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如意君
雨势连绵，一开始不大，渐而增长，逐步浩荡起来。
四下里看去，能见着许许多多把天地串起来的水珠子，稀里哗啦的声音似珠落玉盘，而远方的群上已被笼罩着一层深浓的水汽，这是一场汹涌得像是淹没世界的大水。
小红马步伐慢了下来，在山道里极小心地踱步。
鹿樽却还在看雨，仿佛痴了。
两人离开苍梧镇的时候，已拿走了细软，挂在马背。
鹿巧唯独在防风防雨上特别娴熟，从包裹里掏出一柄油纸伞。
鹿樽比他高，一把抢在手中，遮风挡雨。
又一抬手，从包裹里掏出一件大衣，裹在鹿巧身上。
如此，鹿巧还是受不住空气中弥散的凉意，会忍不住咳嗽，玲珑心的问题得到解决，但身体常年来的虚弱还是不能够一蹴而就。
他一咳嗽就脸红，不是因为虚弱，而是因为羞耻。
羞耻的时候，他偷偷看身后的鹿樽，鹿樽身材高大，威风凛然，是大英雄。
“忍一忍，看我杀老头子。”鹿樽听到了他的咳嗽，大声宽慰，雨声更大，比不过他话语里的意气风发，“他身上有三十五个亲人的命器，我杀了他，祭奠三十五人。”
鹿巧听得热血沸腾，嗯了一声，发现自己的声音淹没在雨声里。
于是他更奋力嗯了一声。
嗯完了，他又开始咳嗽，这一次声音压低，传不出去，他忽然很感谢这场雨。
……
鹿峥嵘睁开眼睛时，听到了第一滴雨水落在地上的声音。
雨水很凉，没入他的眉心，像是可以把大脑清澈。
也只是像是，鹿峥嵘的脑海里满满怒火，浇不灭也凉不透，怒火本质是恐惧，来源于死亡的刹那。
那感受无异于反复身坠无底洞穴，经历比一个寒冬更久的虚妄。
真可怕。
他长身而起，在嘴里咒骂了一句土话。
这土话大抵只有苍梧镇的人能听懂，不属于官话，连鹿峥嵘自己说出来后，都惊讶于自己还记得这些俚俗玩意儿。
他已太久太久没有说脏话了，在四十年前那是他的口头禅，可之后他成了圣人，当了先生，手中剑换成刀，身上衣服也从粗麻布换成了绫罗绸缎，说话自然也就文绉绉起来。
“也真难为了我，这些年怎么过来的？”
鹿峥嵘又骂了一句土话，一种突破禁忌的过瘾感觉油然而生，驱散了挥之不去的惊惧。
慢慢地，惊惧更少了，消逝了，没有了那样伟大的威力。
他知道，自己大约是世上唯一一个死过一次的人。
那感觉初看并不好受，但回头望去，仿佛和在人世沉沦并无任何区别。
想要脱离这样的困苦，唯有成仙。
一想到成仙两个字，鹿峥嵘的眼睛眯起来，里面却迸发出光，光亮而热，又深而寒。
“鹿巧，我的乖儿子啊，一定要解决了。缺了他一颗玲珑心，我对身体三十五命器，便始终做不到如臂使指，各自本领、神异，均只发挥不到一半，更始终距离仙门有一段距离。”
他盘算着，“至于另一个小子，他也超越了武学范畴，似乎也与我一般，是个有仙缘的？”
在鹿峥嵘看来，自己是个有仙缘的人物，而鹿樽是另一个。
这推测严格来说，并不全错。
想到此处，他心头更是火热，一本真人经已能改变自己命运，甚至令天下都乱起来，更遑论另一处仙缘？
自己成仙之后，是否真能逍遥自在，尚且是个未知数，这种仙缘自然越多越好，以备不时之需。
鹿峥嵘左想一处，右想一处，越想越是美好未来，越想也是杀意越盛，恨不得鹿樽鹿巧当场到了面前，被他砍了脑袋、剖了心肝。
这时雨更大了，穿林过叶，嘻嘻索索打在周围一地尸体上，与凝固的黑血混在一起，流淌在地面，形成一些抽象离奇的恐怖图案。
这一地尸体，当然是逃走的那伙鹿家子。
他们全都死了，但并非全由鹿峥嵘自己下手。
