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金狼附离
偌大的王庭里，气氛有些压抑，突骑施大汗和昆咄达干，两人面对面坐在地毯上……
对着酒壶，大口喝了一口，平静地望着昆咄达干，说：“阿昆，你和阿塔，都已经长大，可以成为突骑施汗国金狼附离，守护突骑施汗国平安，我很高兴。孤峰堡战败不是你和阿塔的错，是我思前顾后，考虑太多，当时如让你和阿塔率领一万五千名突骑施武士，直接宣战，不顾伤亡去夺下孤峰堡，就不会如今进退两难。葛逻禄人再狡猾也会攻占碎叶城，抢一块肥肉再说。你和阿塔只要守住孤峰堡，封锁乌孙道，我就率大军吞吃掉伊丽水绿洲的唐人财富。回纥人必定眼红，也要拼命去抢唐人的北庭地盘。安西军即使有三头六臂，也架不住西域三大部的同时攻打。事已至此，后悔无用。”
突骑施大汗举起酒壶，向昆咄达干示意一下，喝了一口，略表歉意。
大汗的坦然认错，昆咄达干内心一热，红着眼眶，举起酒壶陪大汗喝了一口。
……
停顿片刻，突骑施大汗的牛眼里，露出两道精光，紧盯着昆咄达干的微红双眼，沉声道：“车鼻施小狼，你是汗国里少有的智者，可惜仇恨毁你的心窍。你阿大移拔大汗让高魔王捉去长安，被大唐皇帝杀了后，汗国的长老们为了防止大唐进一步灭了突骑施汗国，选我做了突骑施大汗。你留在王庭和阿弥尔一起成长，我亲自教你们学文习武。原本我之后的大汗位，长老会也想传给你，但你在仇恨毁了心窍后，所做的事情让汗国长老会和我都害怕，怕你做了突骑施大汗就向大唐宣战，彻底毁了突骑施汗国。”
突骑施大汗用凌厉的冷峻目光，紧盯昆咄达干的双眼，厉声问道：“车鼻施小狼，这几年来，大唐商队途经突骑施汗国时，经常有唐人失踪，汗国境内频繁出现的唐人被曝尸荒野，都是你率车鼻施部武士干的吧？去年，封瘸子带安西军走后，是你指使突骑施部的九个小部族，冒充马贼多次抢掠唐人商队，结果这九个突骑施部附庸小部族被安西军灭族屠光。这些，汗国的长老们和我都清楚，大家念在你的血海深仇，假装不知道。”
见到昆咄达干流着泪，点头承认，突骑施大汗心中稍定，也轻轻点点头，目光平和了一点，端起酒壶，喝了一口，放缓了语气，继续说：“车鼻施小狼，你没有否认，说明你还是一个智者，没有彻底毁了心窍。车鼻施小狼，草原上人就应当知道草原规矩；弱肉强食，强者为王！大唐强大，突骑施汗国弱小，突厥人的大汗被大唐朝廷借故杀死的还少吗？突骑施汗国强大，突骑施武士也会捉来大唐的皇帝弄死。这就是草原的规矩！让突骑施汗国强大，你才是真正报仇雪恨！明白了吗？”
……
听着大汗的教诲，车鼻施小狼再也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抽泣着说：“大汗，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可我控制不了自己啊！每天夜里，只要一闭上眼睛，我就看到阿爷被唐人像捆羊一样捆着，扔到马车的战利品上带走。一躺下睡觉，我就看到阿大被高魔王关在狗笼里拖走。我控制不住心中的恨啊！大汗，突骑施人不怕死，但不能像牛羊一样去死，更不能被唐人像狗一样弄死啊！”
昆咄达干双手抱着头，跪在地上，放声痛哭。
……
突骑施大汗的双眼里，同样噙着热泪，看着痛哭的昆咄达干，举起酒壶，猛灌几口，喝干酒壶中的酒，将酒壶扔到一旁，又起身在另外的酒案拿过几壶酒，盘膝坐下……
……
王庭中央，突骑施大汗盘膝坐着，一口接一口，不停地喝酒。
车鼻施小狼双手抱头，跪趴在地毯上，撕心裂肺的痛哭声，在空荡荡的王庭里，盘旋回荡……
……
等昆咄达干哭声小了一些，突骑施大汗又喝了一口酒，沉声说：“车鼻施小狼，哭出来也好。哭出你心中恨，让你心窍不再蒙住。眼下突骑施汗国危机四伏，一不小心，就有灭国之祸。哭醒了，就站起来，和我一起，想方设法闯过这关！”
