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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节 推心置腹

    突然,军寨的号角又吹响,惊散帅帐中,突兀其来的诡异压抑气氛,惊醒沉默中的四人……

    这是军营酉时的全军晚餐号声。

    ……

    机智的封忠,聪明的郭进贤,皆已清楚大帅和朝廷圣使,必定有要事密谈。

    郭进贤取出火捻,点亮了帅帐里九盏巨大油灯,抱拳拱手,开口请示:“大帅,圣使,下官与封校尉前往中军营饭堂端来饭菜,大帅和圣使就在帅帐一边休息,一边用餐。”

    韦皋点点头,李逸轻轻挥了下右手,低声交代了一句:“带两壶酒来。”

    ……

    目送两人大步离开帅帐。

    李逸和韦皋,对视一眼,几乎同时,沉声低喝……

    “指鹿为马!”

    目光冷峻的李逸,冷声喝骂了一句。

    “赵高旧事!”

    满脸恨意的韦皋,咬着牙恨声怒斥。

    史传,指鹿为马的大秦帝国权宦赵高,原本是赵国王族公子,秦灭赵后,赵王一族几乎被屠空。

    赵高父亲和赵高,父子二人皆惨遭净身,熏腐之余,送入大秦皇宫内为杂役奴仆。

    赵高卧薪尝胆,隐忍多年,终于在始皇帝死后,借助大秦帝国高度集中的皇权,得以独揽朝廷大权,玩弄大秦帝国的二世皇帝胡亥于股掌之间……

    始皇仅传二世,赵高即毁强秦!

    报了家毁国灭之仇,雪了残身为奴之恨!

    ……

    不约而同的两人异口同声中……

    韦皋瞬间明白,暗自称赞李逸的智慧和反应;李帅不在朝堂,对朝廷的诸多内幕和各种暗事,知之甚少。却从自己与封忠的刚才几番言语中,立即推断出大唐朝廷平叛战局中,各种诡异蹊跷之处的来源,如此的大智慧大聪明,当得起李逸的表字“若愚”。

    大智若愚,名不虚传!

    李逸立即清楚,心中敬佩韦皋的忠诚和勇敢;韦皋身处朝堂,算不上大唐朝廷里的赫赫权臣,位卑权轻,却敢在大唐危局中,密查天宝圣人最宠信,大唐最有权势的骠骑大将军,内相齐国公高力士!这般胆量,如此忠诚,不愧是少年时就有诸葛孔明转世一说,名扬大唐的韦门韦武侯!韦皋自己肯定清楚,一旦此事泄露,韦门虽是大唐屈指可数的世家门阀之一,也挡不下出自大唐皇权的雷霆一击,韦门必将家毁族灭!

    赤诚武侯,天下尽知!

    既然心有灵犀,一切尽在不言中。

    李逸朝着韦皋,抱拳拱手,以示敬意,右手摊开,指向右侧的座椅,示意韦皋坐下说话。

    韦皋抱拳回敬,坐好在原座上,待李逸也坐回座椅。

    ……

    既然彼此心中透亮,韦皋也就直截了当,略一沉吟,沉声道:“李帅,安贼起兵后,五日内,河北道的二十余座州府大城即沦陷。快马军情传报到朝廷时,我倍感震惊,心生疑惑,细看河北道告急公文后,发现河北道这些失陷州府大城,尽是城防完善的坚城,每座城里至少有两千州府军和团练军驻防。我是兵部侍郎,清楚这些城池因防范北方胡人的侵扰,每年的城防修缮和武备供给,兵部是优先保证。安贼起兵时,三镇叛军总共二十万,如果分成二十多路人马,同时进攻河北道的二十余座府州坚城,每座城池只能派出不足一万人马,若是偷袭得手,几座城池失陷,的确是有可能。二十余座坚城,在五日内竟全部被偷袭成功,沦陷在叛军的铁蹄之下,李帅,这可能吗?!”

