烈残酷......姑姑一面承受着外部空前巨大的重压,一面面临突破大无极功第九十重的重要关口,一时神思不宁以致走火入魔。姑姑头发都白了,身上的皮肤已经开始干皱,她撑不下去只能日日躲在寝殿里,而外面,那些人时时刻刻都在盯着繁花殿的动静,只要姑姑出一点纰漏被抓住一点把柄,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至阴至纯的少女繁花殿中又有几个?你大概知道了什么,终日将我留在身边同吃同睡同出同进,可是我若不去,姑姑怎么办?”

    妙香嘴角松动,却还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早慧,记忆力超群,那一夜所发生的一切哪怕是最细枝末节的她都记得清清楚楚。月圆之夜,她只是打了个盹醒来尺素就不见人影,她发了疯似的奔出去寻她。月下的繁花殿阴暗森然,不复白日那般光亮绮丽,她的脚心踩在冰冷的石地上,没多久就被咯破了,血印一路尾随着她朝向无尽的幽暗中,繁花殿那么大,人却一日比一日少,姑姑已经病了,可是她太小了根本无从阻止任何事情。等她找到她们时,尺素脸上的皮肤已经开始干缩,就像被她偷偷藏起又忘记吃的苹果,每一寸果皮都干巴巴的皱了起来,尺素的身体不复鲜活,她的双手再也无力与姝岳抗衡,逶迤的垂了下来。少女的精纯之气源源不断的被姑姑收进自己体内,在她的经络中平缓而柔顺的运转,灵台清明真气充盈,她好开心,以致于整张脸都扭曲了。

    妙香捏紧了自己的拳头,浑身颤抖。

    尺素凝声道:“修炼大无极功是什么坏事吗?无垢岛上玩弄权术的只是繁花殿吗?姑姑是什么罪大恶极的坏人吗?从未有女子被允许去做主位长老,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在这个只属于男人的角斗场上占据女子的一席之地,为了以女子之身去做更多的事,为了能得到应有的尊荣,她有什么错!

    “我怎能忍心看她多年努力付之东流,我心甘情愿为她献祭,可是你把这一切都破坏了,你突然出现吓坏了姑姑,惊惧之下姑姑强行中断献祭重伤昏厥,而我......姑姑把我救回去养在药缸里,传给我功力为我续命,从那以后我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再也见不得光了,你知道地底下的石牢里有多冷?你知道被大无极功摧毁的身体有多痛?你知道我明明活着却被世间遗忘有多孤单?你知道这十六年我是怎么过来的?”

    “自你离开之后,姑姑痛苦万分自暴自弃,为她殚精竭虑筹谋布局的是我,为她寻药制药助她继续修炼的是我,为她联纵铺路清除障碍的也是我,可我做的越多,姑姑只会越讨厌我唾弃我,背弃她的是你,她却将罪责归咎于我,因为你,这十六年里姑姑和我没有一刻好过!”

    尺素的质问暴风骤雨般扑向妙香,她百口莫辩,默默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