他到来时，这里已是如此，至多剩下一个鹿落落活着。
原来在这之前，她和鹿聪灵已联手将其余人杀了，之后又与鹿聪灵自相残杀。
但杀了人之后，如何收取命器，实在是个未解之谜。
鹿落落只好借着一点烛火，就地在尸体环绕之中，翻看那部真人经译本，企图找到一些答案。
做出这前后不搭调的疯子举措，足见她精神状态，甚不稳固。
到见着她时候，连鹿峥嵘自己也意外，自小乖巧的鹿落落居然成了个满手血污、披头散发的癫女，令人不由感慨。
他们太年轻，太稚嫩，一遇压力，心理崩溃，自然想不着那么许多。
但这样子也省了鹿峥嵘许多功夫，他顺水推舟，给鹿落落一剑，送她下了地狱，然后在这里挖取命器，融汇己身。
在这之后，才是回头以原身遇着鹿樽的事情。
其实鹿樽将他原身斩杀，不算无法接受的结果。
要成仙作祖，以后将用鹿明正的头颅，鹿归墟的手臂，鹿不汲的骨骼，鹿圣手的血液，鹿沧海的双眼……当然还有鹿巧的心。
而原本老迈的身体，本也要舍弃。
但是有些事，毕竟只有自己能做，而旁人沾染不得，不然便是莫大侮辱。
鹿峥嵘念及此处，冷哼一声。
他正待迈开步伐，杀将回去，但惊变亦在这时候发生，鹿峥嵘感觉到身体并没有随心而动。
他怎么迈不出这一步，像是骤然被切断了心与身体的联系，成为一个受困于身体的囚犯。
他怒吼一声，只道是自己中了毒，“什么人！？”
“是给你一切的人。”他听到一个声音，声音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来自于身体内部，准确来说，来自于他一张脸上。
他觉得面部震动，肌肉颤抖，一张脸在说话，说话者跟他毫无关系。
仿佛在他体内，蕴藏另一个意志。
“鹿峥嵘，三十年富贵，一辈子名声，令天下大变，都是我给你的，你忘了么？”
鹿峥嵘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脑后门直穿脚后跟，心中惊怒交加，“胡言乱语，巧言令色！”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
这一道声音，这次却从他左臂传来，鹿峥嵘眼珠子下移，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左臂。
他的左臂，不知何时攀附在一棵树上，五指轻巧灵动，敲打树皮，发出生涩的响动。
响动中，居然组成了一句磕磕巴巴的人语。
“都阻挡不了我的道路。”
又一道身影来了，是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在嘎吱嘎吱响动，粗听像是炒豆子般声音，但细细一听，高低有差，就是这么一个意思。
“曾经，我给予你常人难以想象的生活，我改变了你这一生，令你得志。”
再来，是鲜血，一滴一滴，一缕一缕，在皮肉里鼓动，在血管里流窜，极不安分，形成一句没有传播到外界，但鹿峥嵘听得清清楚楚的话语。
“而现在，就到一切还给我的时候了。”
最后，是鹿峥嵘自己的喉咙，他自己张嘴在说话，却说出并非自己想说的话。
鹿峥嵘终于发出一声尖叫，但他没有听到尖叫声。
他已经失去了身体的掌控权。
而这也代表着身体彻底易主。
鹿峥嵘在这刹那，好像被一股浩大力量拉扯后移，离开了自己的身体，以另一个视角观看这一具聚集了三十五命器的半仙之体。
他左右看看自身，呆若木鸡，许久之后才发现自己漂浮在半空之中，似乎魂灵。