昆咄达干抽泣了一会，停住哭泣，红肿的双眼逐渐露出清明，望着举壶痛饮的大汗，也拿起酒壶，猛灌几口。
……
“好！”
突骑施大汗看到眼神恢复清明冷静的昆咄达干，称赞了一句，接着沉声说：“车鼻施小狼，你知道吗？在你和处木昆部联手起兵向葛逻禄人寻仇时，我沉默不语，就是想看看你的心窍是不是彻底毁了。你率大军逼近葛逻禄汗帐时，我和车鼻施部的几个长老也率五百金甲附离，跟在你后面二十里处，如果你下令攻击葛逻禄汗帐，我就立即和车鼻施部长老赶到大军中，亲手砍下你的脑袋，以免你继续胡作非为，给突骑施汗国带来灾祸。还好，你没有让我失望，没有与葛逻禄人开战，没有在唐人的眼前，让突厥勇士自相残杀。葛逻禄人该死，但现在不能死，更不能在唐人军队的逼近下，先用突骑施勇士的血去换葛逻禄人死！你只是赶走葛逻禄人，证明你还是智者，很清醒。的确，突骑施勇士与安西军大战时，有反复无常的葛逻禄人在身后，很难专心全力一战。我没有看错你！”
突骑施大汗的右手举起酒壶，敬昆咄达干一下，喝了一口，表示满意。
昆咄达干红肿着眼睛，双手举起酒壶，陪着大汗猛喝一口。
……
“突骑施智者，你来告诉我；安西军进攻何时发起？突骑施勇士将如何迎战？”
突骑施大汗突然换了称呼，放下酒壶，闪亮发光的双眼中，炯炯有神，望着眼前这个长大的车鼻施小狼。
昆咄达干仰头喝干酒壶里的剩酒，放下酒壶，抬手抹去嘴角残酒，冷静地说：“大汗，乌孙人月初就封锁乌孙道，说明安西军的进攻，很快要发动，不会超过下个月。因为唐人也担心乌孙道封锁后，我们察觉大战不可避免，为了不两面受敌，将率先全力攻击伊丽水绿洲的唐人，先灭了伊丽水绿洲唐人后，再回头与安西军决一死战。所以，安西军的进攻，即将发动，逼得我们无法先攻击伊丽水绿洲的唐人！”
突骑施大汗轻轻点点头，眼中露出赞许目光。
“大汗，无论安西军何时进攻，我们都不能先攻击伊丽水绿洲的唐人，这不是突骑施汗国不敢向大唐宣战，而是先攻击伊丽水绿洲唐人的坞堡与军寨，突骑施勇士的伤亡太大！在孤峰堡一战中，就能知道唐人守的坞堡与军寨不好攻，不容易攻，在唐人的守城器械下，突骑施勇士将损伤惨重。一旦久攻不下，从乌孙堡过来的安西军和伊丽水绿洲两岸唐人，形成两面夹击，突骑施汗国已大败了。”
昆咄达干的眼神明亮，冷静地说着自己的判断。
缓了口气，昆咄达干继续说：“大汗，我们要集中全部突骑施武士，一部分守在弓月城，防止碎叶城的唐军偷袭，一部分看住伊丽水绿洲的唐人，他们要敢出来，突骑施勇士擅长野战，伤亡很小就能消灭他们。突骑施大军主力则迎上乌孙堡过来的安西军，在野战中，与安西军一决胜负。这支安西军新练不到一年，未经历过大战，又没有得力的战将，即使李逸亲率大军而来，在堂堂正正的野战中，突骑施勇士也有很大机会打败这支安西军。并且，就算有了乌孙堡，安西军进入伊丽水流域盆地后，随军补给也只能保证两万大军行军作战十五日左右。安西军的军力只要超过两万，突骑施大军就不急着决战，在方圆数千里的伊丽水流域盆地里，拖垮他们，抓住机会，切断粮道，安西军将难以收场。虽然唐人军队的粮道不容易切断，但在伊丽水流域盆地的大范围骑军周旋中，奇兵突袭，应该能找到机会。”
突骑施大汗喝了口酒，点点头，眼中的赞许目光更浓。
“大汗，如果这支安西军只有两万不到的人马，在可以万马奔驰的伊丽水盆地草原上，五、六万战马上的突骑施武士，应该不难冲垮唐人的战阵，一举打败这支安西军。一旦打败了这支安西军，伊丽水绿洲的唐人就是待宰牛羊，不用攻击唐人守的坞堡与军寨，只要将他们驱赶进坞堡军寨里困住，不要一个月，他们就会不战而降，不投降就全部被困死在里面，慢慢饿死！”
车鼻施小狼双眼闪烁着自信的目光，沉着地向大汗说出自己的谋划。
……
