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玄幻奇幻 » 十二川 » 第33章 声马,逃兵,元轮,冬

第33章 声马,逃兵,元轮,冬

    他不清楚自己睡了多久,只记得被当作逃兵抓住时是个傍晚。他向那些穿着干净红军服的士兵喊道:“我是西风守的声马-千徒,送我回去重重有赏。”接着,他被五花大绑的丢到了满载干草的板车上。然后,他就睡着了。

    再次睁眼时,天依然是黑的。他侧过身子,解开裤子尿了一泡尿,呲了车子旁边的士兵一身。声马浑身发抖,饿得发慌,又催促那个被他呲尿的士兵给他找点吃的。那个愤怒又弱懦的士兵瞪了他一眼,还是给他拿来了两块干饼。他两口就把揉碎的饼塞到了肚子里,勉强给空荡荡的胃填了一个底。

    他放松惬意的陷进扎人的干草里,他知道,许多事情等着他解决。但他现在只想休息。

    之后的旅途一直与冬雨为伴。二十多天后的某个清晨,他们终于抵达西风守。无数道炊烟在平原上升起,与云层连为一体。在一片随着地势起伏的祥和村庄西面,那座绛紫色的城市呼吸着阴晴不定的海风。

    这是一座让人朝思暮想的城市。声马游历过许多地方,但每一座城市都只会让他更热爱西风守。依傍着温柔的海岸线,城市拔地而起。城市以西风大道为主轴,向南北延伸。北侧是剧院、学院、浴室、墓地和医院,南侧则是花园、内湖、住宅和交易市场。街巷如棋盘般方正规划,从任何一条小路都可以回到西风大道。

    城市正中,一片高坡突兀升起。西风守人开凿了两条之字形折返的道路,直达坡顶。在齐平的高坡坡顶,伫立着方方正正的古马遗宫。古马遗宫西侧城墙处有一条长廊餐厅,居民在这里领取节日或重大集会时提供的食物。宫殿正前方是一片巨大的空地,用于召开集会。

    在城市西侧,要塞般雄伟的防波堤直通灯塔广场。广场中央的四方形建筑是灯塔基座,它包含了近三百个房间用以储存燃料、食物并供劳工休息。在基座之上是八角高塔,输送油料,直通塔顶。最高处是圆形的灯楼主体,它由花岗岩筑成,再由铜浇筑纹理。在灯楼之上是铜铸雕像,一个母亲单手怀抱婴儿指向西方,那是海母。

    声马被送塞入了古马遗宫下地牢内一处阴湿狭小的牢房,押他回来的士兵对狱卒说:“这是个逃兵,自称是声马-千徒。”

    那个狱卒抬眼看了看士兵,点点头,在梭子纸上写了什么。待这些士兵离开后,狱卒赶忙让人把梭子纸送出。声马知道自己已经获救了。

    不一会,狱卒给他递来了一壶热茶,两块方糖。午餐前,声马听见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那是他跛脚父亲特有的走路节奏。

    吞什-千徒一瘸一拐地走进牢房,当看见自己的儿子好端端的在牢里坐着并享受热茶时,激动抱住自己毛发稀疏的脑袋,捋掉了几根柔软细弱的白发。然而声马却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别担心我,我还不能死。”他向父亲承诺,“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等等,别急。现在西风守的情况和你想的不一样,自从界河战争发生后,一切都变了。”父亲擦干眼泪,“我为什么能知道你没死?因为城中早就传开了一个消息了,说是有一个逃兵,带着大部分士兵哗变了。”

    “放他妈的屁!”声马几乎一拳砸穿了牢门,引得几个狱卒赶忙跑来。

    “冷静!我当然知道这是谎话,但传回这个消息的是苏底-红堤。”一提起红堤这个姓氏,声马就全明白了。一个怯懦的、满脑子都想着如何往上爬的肮脏姓氏。他全懂了,这个红堤家的小子,想把战争失败的罪过推给某个倒霉的逃兵,保全自己的名誉。

    “好啊,那就让我跟他对峙,我巴不得将所有事情在众人面前说的清清楚楚。”声马指着北面,“就在古马遗宫说,我们召集所有人举行海老会,怎么样?我想这么大的事情,一定得开一场海老会才能说清楚。”