而那接管了他身体的“鹿峥嵘”则闭眼沉思，呼吸静谧而悠长。
雨水打在身上，却自动滑开，令其能不沾凡尘。
风吹林叶。
“那是我的仙体，你这混账东西，绝不能夺走！”
鹿峥嵘又惊又怒，发出咆哮，伸手抓去，但他发出的声音，连他自己也听不到，他伸手抓取的动作，却都穿过了“鹿峥嵘”的身体。
“仙、仙、仙，吃人说是缘，张口道理玄，飨肉血犹馋。”
良久，那“鹿峥嵘”睁开眼睛，长吟一句。
而他的面容身体，也似乎随着这番话语而改变。
面容扭曲起来，首先从鼻子开始，像有一只无形大手，按住他鼻子奋力一扭。
然后他鼻子就跟泥巴一样柔软地变形了，整张脸都被波及，像在水上激起一阵阵涟漪，往上到眉眼，往下到口舌，都跟着一起变成了一张面孔上的烂泥、肉糜、浆糊。
这变化固然神奇，也很可怕，令人看了不由触目惊心、毛骨悚然。
鹿峥嵘多年心血被夺，本来差不对就要疯魔，现在也不禁目瞪口呆，连一点动静也发不出来。
他简直生怕自己声音大了。
不多时，那些血肉重组起来，形成另一张面孔。
一张青年面孔。
但见他唇红齿白、剑眉星目、鼻若悬胆、面如冠玉，顾盼之间，气度不凡，好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这般模样一个男子，若跑到外界去，只怕令无数少女为之疯狂。
但鹿峥嵘眼见刚才一幕，现在外形越好，心里越是恐惧，甚至都无法肯定他是否是人，更不知道在这张披着的美好人皮之下，到底藏了什么！
变化还没有结束。
身子也跟着变了，只是不如面容那般明显。
若仔细一观，可发现在衣服之下，青年的身体正不住蠕动。
忽地这边凸起一块，倏然那边凹陷一块，变化之快，目不暇接，好像有十万八千头猛兽，藏在他长袍之内，各有意志，互相争斗吞噬，更令人头皮发麻，不敢多想。
好一会儿，这波澜才有停歇的时候。
此前的身体，都是来自于鹿家子的拼凑，他们多年习武，自然魁梧，哪怕有女子的部分，依然比常人更加大一圈。
而青年此刻的身体，就要瘦小许多，也匀称许多，与常人几乎无异。
看起来弱不禁风模样。
到这时，青年斜眼看了看鹿峥嵘，微微一笑，却笑得十分平和，“鹿峥嵘，你为我降世，护持有功，是否愿意臣服？”
“阁下到底是……”
鹿峥嵘沉声问道。
自被鹿樽杀死，他心里本来就憋着一股火，只是一直没有发泄机会，让这心头火一点得不到发挥。
不过看了青年身上诸多变化，现在火已熄灭了，一点儿火苗也没有了。
他有心臣服，只是刚说出话，心里便要叫糟。
原来他多年来自恃圣人、宗师，走到哪里都习惯他人尊重，连皇帝也不放在眼中。
就算心里服了软，一时也拿不出臣服应有的姿态，口气略硬了一些。
不过青年却十分大度，微微一笑，令鹿峥嵘稍稍放心，“你可以叫我如意君，我就是真人经曾经主人，等待命定之数，降世乾坤，法架天地。”
说到这儿，如意君又话锋一转，“你今次首见我人，我却对你甚熟，当年你看得懂真人经，就是为我引导，被我选中，你可记得？”
鹿峥嵘一怔，他当年杀了林家少爷，本来也不该看得懂繁本真人经上的字句，却莫名其妙，生而知之。
鹿峥嵘本来以为，这代表自己拥有仙缘。
现在才知晓，这竟是如意君意思，心中不免失望。
其实仙缘是老天选中，现在是如意君选中，二者都是好运，严格来说并无区别。
但对鹿峥嵘这等心高气傲之辈而言，要承认自己一生为他人安排，不免无法接受，意兴阑珊。
一时间，这六十五岁的老人，忽然觉得心灰意冷。
本来他决心再斗鹿樽，有熊熊斗志，现在却再无半点温度。