车鼻施小狼的冷静目光，自信谈吐，合理谋划，突骑施大汗大为高兴，连喝几口酒，夸赞道：“不错，你的确长大了！不过，安西军大帅李逸仅用两根小刺，就让我进退两难，必定是一个不输给封瘸子的名将。他既然敢来，一定是谋定后动，没有七、八成的胜算，他不敢冒着唐人被赶出西域的风险，孤军深入，进入大草原来决战。野战，突骑施勇士不怕！这支新练安西军究竟有什么高明之处，让这个李逸信心十足，敢拿整个西域来和突骑施汗国赌一把，打过一战就知道。突骑施智者，我教你读的唐人兵书里，还有句话；未言胜先虑败。如果这战败了，突骑施汗国将怎么应对？”
昆咄达干没有立即回答，站起身，见几个酒案上酒壶已空，走到王座前，提起大汗的大酒壶，回到原处，拿起自己的酒碗倒满，盘膝坐着突骑施大汗对面，一饮而干……
突骑施大汗饶有兴致地看着昆咄达干，心知；这是车鼻施小狼在让自己镇定下去，才能回答。
……
其实，与安西军一战，在外貌粗豪，内心精明的突骑施大汗心中，早有计划和定论。
突骑施汗国面临凶险的一场大战，突骑施大汗也在做着万全的计划和最坏的准备。
昆咄达干和塔咄尼抹干是突骑施大汗为五王子阿弥尔特勤培养的一文一武，是未来突骑施汗国大汗的左膀右臂。
突骑施大汗如此考校昆咄达干，就是想看看车鼻施小狼能否给出令自己满意的答案，能不能承担起辅佐未来突骑施汗国大汗阿弥尔特勤的重任。
到现在为止，车鼻施小狼的种种分析和谋划，突骑施大汗很满意。
……
喝了一碗酒，昆咄达干的胆气好像足了不少，冷静地望着大汗，沉声说道：“大汗，打败了就和谈！”
“哦……”
这就是自己想要的回答！
突骑施大汗心中一凛，轻呼一声，不动声色，心中暗自夸赞车鼻施小狼。
“大汗，集中力量一战，打败了就提出和谈！唐人不会，也不敢灭了突骑施汗国！用唐人的话来说；唇亡齿寒。灭了突骑施汗国，西域各部肯定恐慌，西域将大乱。何况，想灭了突骑施汗国，这支安西军力量不够。逼急了，突骑施勇士来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这支安西军不敢、也无法杀光突骑施汗国四十多万部众。最多突骑施汗国放弃王庭弓月城，一路往西去，虽然会损失惨重，剩下的突骑施勇士将与唐人死战到底，甚至不惜投靠葛逻禄野狗，合兵一处，利用葛逻禄部力量与唐人拼到底！所以，只要这个李逸不是笨蛋，肯定不会逼突骑施勇士投靠葛逻禄，帮助葛逻禄野狗强大起来。大汗，如果安西军以孤峰堡为由来攻伐突骑施汗国，突骑施勇士战败后，我去和谈，用我的脑袋堵住唐人开战借口！”
车鼻施小狼的冷静目光中露出坚定，决绝的语气表达出突骑施勇士不屈。
王庭突然沉静起来……
在凝重肃穆的王庭气氛中，突骑施大汗的炯炯有神目光中，流露出满意的欣赏，沉默地盯看了挺胸伫立的昆咄达干……
过了一会，突骑施大汗站起身来，笑了，突然放声狂笑。
良久，突骑施大汗才收住笑声，举起酒壶，仰起头猛灌，一气喝完壶中酒，微微发红的牛眼，看着依旧沉稳站立，目光冷静的车鼻施小狼，豪迈地大声说道：“突骑施汗国不会用自己勇士的脑袋去求饶，要突骑施的大汗跪下求生，不如一战而死！”
突骑施大汗抬起右手，重重地拍在昆咄达干左肩，沉声夸赞道：“你真正长大了！没有让我失望，更没有让突骑施汗国失望！”
……
孤峰堡战败，损失三千四百名突骑施精骑，突骑施大汗虽有些心痛，特别有点心疼一百名射雕手的损失。
但见惯血肉横飞，看淡生死无常的突骑施大汗，还真的没将数千名精骑的损失，太放在心上。
昆咄达干和塔咄尼抹干，还有屈玛夫先，这三人是突骑施汗国新一代最出色的年轻才俊，被安西军征召上过几次大战场，也参加过许多次部族间的彼此征伐。在突骑施大汗刻意安排下，第一次独自领军作战，就对阵安西军，却被打得全军覆没，屈玛夫先还将性命留在孤峰堡城下。
突骑施大汗心痛失去屈玛夫先的同时，看到了车鼻施两只小狼的成熟和成长，也略感宽慰，有些高兴。
今天，现在的突骑施大汗特别开心！
……
“可惜了屈玛夫先！这孩子是突骑施汗国少有的悍将！”