    韦皋说出心中的疑惑,明亮的眼神,望着李逸。

    李逸冷静地听着,没有回答。

    韦皋继续说:“我又查遍河北道各郡守报送到兵部,备案留存的安贼叛乱所有公文,未见到一份有关二十余座河北坚城沦陷的详尽军情报告,根本就没有叛军五日内攻陷二十余座河北坚城的战事详情,我更加疑惑。就在此时,安贼叛乱后,一直若无其事,随意下旨,命河北道各郡守迅速扑灭叛乱的天宝圣人,突然方寸大乱,下旨调动安西北庭,河西,朔方,陇右,这四大边防军镇的全部精兵进京,勤王平叛。我更加震惊,这是完全敞开大唐的边防,任由胡人觊觎窥探的昏招呀?!倘若吐蕃与西域各部,抓住机会,起兵攻唐,再捅一刀,大唐在内外夹攻中,不堪设想!也不瞒李帅,此时朝廷竟然还有许多大臣上奏;弃安西北庭大都护府于不顾,用西域万里疆域换得西域各国出兵平叛。杨国忠更是上奏;将西域割让给吐蕃,换得吐蕃兵马进入大唐腹心平叛。天宝圣人居然同意,在朝堂上就下旨,着令齐国公高力士督办此事。”

    说到这里,韦皋细心观察了一下李逸。

    李逸依旧神情淡定,沉静的目光看着韦皋,颔首示意韦皋继续说。

    “李帅,我当即上奏反对,遭天宝圣人大骂一通。我继续上奏,连上两道奏表,反对弃西域换胡骑入大唐腹心,我奏言;吐蕃军进入大唐腹心后,如果与叛军相互勾结,怛罗斯之战再现,大唐危险!天宝圣人大怒,将我逐出朝堂,下旨派我去江南道督办粮饷。这是我第一次被派去江南督办粮饷。临行前,我带着种种不明之处与各种困惑,去李泌公府,向至交好友李泌公请教。泌公没有多言,只告诉我;所有安贼叛乱的军情报告和沦陷州府的详尽战情,全部在宫内,在内相高力士主管的内侍省和宫闱局。泌公要我正好离京去江南,避开长安城即将涌来掀起的惊涛骇浪。”

    不停地说了半天,韦皋停顿一下,缓了一口气,接着又说:“一个月后,我押送一批江南的粮饷,从水路回到长安,封帅两天后赶到长安。封帅,泌公和我,共同议定平叛之策后,我请旨去了河北常山郡。到了河北,我才得知河北道的二十余座州府坚城,之所以五日内就沦陷,尽是不攻自破!几十个,最多上百胡骑,快马出现,绕城乱吼,恐吓一通,这些州府坚城里的官员们和城内大族豪强,立即大开城门,迎入叛军!我彻底惊呆了,安禄山只是一介粗鄙胡虏,何德何能令河北道的上千大唐汉官,和数千汉家豪强,不惜灭族去誓死效忠?这些早已投敌的汉官与豪强,怎能隐藏得如此之深,多年不被无所不在的百骑司密探发现?长期不被耳目众多的宫闱局太监察觉?!这时,我才开始疑心统管内廷百骑司和内省宫闱局的内相齐国公高力士。我写了封求助信,派人快马送回韦族,相求韦门族长派出族中高手来常山郡助我。族中派来十名护族武士,我安排三人去范阳探查,三人去岭南寻查冯氏后人的去向,四人潜入河北沦陷州府中,伺机擒拿投降的汉官与豪强,严刑拷打,逼问真相。谁知,不到一个月,韦门的护族族老和我的亲三叔,一同赶到常山郡,用家法抽我十鞭,告诉我;我派出的十名护族武士,九个已死,一个重伤被擒后咬舌自尽。族中虽不知道我在查什么,但韦门族长已被十名护族武士的首级,和一封十二个字的无具名信警告;如敢继续密查,韦族必将灭门!当时,我非常惊恐。我清楚;族中的护族武士,皆是死士,绝不会出卖韦族,只会当场战死。我派去岭南的三人,应在半路就遭杀害。护族族老和我三叔,也是查看了十名死士的首级,发现一个是咬舌自尽,推断得出武功高强的十名死士皆是死于当场。那么,对方又是如何知道十名死士是韦族的?是韦门在密查?!由此,我断定;韦门中肯定也有内鬼,而且还是掌握韦门大权的大内鬼,能了解到族中派给我十名护族武士。幸亏族中不知道我在密查什么,我派去岭南的三人没有暴露是去查冯氏后人。其他七名死士的去处,才让对方判断我只是在密查安贼的军情,韦门因此逃过灭族大祸。我不敢继续查了。”