只道，“我记得、记得。”
“你所遭遇，我尽知之。那位突如其来的少年，也与我有关。两部真人经，总纲蕴藏金丹法力，繁本记载降世仪轨，本来合二为一，令我法架天地，即可奠定乾坤。”
如意君道，“但林家不识天数，将真人经作为陪葬，及至如今变化，我也始料未及。这两人，一个是我志在必得的玲珑心，一个是我缺失不得的金丹法力，我都得全数夺回。”
鹿峥嵘听得皱眉不止，越听越是不舒服，怎么一切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却给眼前这人占了？
只是转念一想，却想到自己原身被毁，仙体被占，已成了孤魂野鬼，哪里还有奢求。
他连忙扫去心中的失望，向如意君表态，“我定助公子一臂之力！”
事至如今，也只有如意君能帮他还复人身。
如意君定定看着他，“我为人公允，你护持有功，我予你富贵，你并不欠我，我并不欠你，是不是？”
“若无公子指点，小人到现在还是山里人。”
“可你心里还盘算着些东西。”如意君说话还是很平静，“我已给你多次机会，你还不懂事。看来你这辈子啊，也真是白活了。”
一挥手，有风吹来，打在鹿峥嵘身上。
鹿峥嵘惨叫一声，魂灵四分五裂，彻底消失在这世上。
如意君看着他消失之处，冷笑一声。
这时候雨更大了，淅淅沥沥打将下来，虽打不到他身上，到底心烦。
他抬手一挥。
天色并不变化。
如意君一怔，“天地灵气，到底还未全数复苏，我一袖之间，居然未能驱雨。看来我来得还早了点。”
“不知道其他人什么时候到来，我有多少时间布局……”
说话间，他想要迈步出去，但刚走一步，脚下溅起泥泞，又收回了脚。
如意君低头，皱眉，十分纠结地看着脚下烂泥。
“还是在这里等着吧。”
四下里看去，能见着许许多多把天地串起来的水珠子，稀里哗啦的声音似珠落玉盘，而远方的群上已被笼罩着一层深浓的水汽，这是一场汹涌得像是淹没世界的大水。
小红马步伐慢了下来，在山道里极小心地踱步。
鹿樽却还在看雨，仿佛痴了。
两人离开苍梧镇的时候，已拿走了细软，挂在马背。
鹿巧唯独在防风防雨上特别娴熟，从包裹里掏出一柄油纸伞。
鹿樽比他高，一把抢在手中，遮风挡雨。
又一抬手，从包裹里掏出一件大衣，裹在鹿巧身上。
如此，鹿巧还是受不住空气中弥散的凉意，会忍不住咳嗽，玲珑心的问题得到解决，但身体常年来的虚弱还是不能够一蹴而就。
他一咳嗽就脸红，不是因为虚弱，而是因为羞耻。
羞耻的时候，他偷偷看身后的鹿樽，鹿樽身材高大，威风凛然，是大英雄。
“忍一忍，看我杀老头子。”鹿樽听到了他的咳嗽，大声宽慰，雨声更大，比不过他话语里的意气风发，“他身上有三十五个亲人的命器，我杀了他，祭奠三十五人。”
鹿巧听得热血沸腾，嗯了一声，发现自己的声音淹没在雨声里。
于是他更奋力嗯了一声。
嗯完了，他又开始咳嗽，这一次声音压低，传不出去，他忽然很感谢这场雨。
……
鹿峥嵘睁开眼睛时，听到了第一滴雨水落在地上的声音。
雨水很凉，没入他的眉心，像是可以把大脑清澈。
也只是像是，鹿峥嵘的脑海里满满怒火，浇不灭也凉不透，怒火本质是恐惧，来源于死亡的刹那。
那感受无异于反复身坠无底洞穴，经历比一个寒冬更久的虚妄。
真可怕。
他长身而起，在嘴里咒骂了一句土话。
这土话大抵只有苍梧镇的人能听懂，不属于官话，连鹿峥嵘自己说出来后，都惊讶于自己还记得这些俚俗玩意儿。
他已太久太久没有说脏话了，在四十年前那是他的口头禅，可之后他成了圣人，当了先生，手中剑换成刀，身上衣服也从粗麻布换成了绫罗绸缎，说话自然也就文绉绉起来。