看着成熟冷静的昆咄达干，突骑施大汗触景生情，突然感慨地说了一句。
“车鼻施小狼，就依你计划，集中全部突骑施勇士，与安西军全力一战！打过了，再说其他事！”
突骑施大汗盘膝坐下，招手示意昆咄达干也坐好。
“明天，我和突骑施汗国长老会，发出聚兵令，汗国的突骑施部，车鼻施部，处木昆部，三大部中十八岁到四十岁的精壮，三十天内集聚在弓月城外。突骑施汗国的附庸小部落中，高过车轮的男丁，必须在三十天内集聚在弓月城东的阿弥尔大营，违者灭户！各部落有十户违令，灭族！”
突骑施大汗的眼中露出寒光，冷冷地说道。
“车鼻施小狼，我在弓月城留下三千金甲附离，一万披甲武士，突骑施部，车鼻施部，处木昆部，三大部的各五千武士，交由阿弥尔特勤镇守王庭，你辅佐阿弥尔，汗国长老会帮助你们。车鼻施小狼，你和阿弥尔一起长大，亲兄弟一样，如果我在与安西军大战中遭遇不测，你护着阿弥尔特勤，率领弓月城中的武士与青壮，撤到车鼻施部，拥立阿弥尔为突骑施大汗。倘若安西军紧追不放，你们就举族往西南方向，伺机攻占昭武九姓之国的任何一国，作为立身之地，再图谋慢慢强大。车鼻施小狼，记住；二十年内不得兴兵挑战大唐，不需要为我复仇！只要强大了突骑施汗国，才是真正报仇雪恨。”
突骑施大汗平静地交代着自己计划。
昆咄达干冷静听着，沉着地点头答应。
“阿弥尔大营将交给图尔长老坐镇，我会留下五千王庭披甲武士，突骑施部，车鼻施部，处木昆部，三大部的各五千武士，加上突骑施汗国附庸小部落的全部过车轮男丁，阿弥尔大营有三万多武士，足以看住伊丽水绿洲中的唐人。”
图尔长老是突骑施大汗的亲叔，昆咄达干的族叔爷，突骑施汗国长老会的大长老，一位赫赫有名，威震西域的突骑施悍将。
“剩下的两千金甲附离，一万五千王庭披甲武士，突骑施部，车鼻施部，处木昆部，三大部的其余武士，应有近六、七万突骑施武士。塔咄尼抹干，突骑施部中我的四个儿子，处木昆部的黑姓可汗和处木昆部的所有达干，尽数随我迎击安西军！”
突骑施大汗的虎目中，露出冰冷寒光，带着一丝杀意，冷冷地说出自己的全部计划。
昆咄达干冷静地点着头。
“车鼻施小狼，可惜屈玛夫先这孩子不在了。不然你和屈玛夫先，两人一起护着阿弥尔，我就更加安心，心无牵挂，放手一战！突骑施勇士不惧大唐安西军！”
突骑施大汗站起身，豪迈地大声说道。
……
“车鼻施小狼，你也着手准备，再去碎叶城，重金收买碎叶城中的唐人败类，了解安西军的具体军情。唐人兵书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车鼻施小狼，汗国聚兵完成后，长老会将册封你和塔咄为金狼神附离。我也将在出兵前，宣布阿弥尔特勤为我的继承人，请汗国长老会确认。”
突骑施大汗伸出双手，轻拍在站起来的昆咄达干肩头，望着车鼻施小狼冷静的双眼，沉声说道。
金狼神附离就是金狼附离，突骑施汗国武士的最高荣誉！
每任突骑施汗国大汗，最多向突骑施汗国长老会提请册封三位金狼神附离。
现任的突骑施大汗一下就提请了车鼻施部的昆咄和塔咄为金狼神附离，还有一个是必须留给处木昆部的杰出武士。
金狼神附离，只要年满四十岁，就是突骑施汗国长老！
现在的突骑施汗国长老会，一共只有十一位长老，也是突骑施汗国的王庭重臣，共掌突骑施汗国的军政大权。
可想而知，“金狼附离”身份的尊贵！
……
听完大汗的决定，神情肃穆的昆咄达干，双膝跪倒在突骑施大汗面前，右手从左袖护腕里，抽出护身金刀，左手用力握紧刀刃，双手举过头顶，任由自己的鲜血，滴落在王庭的羊毛地毯上，对着大汗郑重地发誓：“车鼻施昆咄向金狼大神起誓；今生以生命守护突骑施阿弥尔，一生尊突骑施阿弥尔为主！”
突骑施大汗同样满脸严肃，郑重地用双手从昆咄达干双手里接过带血的护身金刀，再从怀中取出一块雪白的丝绸方巾，将带血的金刀包好，放入怀中，双手扶起昆咄达干……
……
