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顷刻成空

    经此一回，穆青仿佛一夕之间，长大许多。他的内心，无疑进行着一场被打破与重新整理的革命。

    “原来，我平时所见所信，不过浮表一角。”他感觉到沮丧与颠覆。

    “不过，我也好像，终于可以感觉，母亲的温度。”同时，他也感觉到温暖与亲近，似乎即将进入他的生命，填补他的渴望。

    然而还未等他消化梳理这些复杂心绪，成长的风暴，已降临头顶。

    “母亲！”穆青听闻消息，狂奔到后院，他跑得那样迅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快出许多。仿佛，跑得再快些，会发现，一切只是个误会，他还能看到那个温暖柔和的人。或者，跑得再快些，可以来得及，在一切发生之前赶到，逆转事实。

    “母亲……”穆青不愿相信，却看得到眼前发生的一切。

    母亲，终于，放弃了。

    她走了。

    后院的一草一木，仿佛都瞬间枯死，褪去颜色，变成一座早已朽坏多年的死屋。

    母亲的居室，明明与以往相同，没什么变化，他却觉得那般陌生，那般死寂，那般冰冷。

    “我从前，怎么未发现，母亲她，居然在这冰雕的屋子里，独自待了那许多年……”穆青内心喃喃自语。

    “要是那日，我再多劝几句，将她带离这里，多好。”他无法不让自己胸内填满愧疚。

    “要是那日，我不来找她，不问她那些事，她还会继续憋着，继续陪着大家，多好。”一时之间，他想着千万种可能，每一种设想里，母亲都还会活着。

    “你在这里的那么多年，我总觉着自己几乎没有母亲，等你走了，我才知晓，我一直有你，我有母亲啊。”穆青不知道自己流没流眼泪，或者流过了多少眼泪。他只感觉到发痛与沉重，眼睛发痛，身体沉重得撑不起来。

    他觉得，天空好像塌陷了，大地似也被扯去一片，他所处的每一处，都摇摇欲坠，令人胆战心惊。他的心，有一部分，也变成了空白，什么都放不下，什么都填不进。

    他镇静地看着众人忙活，看着旁人将母亲唯一留下的信件交到他手上，看着母亲被抬走归置，看着全府上下匆匆忙忙，又三缄其口讳莫如深。

    他看着父亲，面色沉静，冷静如常处理着一切，所有人的表现，仿佛在说，母亲早已亡故多年，只是这几日才终于延迟入殓。

    母亲明明是这个王府确信无二的女主人，出身尊贵的王族女，可是哪怕她的家人，似乎也不在意她。父亲及众人，均不记得这件事，只是简单安静的忙务着，将其送出王府，宣告她退场。

    穆青觉得，自己成了那个唯一知道她、认识她的人，也像唯一一个为她牵怀不平之人。直到有一日，他看到几个老管事，也偷偷在一角抹泪，才得到一点安慰。

    “至少，我的母亲，是被认可的，一切并非我之错觉。这样，我对她的爱与伤怀，都变得合理一些，也会更轻盈一分吧。”他心想。

    “可是，不轻盈又如何，不被认可又如何，所有人不记挂又如何。在我心里，她是谁，她如何，我待她如何，从不是旁人决定！”穆青平日明朗潇洒，其实，他的心，纯净又炙热，被他放到心里的东西，他是那样固执又坚决。

    “青儿，我的好孩子，你真好。

    过去这些年，我似乎守着你，又不知在守护什么，总之，我有幸看到了，长到十八岁的你。

    这阵子，你终于来探我心房，我也首次，决定成为你的母亲。那一刻，我开心极了，过去人生，似乎也有了值得的交待，那份值得，便是青儿你。

    我未好生教养陪伴于你，一直将你置于孤儿境地，但你还是长得那样出众，那样健康，我惭愧至极，又自豪、惊喜及心安不已。

    我，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只想说，母亲爱你，你是我至深挚爱，是我活在这世上，唯一的理由与牵绊。如今，你长大了，母亲看到你，相信了你可以好好前行，便觉着，大约可以放手了。

    青儿，不论过去如何，是非对错，我无力再论。此刻，我累了，去见你哥哥了。时至今日，依旧不能为你留下什么，只将我未曾照拂你的心意，与欣慰及祝福，留给你。其余的，我自行带走。

    青儿，愿你纯挚、平安、尽兴及过得漂亮，我一生为你自豪。以及，勿多牵念，轻松前行。”

    除了只言片语，母亲确实什么也未留下。穆青自行收了母亲平时所用的一支梳子，留作纪念。那日，母亲抚摸他的发丝，令他难忘。

    明明屋内，较之过去，多了一支梳子，他的心，却空得难受。时日越往后，那处空白似乎越明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