“也真难为了我，这些年怎么过来的？”
鹿峥嵘又骂了一句土话，一种突破禁忌的过瘾感觉油然而生，驱散了挥之不去的惊惧。
慢慢地，惊惧更少了，消逝了，没有了那样伟大的威力。
他知道，自己大约是世上唯一一个死过一次的人。
那感觉初看并不好受，但回头望去，仿佛和在人世沉沦并无任何区别。
想要脱离这样的困苦，唯有成仙。
一想到成仙两个字，鹿峥嵘的眼睛眯起来，里面却迸发出光，光亮而热，又深而寒。
“鹿巧，我的乖儿子啊，一定要解决了。缺了他一颗玲珑心，我对身体三十五命器，便始终做不到如臂使指，各自本领、神异，均只发挥不到一半，更始终距离仙门有一段距离。”
他盘算着，“至于另一个小子，他也超越了武学范畴，似乎也与我一般，是个有仙缘的？”
在鹿峥嵘看来，自己是个有仙缘的人物，而鹿樽是另一个。
这推测严格来说，并不全错。
想到此处，他心头更是火热，一本真人经已能改变自己命运，甚至令天下都乱起来，更遑论另一处仙缘？
自己成仙之后，是否真能逍遥自在，尚且是个未知数，这种仙缘自然越多越好，以备不时之需。
鹿峥嵘左想一处，右想一处，越想越是美好未来，越想也是杀意越盛，恨不得鹿樽鹿巧当场到了面前，被他砍了脑袋、剖了心肝。
这时雨更大了，穿林过叶，嘻嘻索索打在周围一地尸体上，与凝固的黑血混在一起，流淌在地面，形成一些抽象离奇的恐怖图案。
这一地尸体，当然是逃走的那伙鹿家子。
他们全都死了，但并非全由鹿峥嵘自己下手。
他到来时，这里已是如此，至多剩下一个鹿落落活着。
原来在这之前，她和鹿聪灵已联手将其余人杀了，之后又与鹿聪灵自相残杀。
但杀了人之后，如何收取命器，实在是个未解之谜。
鹿落落只好借着一点烛火，就地在尸体环绕之中，翻看那部真人经译本，企图找到一些答案。
做出这前后不搭调的疯子举措，足见她精神状态，甚不稳固。
到见着她时候，连鹿峥嵘自己也意外，自小乖巧的鹿落落居然成了个满手血污、披头散发的癫女，令人不由感慨。
他们太年轻，太稚嫩，一遇压力，心理崩溃，自然想不着那么许多。
但这样子也省了鹿峥嵘许多功夫，他顺水推舟，给鹿落落一剑，送她下了地狱，然后在这里挖取命器，融汇己身。
在这之后，才是回头以原身遇着鹿樽的事情。
其实鹿樽将他原身斩杀，不算无法接受的结果。
要成仙作祖，以后将用鹿明正的头颅，鹿归墟的手臂，鹿不汲的骨骼，鹿圣手的血液，鹿沧海的双眼……当然还有鹿巧的心。
而原本老迈的身体，本也要舍弃。
但是有些事，毕竟只有自己能做，而旁人沾染不得，不然便是莫大侮辱。
鹿峥嵘念及此处，冷哼一声。
他正待迈开步伐，杀将回去，但惊变亦在这时候发生，鹿峥嵘感觉到身体并没有随心而动。
他怎么迈不出这一步，像是骤然被切断了心与身体的联系，成为一个受困于身体的囚犯。
他怒吼一声，只道是自己中了毒，“什么人！？”
“是给你一切的人。”他听到一个声音，声音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来自于身体内部，准确来说，来自于他一张脸上。
他觉得面部震动，肌肉颤抖，一张脸在说话，说话者跟他毫无关系。
仿佛在他体内，蕴藏另一个意志。
“鹿峥嵘，三十年富贵，一辈子名声，令天下大变，都是我给你的，你忘了么？”
鹿峥嵘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脑后门直穿脚后跟，心中惊怒交加，“胡言乱语，巧言令色！”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