对着酒壶，大口喝了一口，平静地望着昆咄达干，说：“阿昆，你和阿塔，都已经长大，可以成为突骑施汗国金狼附离，守护突骑施汗国平安，我很高兴。孤峰堡战败不是你和阿塔的错，是我思前顾后，考虑太多，当时如让你和阿塔率领一万五千名突骑施武士，直接宣战，不顾伤亡去夺下孤峰堡，就不会如今进退两难。葛逻禄人再狡猾也会攻占碎叶城，抢一块肥肉再说。你和阿塔只要守住孤峰堡，封锁乌孙道，我就率大军吞吃掉伊丽水绿洲的唐人财富。回纥人必定眼红，也要拼命去抢唐人的北庭地盘。安西军即使有三头六臂，也架不住西域三大部的同时攻打。事已至此，后悔无用。”
突骑施大汗举起酒壶，向昆咄达干示意一下，喝了一口，略表歉意。
大汗的坦然认错，昆咄达干内心一热，红着眼眶，举起酒壶陪大汗喝了一口。
……
停顿片刻，突骑施大汗的牛眼里，露出两道精光，紧盯着昆咄达干的微红双眼，沉声道：“车鼻施小狼，你是汗国里少有的智者，可惜仇恨毁你的心窍。你阿大移拔大汗让高魔王捉去长安，被大唐皇帝杀了后，汗国的长老们为了防止大唐进一步灭了突骑施汗国，选我做了突骑施大汗。你留在王庭和阿弥尔一起成长，我亲自教你们学文习武。原本我之后的大汗位，长老会也想传给你，但你在仇恨毁了心窍后，所做的事情让汗国长老会和我都害怕，怕你做了突骑施大汗就向大唐宣战，彻底毁了突骑施汗国。”
突骑施大汗用凌厉的冷峻目光，紧盯昆咄达干的双眼，厉声问道：“车鼻施小狼，这几年来，大唐商队途经突骑施汗国时，经常有唐人失踪，汗国境内频繁出现的唐人被曝尸荒野，都是你率车鼻施部武士干的吧？去年，封瘸子带安西军走后，是你指使突骑施部的九个小部族，冒充马贼多次抢掠唐人商队，结果这九个突骑施部附庸小部族被安西军灭族屠光。这些，汗国的长老们和我都清楚，大家念在你的血海深仇，假装不知道。”
见到昆咄达干流着泪，点头承认，突骑施大汗心中稍定，也轻轻点点头，目光平和了一点，端起酒壶，喝了一口，放缓了语气，继续说：“车鼻施小狼，你没有否认，说明你还是一个智者，没有彻底毁了心窍。车鼻施小狼，草原上人就应当知道草原规矩；弱肉强食，强者为王！大唐强大，突骑施汗国弱小，突厥人的大汗被大唐朝廷借故杀死的还少吗？突骑施汗国强大，突骑施武士也会捉来大唐的皇帝弄死。这就是草原的规矩！让突骑施汗国强大，你才是真正报仇雪恨！明白了吗？”
……
听着大汗的教诲，车鼻施小狼再也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抽泣着说：“大汗，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可我控制不了自己啊！每天夜里，只要一闭上眼睛，我就看到阿爷被唐人像捆羊一样捆着，扔到马车的战利品上带走。一躺下睡觉，我就看到阿大被高魔王关在狗笼里拖走。我控制不住心中的恨啊！大汗，突骑施人不怕死，但不能像牛羊一样去死，更不能被唐人像狗一样弄死啊！”
昆咄达干双手抱着头，跪在地上，放声痛哭。
……
突骑施大汗的双眼里，同样噙着热泪，看着痛哭的昆咄达干，举起酒壶，猛灌几口，喝干酒壶中的酒，将酒壶扔到一旁，又起身在另外的酒案拿过几壶酒，盘膝坐下……
……
王庭中央，突骑施大汗盘膝坐着，一口接一口，不停地喝酒。
车鼻施小狼双手抱头，跪趴在地毯上，撕心裂肺的痛哭声，在空荡荡的王庭里，盘旋回荡……
……
等昆咄达干哭声小了一些，突骑施大汗又喝了一口酒，沉声说：“车鼻施小狼，哭出来也好。哭出你心中恨，让你心窍不再蒙住。眼下突骑施汗国危机四伏，一不小心，就有灭国之祸。哭醒了，就站起来，和我一起，想方设法闯过这关！”
昆咄达干抽泣了一会，停住哭泣，红肿的双眼逐渐露出清明，望着举壶痛饮的大汗，也拿起酒壶，猛灌几口。
……
“好！”