    “对,是的。”父亲赶忙点头,“但是别急,我们这种次姓没权力召集海老会,我们得求人帮忙。”

    这句话刺痛了声马。他一直试图忽视次姓这个身份,即便在西风守中次姓已足够尊贵。

    “我找到了三月王……”父亲轻声对儿子说,“他答应我了,只要你能回来,就会给你说话的机会。”

    父亲给他留下了一些肉干和干粮,悄声嘱咐狱卒后离开了。下午,两个狱卒给声马提来四桶热水和一块油皂让他洗澡,还火急火燎的开始打扫起了牢房。看起来,三月王很快就会过来。

    声马没想到父亲居然能跟三月王搭上线。整个北方诸城都听命于若底家族,这个唯一的首姓家族。垦土-若底是若底家主,但他老迈疲惫,难以主持;斜征-若底是三月-若底的叔叔,但生性软弱,毫无作为;三月-若底是最年轻、最有权势的一个,人们称他一声“三月王”,也正代表了他的地位尊贵。这样一位大主,为何会亲自会面一个次姓的三子呢?

    傍晚,一阵杂乱的脚步打破了牢房的死寂。有护卫,大概四五个;接着是狱卒,奉承而讨好地介绍着牢房……而走在最后的,脚步轻柔的,一定就是三月王。

    声马一眼就认出了他。不仅仅是因为他挂着足以表明身份的三枚弯月项链,更因为他的神态与模样同那些庸众迥然不同。他留着油亮的唇须和深栗色长发,将眉梢刮得锋锐的像把剑。他穿一身绛紫色绸袍,手腕挂着三串细金链,手指把玩着一个圆润油亮的铜制小玩意儿。

    狱卒将牢门打开,三月王径直走了进来。他个子很高,差不多与声马一样高。

    转瞬,这个拥挤的房间就只剩下了两个男人。

    “声马-千徒,给我讲讲界河的事情。”三月王坐在床上,直截了当地说。

    声马站在他面前,像是一个受审的孩子。他理了理思绪,回忆道:“大概一个分轮前,骑兵们发现界河以南发生了火灾,他们认为绿河城出了什么事情,而我们在南方的探子也回给了我们同样的消息——据说一伙新民和兰律人发生了冲突。”

    “五个最高指挥官决定渡河偷袭。他们是单扶苏-蓝尹,马夹-穿马、乌尔-灰林、斥拉-红堤和苏底-红堤。军中有人猜测这可能是诱饵,但五位指挥官还是决定渡河。”

    “他们有没有征集中层军官的意见?”三月王问。

    “只有他们五人开了几次会议。我就是中层军官,没有人邀请我参加任何会议。”

    “这五个人都一起渡河了吗?”

    “显然,苏底-红堤没渡河。斥拉-红堤和单扶苏-蓝尹好像也没有渡河,但是他们的军团渡河了。我追随第四军团过了界河,但是遭到了伏击,第五军团就停止渡河了。”

    “说说你是怎么回来的。”

    “我们在南平原被包围后不久,其中两个指挥官就死了。可能是乌尔-灰林和马夹-穿马。我率领队伍开始突围,前后尝试了三、四次,但都失败了。我们被联合绞杀,南方人是有准备的。我决定带着军队向东行,重新集结。但我手底下只有五六十个人了。我们向对岸点了几道烟,但是没有人援助我们。”

    “我判断,在出现战略重大失误,失去两个指挥官,并且在敌境被上千敌军包围的情况下,我军无法逆转局势。最后,我决定带着追随我的部队至少退回界河,否则就是白白送命。”

    “你可以对你所说的所有话起誓吗?有没有旁证人呢?”三月王问。

    “我可以对海母起誓。那些被送到城北监狱的士兵都可以证明我说的话,他们有四十七个。”

    “你愿意出席海老会,并且指证苏底-红堤和其他指挥官吗?”