这一道声音，这次却从他左臂传来，鹿峥嵘眼珠子下移，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左臂。
他的左臂，不知何时攀附在一棵树上，五指轻巧灵动，敲打树皮，发出生涩的响动。
响动中，居然组成了一句磕磕巴巴的人语。
“都阻挡不了我的道路。”
又一道身影来了，是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在嘎吱嘎吱响动，粗听像是炒豆子般声音，但细细一听，高低有差，就是这么一个意思。
“曾经，我给予你常人难以想象的生活，我改变了你这一生，令你得志。”
再来，是鲜血，一滴一滴，一缕一缕，在皮肉里鼓动，在血管里流窜，极不安分，形成一句没有传播到外界，但鹿峥嵘听得清清楚楚的话语。
“而现在，就到一切还给我的时候了。”
最后，是鹿峥嵘自己的喉咙，他自己张嘴在说话，却说出并非自己想说的话。
鹿峥嵘终于发出一声尖叫，但他没有听到尖叫声。
他已经失去了身体的掌控权。
而这也代表着身体彻底易主。
鹿峥嵘在这刹那，好像被一股浩大力量拉扯后移，离开了自己的身体，以另一个视角观看这一具聚集了三十五命器的半仙之体。
他左右看看自身，呆若木鸡，许久之后才发现自己漂浮在半空之中，似乎魂灵。
而那接管了他身体的“鹿峥嵘”则闭眼沉思，呼吸静谧而悠长。
雨水打在身上，却自动滑开，令其能不沾凡尘。
风吹林叶。
“那是我的仙体，你这混账东西，绝不能夺走！”
鹿峥嵘又惊又怒，发出咆哮，伸手抓去，但他发出的声音，连他自己也听不到，他伸手抓取的动作，却都穿过了“鹿峥嵘”的身体。
“仙、仙、仙，吃人说是缘，张口道理玄，飨肉血犹馋。”
良久，那“鹿峥嵘”睁开眼睛，长吟一句。
而他的面容身体，也似乎随着这番话语而改变。
面容扭曲起来，首先从鼻子开始，像有一只无形大手，按住他鼻子奋力一扭。
然后他鼻子就跟泥巴一样柔软地变形了，整张脸都被波及，像在水上激起一阵阵涟漪，往上到眉眼，往下到口舌，都跟着一起变成了一张面孔上的烂泥、肉糜、浆糊。
这变化固然神奇，也很可怕，令人看了不由触目惊心、毛骨悚然。
鹿峥嵘多年心血被夺，本来差不对就要疯魔，现在也不禁目瞪口呆，连一点动静也发不出来。
他简直生怕自己声音大了。
不多时，那些血肉重组起来，形成另一张面孔。
一张青年面孔。
但见他唇红齿白、剑眉星目、鼻若悬胆、面如冠玉，顾盼之间，气度不凡，好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这般模样一个男子，若跑到外界去，只怕令无数少女为之疯狂。
但鹿峥嵘眼见刚才一幕，现在外形越好，心里越是恐惧，甚至都无法肯定他是否是人，更不知道在这张披着的美好人皮之下，到底藏了什么！
变化还没有结束。
身子也跟着变了，只是不如面容那般明显。
若仔细一观，可发现在衣服之下，青年的身体正不住蠕动。
忽地这边凸起一块，倏然那边凹陷一块，变化之快，目不暇接，好像有十万八千头猛兽，藏在他长袍之内，各有意志，互相争斗吞噬，更令人头皮发麻，不敢多想。
好一会儿，这波澜才有停歇的时候。
此前的身体，都是来自于鹿家子的拼凑，他们多年习武，自然魁梧，哪怕有女子的部分，依然比常人更加大一圈。