突骑施大汗看到眼神恢复清明冷静的昆咄达干，称赞了一句，接着沉声说：“车鼻施小狼，你知道吗？在你和处木昆部联手起兵向葛逻禄人寻仇时，我沉默不语，就是想看看你的心窍是不是彻底毁了。你率大军逼近葛逻禄汗帐时，我和车鼻施部的几个长老也率五百金甲附离，跟在你后面二十里处，如果你下令攻击葛逻禄汗帐，我就立即和车鼻施部长老赶到大军中，亲手砍下你的脑袋，以免你继续胡作非为，给突骑施汗国带来灾祸。还好，你没有让我失望，没有与葛逻禄人开战，没有在唐人的眼前，让突厥勇士自相残杀。葛逻禄人该死，但现在不能死，更不能在唐人军队的逼近下，先用突骑施勇士的血去换葛逻禄人死！你只是赶走葛逻禄人，证明你还是智者，很清醒。的确，突骑施勇士与安西军大战时，有反复无常的葛逻禄人在身后，很难专心全力一战。我没有看错你！”
突骑施大汗的右手举起酒壶，敬昆咄达干一下，喝了一口，表示满意。
昆咄达干红肿着眼睛，双手举起酒壶，陪着大汗猛喝一口。
……
“突骑施智者，你来告诉我；安西军进攻何时发起？突骑施勇士将如何迎战？”
突骑施大汗突然换了称呼，放下酒壶，闪亮发光的双眼中，炯炯有神，望着眼前这个长大的车鼻施小狼。
昆咄达干仰头喝干酒壶里的剩酒，放下酒壶，抬手抹去嘴角残酒，冷静地说：“大汗，乌孙人月初就封锁乌孙道，说明安西军的进攻，很快要发动，不会超过下个月。因为唐人也担心乌孙道封锁后，我们察觉大战不可避免，为了不两面受敌，将率先全力攻击伊丽水绿洲的唐人，先灭了伊丽水绿洲唐人后，再回头与安西军决一死战。所以，安西军的进攻，即将发动，逼得我们无法先攻击伊丽水绿洲的唐人！”
突骑施大汗轻轻点点头，眼中露出赞许目光。
“大汗，无论安西军何时进攻，我们都不能先攻击伊丽水绿洲的唐人，这不是突骑施汗国不敢向大唐宣战，而是先攻击伊丽水绿洲唐人的坞堡与军寨，突骑施勇士的伤亡太大！在孤峰堡一战中，就能知道唐人守的坞堡与军寨不好攻，不容易攻，在唐人的守城器械下，突骑施勇士将损伤惨重。一旦久攻不下，从乌孙堡过来的安西军和伊丽水绿洲两岸唐人，形成两面夹击，突骑施汗国已大败了。”
昆咄达干的眼神明亮，冷静地说着自己的判断。
缓了口气，昆咄达干继续说：“大汗，我们要集中全部突骑施武士，一部分守在弓月城，防止碎叶城的唐军偷袭，一部分看住伊丽水绿洲的唐人，他们要敢出来，突骑施勇士擅长野战，伤亡很小就能消灭他们。突骑施大军主力则迎上乌孙堡过来的安西军，在野战中，与安西军一决胜负。这支安西军新练不到一年，未经历过大战，又没有得力的战将，即使李逸亲率大军而来，在堂堂正正的野战中，突骑施勇士也有很大机会打败这支安西军。并且，就算有了乌孙堡，安西军进入伊丽水流域盆地后，随军补给也只能保证两万大军行军作战十五日左右。安西军的军力只要超过两万，突骑施大军就不急着决战，在方圆数千里的伊丽水流域盆地里，拖垮他们，抓住机会，切断粮道，安西军将难以收场。虽然唐人军队的粮道不容易切断，但在伊丽水流域盆地的大范围骑军周旋中，奇兵突袭，应该能找到机会。”
突骑施大汗喝了口酒，点点头，眼中的赞许目光更浓。
“大汗，如果这支安西军只有两万不到的人马，在可以万马奔驰的伊丽水盆地草原上，五、六万战马上的突骑施武士，应该不难冲垮唐人的战阵，一举打败这支安西军。一旦打败了这支安西军，伊丽水绿洲的唐人就是待宰牛羊，不用攻击唐人守的坞堡与军寨，只要将他们驱赶进坞堡军寨里困住，不要一个月，他们就会不战而降，不投降就全部被困死在里面，慢慢饿死！”
车鼻施小狼双眼闪烁着自信的目光，沉着地向大汗说出自己的谋划。
……
车鼻施小狼的冷静目光，自信谈吐，合理谋划，突骑施大汗大为高兴，连喝几口酒，夸赞道：“不错，你的确长大了！不过，安西军大帅李逸仅用两根小刺，就让我进退两难，必定是一个不输给封瘸子的名将。他既然敢来，一定是谋定后动，没有七、八成的胜算，他不敢冒着唐人被赶出西域的风险，孤军深入，进入大草原来决战。野战，突骑施勇士不怕！这支新练安西军究竟有什么高明之处，让这个李逸信心十足，敢拿整个西域来和突骑施汗国赌一把，打过一战就知道。突骑施智者，我教你读的唐人兵书里，还有句话；未言胜先虑败。如果这战败了，突骑施汗国将怎么应对？”