    “非常愿意。我决不允许我的名誉受到侮辱,也决不允许苟活的蠢货骗人。”

    三月王点点头。“走吧。”他轻声说。

    声马就这样出狱了。

    他并未回到自己的家,而是去了栽满月桂树的东若底庄园。沐浴、更衣,声马的疲惫的身体终于恢复了。海老会将在三天后举行,声马的战斗,将在西风守内继续。

    海老会举行当日,声马醒的很早。他注视着窗外的古马遗海,看见赤红的朝日正从紫色的海雾中挣脱出来。

    声马等人绕开浩浩荡荡的居民队伍,从另一条路抵达了古马遗宫。这座宫殿分为九室,由六十根三棱柱撑起。宫殿前的广场人声鼎沸,在最前方,七位海老和四十位大主悉数出席。

    声马看到了苏底-红堤,后者眼中充满惧色。两人在侍官的引导下步入广场,像极了两个武士踏入了决斗场。

    侍官向所有参会人介绍主题:苏底-红堤指责某些逃兵导致了界河战役的失败,而声马-千徒作为一名“逃兵”将反驳苏底-红堤的指责。

    苏底-红堤立刻开始指控:“某些逃兵可耻的行为令北方城邦蒙羞!他们背离誓言和荣誉,向胜利的截然相反面逃窜,导致军心涣散,人心溃败!我面前站着的正是其中一个逃兵。声马-千徒!作为第三军团的百人官,你不仅没有率领你的将士取得胜利,反而聚众逃窜,你自己说吧,你应当获什么罪?”

    声马凝视苏底。许久之后,他才缓缓驳斥:“苏底-红堤,我问你,你为什么这么傻,让南方人骗的团团转?你怎么就这么轻信了南方人引诱你的火灾?”

    “我再问你,你为什么在行动前没有征集中高层军官的意见?这是不是违背了纪律?你是不是想急着追求战功,不管不顾地下了决定?”

    “还有个问题,我率领近二百余人杀了上千南方人,远超你那根本没有渡河的第五军团,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是逃兵?你是不是一听说前方战事吃紧,就立刻停止渡河了?”

    众人惊呼,纷纷议论起来。他们从不知道第五军团根本没有渡过界河,只知道那场战争失败了。待这种震惊的情绪发酵后,声马开始他的指控:“我所做的正是无奈之举。我的部队陷入困境,作为百人官,我的职责只有一个,那就是率军突围。我组织了四次反击,将南方人的包围圈突破,还沿着外圈袭击他们。”

    “但我们的援兵为何迟迟不来?我点了四道狼烟,除了吸引来了南方军,我连你的军团的屁响都没听到!你告诉我,你的第五军团去哪了?”

    “最终,我看到这场战斗毫无取胜希望,才率部队返回界河。近二百人的突围部队只剩下了四十余人活着回来……苏底-红堤,我问你,作为一个隔岸观战的指挥官,你又有什么脸面指责我是逃兵?你的第五军团到底去哪了,可否请你给所有人一个解释?”

    声马转向身子,面向海老和西风守居民高呼道:“西风守人啊!想想吧,当你们的丈夫、儿子和兄弟把他们的性命交付于指挥官和百人官,你们难道希望碰上苏底-红堤这样鲁莽、愚蠢而贪图战功的领袖吗?让我告诉你们苏底-红堤的经历——他从未经历过战争就踏上了战场,此前最高的荣誉是猎杀了五只兔子。”众人一阵哄笑,声马接着补充:“这就是我们执行战争的方式——以前所未有的荒谬方式!”

    平民爆发出一阵怒吼,苏底-红堤崩溃地抓着桌檐。声马还想继续说下去——接着,他要指控所有海老和大主,他们到底为什么会选择这种年轻人做指挥官?他们是不是以为取胜是理所应当的易事?

    然而三月王突然站起身来,伸出手,中止了海老会。旋即,侍官们结束了双方指控环节,开始中场休息。

    声马和苏底都回到了古马遗宫休息,为了防止双方斗殴,侍官将他们带到了两个房间。三月王走进声马的休息室,对他说:“你的使命结束了,接下来你只需要保持静默。”

    “为什么?”声马本来还在酝酿接下来的指控,“苏底-红堤也不过是个替罪羊而已,仅仅指控他是无济于事的。”

    三月王盯着他,深棕色的眼睛好像渗出了一阵雾。“声马-千徒,你只想做个尽兴一时的复仇者吗?”

    声马沉默片刻,摇摇头。

    “那就学会闭嘴,这很重要。”三月王拍拍他的肩膀,离开了休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