    虽已过数月,想起当时的凶险,韦皋的额头仍然全是冷汗,不由得抬起右臂,用官袍擦去冷汗。

    ……

    从中午到现在,几个时辰的紧张叙说,韦皋还没有喝过一口水。

    沙哑的嗓音,干裂的嘴唇,韦皋忍不住用舌头润了润嘴唇。

    坐在韦皋对面的李逸,见此情景,歉然一笑,起身快步走到帅帐屏风后,右手拎出一个巨大铜茶壶,左手拿着两个大碗,走回韦皋跟前,递上大碗。韦皋口渴难忍,起身接过大碗,也不客气,猛灌两大碗冷冷的浓茶。

    李逸自倒一碗喝下,将铜壶与茶碗放在身边椅子上,略带歉意地解释道:“早就泡好的茶水,郭司马忘了拎出待客,韦公见谅。”

    韦皋听后,又摸了摸滚圆的肚子,轻笑着说:“我还以为李帅担心韦皋尿遁,特意只管饭不管水。”

    说完,两人哈哈大笑……

    ……

    放松了一下紧张心情,韦皋望着李逸,继续说:“在常山郡,受完家法后,我写了两封信,一封向韦门族长认罪,说明只是因在常山郡,我实在没有得力之人可用,为了查明叛军真实军情,不得不求助族中帮助。派出的其中一路,是我怀疑叛军将突袭江南,特派去跟踪探查叛军行踪的。因为我也事先留了防备,三人去岭南的路线,正是经过叛军肯定要进攻的睢阳,再下江南,去岭南。按所有的时间推算,去岭南的三人应是在睢阳一带被杀。所以,这封信可以让族中内鬼相信我;的确在探查叛军动向。以此帮韦门解祸脱困。另外一封信交给三叔带回,向家中老母亲报平安,信写得很长,我用只有家母才能看懂的暗句隐语,要家母私下去告诉族长;族中有掌控韦门大权的内鬼,务必设法查出,不然韦门有灭族之险。”

    李逸没有说话,又抱拳拱手,表示对韦皋的敬佩。

    韦皋接着又说:“后来的事情,李帅刚才也听到了。我到了灵武之后,又去找泌公,告诉了我在常山郡的遭遇。泌公在只有我们两人的场所,提笔写了一个推断图给我看,我看完后,泌公就烧了。图中第一部分,为四字断句:岭南冯家,百年经营,人心归附,割据称雄。冯公归唐,太宗厚封,高宗肢解,武后灭族。自幼净身,送入皇宫,聪慧机敏,长大成才。心机深沉,隐忍蛰伏,极富权谋,杀伐果断。眼光毒辣,独忠一王,终身不离,护王登基。屡立奇功,备受宠信,终掌大权,位极人臣。图中第二部分,是由大唐政局中理出的头绪;进谗言,大唐名将王忠嗣屈死,安禄山得以始掌兵权。举荐李林甫为相,权力尽收内廷中。蛊惑帝心,重用胡将,安禄山独掌三镇兵权。举荐杨国忠为相,怂恿杨国忠立威建功,杨国忠请旨调派二十万禁军,由其亲信剑南节度使率领,在剑南道五路攻伐吐蕃,结果禁军全军覆没。大唐只得重新征募禁军来守帝都和东都。安禄山以“清君侧,诛杨国忠!”之名叛乱。图中第三部分,划线标注出;安禄山的两大军师严庄和高尚,皆高力士推荐。自李林甫为相起,大唐的获罪文武官员,尽数发配在范阳,平卢,河东,在安贼的三镇中从军,戴罪立功,再获提升,成为河北道诸多州府的官员。近二十年来,大唐获刑被囚的好勇斗狠之徒与所谓侠义练武之徒,以及各地获罪的豪强恶霸,一律发配河北道边镇和范阳,平卢,河东,三大军镇中戍边。看完后,我方知其中阴谋,步步为营,环环相扣。我冷汗如雨,内衣全湿。泌公烧去推断图,一言未发,我也无话可说,匆匆告辞离去。苦思细想了两天,私下查看了至德圣人从长安城带出的朝廷留存奏章,太上皇的圣旨和皇家密档,印证了泌公的推断图如实无误。”