昆咄达干没有立即回答，站起身，见几个酒案上酒壶已空，走到王座前，提起大汗的大酒壶，回到原处，拿起自己的酒碗倒满，盘膝坐着突骑施大汗对面，一饮而干……
突骑施大汗饶有兴致地看着昆咄达干，心知；这是车鼻施小狼在让自己镇定下去，才能回答。
……
其实，与安西军一战，在外貌粗豪，内心精明的突骑施大汗心中，早有计划和定论。
突骑施汗国面临凶险的一场大战，突骑施大汗也在做着万全的计划和最坏的准备。
昆咄达干和塔咄尼抹干是突骑施大汗为五王子阿弥尔特勤培养的一文一武，是未来突骑施汗国大汗的左膀右臂。
突骑施大汗如此考校昆咄达干，就是想看看车鼻施小狼能否给出令自己满意的答案，能不能承担起辅佐未来突骑施汗国大汗阿弥尔特勤的重任。
到现在为止，车鼻施小狼的种种分析和谋划，突骑施大汗很满意。
……
喝了一碗酒，昆咄达干的胆气好像足了不少，冷静地望着大汗，沉声说道：“大汗，打败了就和谈！”
“哦……”
这就是自己想要的回答！
突骑施大汗心中一凛，轻呼一声，不动声色，心中暗自夸赞车鼻施小狼。
“大汗，集中力量一战，打败了就提出和谈！唐人不会，也不敢灭了突骑施汗国！用唐人的话来说；唇亡齿寒。灭了突骑施汗国，西域各部肯定恐慌，西域将大乱。何况，想灭了突骑施汗国，这支安西军力量不够。逼急了，突骑施勇士来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这支安西军不敢、也无法杀光突骑施汗国四十多万部众。最多突骑施汗国放弃王庭弓月城，一路往西去，虽然会损失惨重，剩下的突骑施勇士将与唐人死战到底，甚至不惜投靠葛逻禄野狗，合兵一处，利用葛逻禄部力量与唐人拼到底！所以，只要这个李逸不是笨蛋，肯定不会逼突骑施勇士投靠葛逻禄，帮助葛逻禄野狗强大起来。大汗，如果安西军以孤峰堡为由来攻伐突骑施汗国，突骑施勇士战败后，我去和谈，用我的脑袋堵住唐人开战借口！”
车鼻施小狼的冷静目光中露出坚定，决绝的语气表达出突骑施勇士不屈。
王庭突然沉静起来……
在凝重肃穆的王庭气氛中，突骑施大汗的炯炯有神目光中，流露出满意的欣赏，沉默地盯看了挺胸伫立的昆咄达干……
过了一会，突骑施大汗站起身来，笑了，突然放声狂笑。
良久，突骑施大汗才收住笑声，举起酒壶，仰起头猛灌，一气喝完壶中酒，微微发红的牛眼，看着依旧沉稳站立，目光冷静的车鼻施小狼，豪迈地大声说道：“突骑施汗国不会用自己勇士的脑袋去求饶，要突骑施的大汗跪下求生，不如一战而死！”
突骑施大汗抬起右手，重重地拍在昆咄达干左肩，沉声夸赞道：“你真正长大了！没有让我失望，更没有让突骑施汗国失望！”
……
孤峰堡战败，损失三千四百名突骑施精骑，突骑施大汗虽有些心痛，特别有点心疼一百名射雕手的损失。
但见惯血肉横飞，看淡生死无常的突骑施大汗，还真的没将数千名精骑的损失，太放在心上。
昆咄达干和塔咄尼抹干，还有屈玛夫先，这三人是突骑施汗国新一代最出色的年轻才俊，被安西军征召上过几次大战场，也参加过许多次部族间的彼此征伐。在突骑施大汗刻意安排下，第一次独自领军作战，就对阵安西军，却被打得全军覆没，屈玛夫先还将性命留在孤峰堡城下。
突骑施大汗心痛失去屈玛夫先的同时，看到了车鼻施两只小狼的成熟和成长，也略感宽慰，有些高兴。
今天，现在的突骑施大汗特别开心！
……
“可惜了屈玛夫先！这孩子是突骑施汗国少有的悍将！”
看着成熟冷静的昆咄达干，突骑施大汗触景生情，突然感慨地说了一句。
“车鼻施小狼，就依你计划，集中全部突骑施勇士，与安西军全力一战！打过了，再说其他事！”
突骑施大汗盘膝坐下，招手示意昆咄达干也坐好。