而青年此刻的身体，就要瘦小许多，也匀称许多，与常人几乎无异。
看起来弱不禁风模样。
到这时，青年斜眼看了看鹿峥嵘，微微一笑，却笑得十分平和，“鹿峥嵘，你为我降世，护持有功，是否愿意臣服？”
“阁下到底是……”
鹿峥嵘沉声问道。
自被鹿樽杀死，他心里本来就憋着一股火，只是一直没有发泄机会，让这心头火一点得不到发挥。
不过看了青年身上诸多变化，现在火已熄灭了，一点儿火苗也没有了。
他有心臣服，只是刚说出话，心里便要叫糟。
原来他多年来自恃圣人、宗师，走到哪里都习惯他人尊重，连皇帝也不放在眼中。
就算心里服了软，一时也拿不出臣服应有的姿态，口气略硬了一些。
不过青年却十分大度，微微一笑，令鹿峥嵘稍稍放心，“你可以叫我如意君，我就是真人经曾经主人，等待命定之数，降世乾坤，法架天地。”
说到这儿，如意君又话锋一转，“你今次首见我人，我却对你甚熟，当年你看得懂真人经，就是为我引导，被我选中，你可记得？”
鹿峥嵘一怔，他当年杀了林家少爷，本来也不该看得懂繁本真人经上的字句，却莫名其妙，生而知之。
鹿峥嵘本来以为，这代表自己拥有仙缘。
现在才知晓，这竟是如意君意思，心中不免失望。
其实仙缘是老天选中，现在是如意君选中，二者都是好运，严格来说并无区别。
但对鹿峥嵘这等心高气傲之辈而言，要承认自己一生为他人安排，不免无法接受，意兴阑珊。
一时间，这六十五岁的老人，忽然觉得心灰意冷。
本来他决心再斗鹿樽，有熊熊斗志，现在却再无半点温度。
只道，“我记得、记得。”
“你所遭遇，我尽知之。那位突如其来的少年，也与我有关。两部真人经，总纲蕴藏金丹法力，繁本记载降世仪轨，本来合二为一，令我法架天地，即可奠定乾坤。”
如意君道，“但林家不识天数，将真人经作为陪葬，及至如今变化，我也始料未及。这两人，一个是我志在必得的玲珑心，一个是我缺失不得的金丹法力，我都得全数夺回。”
鹿峥嵘听得皱眉不止，越听越是不舒服，怎么一切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却给眼前这人占了？
只是转念一想，却想到自己原身被毁，仙体被占，已成了孤魂野鬼，哪里还有奢求。
他连忙扫去心中的失望，向如意君表态，“我定助公子一臂之力！”
事至如今，也只有如意君能帮他还复人身。
如意君定定看着他，“我为人公允，你护持有功，我予你富贵，你并不欠我，我并不欠你，是不是？”
“若无公子指点，小人到现在还是山里人。”
“可你心里还盘算着些东西。”如意君说话还是很平静，“我已给你多次机会，你还不懂事。看来你这辈子啊，也真是白活了。”
一挥手，有风吹来，打在鹿峥嵘身上。
鹿峥嵘惨叫一声，魂灵四分五裂，彻底消失在这世上。
如意君看着他消失之处，冷笑一声。
这时候雨更大了，淅淅沥沥打将下来，虽打不到他身上，到底心烦。
他抬手一挥。
天色并不变化。
如意君一怔，“天地灵气，到底还未全数复苏，我一袖之间，居然未能驱雨。看来我来得还早了点。”
“不知道其他人什么时候到来，我有多少时间布局……”
说话间，他想要迈步出去，但刚走一步，脚下溅起泥泞，又收回了脚。
如意君低头，皱眉，十分纠结地看着脚下烂泥。
“还是在这里等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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