    一口气说完,韦皋的声言有些颤抖,额头又冒出冷汗。停住说话后,看了一眼沉思中的李逸,陡然起身,走到李逸身边,提起铜壶,拿起大碗,又灌一碗,回到座位。

    ……

    李逸听完,低头沉思了一会,想清楚了韦皋转述的泌公推断图后,抬起头,神情沉稳,目光冷静,看着坐在椅子上有些发愣的韦皋,轻笑一声,自信地说道:“韦公,放心!大唐不会垮,最多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罢了。”

    李逸的自信,令韦皋迅速恢复镇定,微微地点点头,接口说道:“未到龟兹,我一路恐惧,忧惧安西北庭大都护府倘若失去斗志,西域各族必叛,吐蕃恐怕也会再攻西域。西域失陷后,西域各族若与吐蕃人联手东进,进攻大唐,大唐必将出现最坏的局势;外有群狼撕咬,内有恶虎掏心,后果不堪设想!到了龟兹,见到李帅和安西军诸公,再看到无敌的安西军重现龟兹大营,韦皋彻底安心。有安西军在,大唐的铁拳就在,大唐肯定不会崩塌!”

    韦皋起身,朝着李逸深深一揖,以朝廷圣使的身份,代大唐朝廷感谢安西北庭大都护府。

    李逸起身回礼。

    ……

    两人坐好后,韦皋继续说:“后来,我在灵武忙着筹办陛下的登基大典,没有时间再去向泌公请教解困救危之策。泌公是大唐屈指可数的世外高人,既是大唐帝师,又是修道高人,更是朝堂的白衣宰相。我清楚,泌公既然看透奸贼所图,想必也有解决之策。送我出使龟兹时,泌公低声在我耳边说;信任李逸,危局可解。当时,我还不明白,在演武场,见到安西军重现,我才明白泌公之意,更是理解了泌公为何会向至德圣人进言;不如暂且放任西域不管。至德圣人这才终下决心,授予安西北庭大都护府便宜行事权。泌公高明!”

    韦皋说起大唐帝师、道家高人李泌,感叹的语气从内心发出敬佩……

    “李泌是我师兄!”

    李逸突然接口,沉声说道。

    韦皋惊住了!惊讶的眼神中,露出不可思议,嘴巴张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李逸起身离椅,傲然挺立,冷静的眼神看着目瞪口呆的韦皋,沉声道:“韦公,此事稍后再说与韦公知晓。既然李泌师兄和韦公,皆察觉有条毒龙隐匿在朝廷,伺机毁我大唐帝国,灭我李氏皇族。我李逸也是李氏皇族前任族长,开元圣人亲笔录入族谱的族人,在宗正府备策可查。我是遵李氏皇族与师门达成的协定,奉李氏皇族族长之命,入师门修行学艺,艺成下山,效忠大唐。这些秘闻,现任的李氏皇族族长,至德圣人,现在也应该知道清楚了。如今李氏皇族有险,大唐江山有难。我李逸自当挺身而出,定要除掉这条寻机复仇的毒龙,砍断这条动摇大唐江山社稷的祸根。还望韦公助我!”

    李逸目光坚定,望着还在发呆韦皋,抱拳当胸,郑重地请求。

    突然听到大唐帝师李泌是李逸师兄,李逸又是大唐皇族,韦皋震惊得有些迷糊,还在痴痴地发呆……

    李逸上前一步,双手紧握韦皋的双臂……

    韦皋陡然惊醒,听李逸继续沉声说:“韦公,明日你我同去安西军北大营,与萧长史商议;先破西域困局,再解大唐危局。韦公放心,如今已是至德圣人临朝掌政,我师兄就在至德圣人身边,高力士纵有天般智慧和百般手段,也难以施展。大唐朝廷的平叛战局,不会继续糜烂。待安西军腾出手后,就去屠光大唐的叛贼!韦公可将所知的高力士一切,告知无名叔,让无名府去查,避免伤及韦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意气风发的安西军大帅说完,展颜轻笑,豪爽的大声道:“韦公,天大地大,没有吃饭大!我饿了,先吃饭。”

    ……

    看着豪迈自信,斗志昂扬的安西军大帅,朝廷圣使也热血沸腾,韦皋双手紧握李逸双手,慷慨激昂地大声说道:“好!李帅,韦皋执鞭随镫,追随李帅屠尽大唐的所有叛贼!再建一个至德盛世!”

    目光坚定的两人,相视一眼,粲然大笑。

    李逸朝着帅帐外,大呼:“郭司马,将饭菜拿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