“明天，我和突骑施汗国长老会，发出聚兵令，汗国的突骑施部，车鼻施部，处木昆部，三大部中十八岁到四十岁的精壮，三十天内集聚在弓月城外。突骑施汗国的附庸小部落中，高过车轮的男丁，必须在三十天内集聚在弓月城东的阿弥尔大营，违者灭户！各部落有十户违令，灭族！”
突骑施大汗的眼中露出寒光，冷冷地说道。
“车鼻施小狼，我在弓月城留下三千金甲附离，一万披甲武士，突骑施部，车鼻施部，处木昆部，三大部的各五千武士，交由阿弥尔特勤镇守王庭，你辅佐阿弥尔，汗国长老会帮助你们。车鼻施小狼，你和阿弥尔一起长大，亲兄弟一样，如果我在与安西军大战中遭遇不测，你护着阿弥尔特勤，率领弓月城中的武士与青壮，撤到车鼻施部，拥立阿弥尔为突骑施大汗。倘若安西军紧追不放，你们就举族往西南方向，伺机攻占昭武九姓之国的任何一国，作为立身之地，再图谋慢慢强大。车鼻施小狼，记住；二十年内不得兴兵挑战大唐，不需要为我复仇！只要强大了突骑施汗国，才是真正报仇雪恨。”
突骑施大汗平静地交代着自己计划。
昆咄达干冷静听着，沉着地点头答应。
“阿弥尔大营将交给图尔长老坐镇，我会留下五千王庭披甲武士，突骑施部，车鼻施部，处木昆部，三大部的各五千武士，加上突骑施汗国附庸小部落的全部过车轮男丁，阿弥尔大营有三万多武士，足以看住伊丽水绿洲中的唐人。”
图尔长老是突骑施大汗的亲叔，昆咄达干的族叔爷，突骑施汗国长老会的大长老，一位赫赫有名，威震西域的突骑施悍将。
“剩下的两千金甲附离，一万五千王庭披甲武士，突骑施部，车鼻施部，处木昆部，三大部的其余武士，应有近六、七万突骑施武士。塔咄尼抹干，突骑施部中我的四个儿子，处木昆部的黑姓可汗和处木昆部的所有达干，尽数随我迎击安西军！”
突骑施大汗的虎目中，露出冰冷寒光，带着一丝杀意，冷冷地说出自己的全部计划。
昆咄达干冷静地点着头。
“车鼻施小狼，可惜屈玛夫先这孩子不在了。不然你和屈玛夫先，两人一起护着阿弥尔，我就更加安心，心无牵挂，放手一战！突骑施勇士不惧大唐安西军！”
突骑施大汗站起身，豪迈地大声说道。
……
“车鼻施小狼，你也着手准备，再去碎叶城，重金收买碎叶城中的唐人败类，了解安西军的具体军情。唐人兵书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车鼻施小狼，汗国聚兵完成后，长老会将册封你和塔咄为金狼神附离。我也将在出兵前，宣布阿弥尔特勤为我的继承人，请汗国长老会确认。”
突骑施大汗伸出双手，轻拍在站起来的昆咄达干肩头，望着车鼻施小狼冷静的双眼，沉声说道。
金狼神附离就是金狼附离，突骑施汗国武士的最高荣誉！
每任突骑施汗国大汗，最多向突骑施汗国长老会提请册封三位金狼神附离。
现任的突骑施大汗一下就提请了车鼻施部的昆咄和塔咄为金狼神附离，还有一个是必须留给处木昆部的杰出武士。
金狼神附离，只要年满四十岁，就是突骑施汗国长老！
现在的突骑施汗国长老会，一共只有十一位长老，也是突骑施汗国的王庭重臣，共掌突骑施汗国的军政大权。
可想而知，“金狼附离”身份的尊贵！
……
听完大汗的决定，神情肃穆的昆咄达干，双膝跪倒在突骑施大汗面前，右手从左袖护腕里，抽出护身金刀，左手用力握紧刀刃，双手举过头顶，任由自己的鲜血，滴落在王庭的羊毛地毯上，对着大汗郑重地发誓：“车鼻施昆咄向金狼大神起誓；今生以生命守护突骑施阿弥尔，一生尊突骑施阿弥尔为主！”
突骑施大汗同样满脸严肃，郑重地用双手从昆咄达干双手里接过带血的护身金刀，再从怀中取出一块雪白的丝绸方巾，将带血的金刀包好，放入怀中，双手扶起昆咄达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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