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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0 强盗事业

    这个人叫汲桑,在师懽家附近经营一家牧马场。汲桑这个名字听着挺奇特,以为是胡人,其实“汲”这个姓是货真价实的汉族姓,在《百家姓》中排名第213位,西汉时曾有个叫汲黯的大臣,这个姓的人数量不多,所以不太为人所知。

    在冷兵器时代,马是重要的战略物资,养马不仅要有技术,而且要有财力,另外,最好还要有点官方的关系,不然马跑了都追不上。汲桑不仅养马,而且还养了一群马,算得上是一个资产上规模的民营企业家了。人除了靠天赋,还要靠努力,马跟人不一样,马主要靠天赋。一匹马,值不值得花本钱培养,是需要牧马人判断的,这个时候,相马这个技术工种就非常重要了。

    而石勒恰恰擅长相马。这也好理解,羯人本来就是马上民族,和马非常熟悉,对于他们来说,相马就跟苏州人相阳澄湖螃蟹一样自然。石勒遛弯的时候看到了牧马场,经常去看看马养得怎么样,一来二去,就跟牧马场的这位民营企业家汲桑先生认识了。两人越说越投机,相见恨晚,很快就成了熟悉和信任的朋友。

    这种认识过程在心理学上有个说法,叫“相邻性产生有用性”,石勒需要朋友和马,汲桑需要马和朋友,所以一旦这两人发生时空重合,就很容易成为亲密的关系。

    生命中出现的每一个人都是有意义的。石勒出现的意义,就是让民营企业家汲桑的经营方向发生了改变,马还是那群马,但人已经不是原来的人了。汲桑运用自己的战略资源进行了业务转型:改行做起了强盗勾当。身处乱世,牧马的回报周期太长了,这是最大的风险,相比之下,当强盗的风险要小一些。

    汲桑强盗集团成立初期,吸引了一批人入伙,不出意外的,早期员工有不少是原来牧马场的,这些人跟主要作案工具有感情、使用熟练,这是他们的优势。除了汲桑、石勒以外,初期这个集团的骨干成员有王阳、夔安、支雄、冀保、吴豫、刘膺、桃豹、逯明八个人,当强盗还能在史书上留下大名,主要原因是沾了石二当家的光,毕竟石二当家后来发达了,当了帝王。强盗业务开展后不久,又有一批人入伙,主要的人有十个:郭敖、刘徵、刘宝、张曀仆、呼延莫、郭黑略、张越、孔豚、赵鹿、支屈六,这十个人也享受了大名入史的待遇。这十八个人都擅长马术,后来就成了石勒的创业班底,史称十八骑。从这十八个人的姓氏看,有胡人,也有汉人,这是一个融合的团队,在石勒夺取政权的过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后来也都得到了重用。

    强盗这个行业也是吃青春饭的,世上少有白头的强盗,就是一个例证。汲桑和石勒不甘心于在这个行业里逐渐走向毁灭,决定要改变组织的强盗基因,适度地漂白。而漂白的一个捷径就是投靠代表正义和民心的力量,这里的正义主要是指自己认为的正义,不一定是客观的正义,汲桑等人的选择是公师藩。

    公师藩是成都王司马颖曾经的部将,在305年司马颖被废掉皇太弟身份后,他自称为将军,以拥护司马颖的名义起兵,汲桑和石勒就带了几百个骑士投奔公师藩,也就在这个时候,汲桑叫石勒以“石”为姓,名为“勒”,毕竟这个时候再叫什么“㔨”就不方便了。

    石姓大家都知道,西晋有个石崇,是西晋开国元勋石苞的第六个儿子,他的炫富故事为石姓做了广告,虽然美誉度不高,但知名度很高,所以汲桑为石勒取石为姓容易理解和接受。

    赵王司马伦政变后,石崇被免职,司马伦的亲信孙秀向石崇索要爱妾绿珠不得,双方矛盾发展,最后石崇被杀。石崇对绿珠说:“我是因为你得罪人。”绿珠说:“我应当死在你前面。”于是跳楼而死,石崇被抓走的时候,认为最坏的结果是流放到今天的越南或广州,结果直接送到了东市,这就是要“弃市”了,石崇叹息道:“这些奴才是贪图我的家财。”旁边抓他的人问:“既然你是个明白人,知道因财致害,为什么不早点散尽呢?”石崇无言以对。最后全家老少十五人都被害。

    石崇给我们的印象是名声不好,实际上他是老父亲石苞的儿子中最有才能的一个,石苞临死的时候分家产,唯独不给石苞,老母亲不解,石苞说:“此儿虽小,后自能得。”意思就是别小看这个老六,凭他的能力,将来他都会有的。石崇后来果然成为巨富,当然这里面也包含了一些非法所得,也许是分家产时一无所获刺激了他对财富的极度占有欲望吧,他后来走向了极端。

    石崇固然成了笑料,但他拒绝向司马伦、孙秀妥协,也有点骨头在里面。当时索要绿珠的使者走了又返,提醒他说:“君侯博古通今,察远照迩,愿加三思。”意思就是,您是见过世面的人,现在这种局势,能保自己一家老小的命就不错了,跟当权派还是不要硬抗,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你还是再考虑考虑,为了一个绿珠值得吗?石崇的回答是两个字:“不然。”就是不同意。

    到了汲桑、石勒起兵的时候,赵王司马伦已经死了,孙秀也已经被干掉了,石崇也被平反了,他也算是个反抗阴谋家司马伦的人。所以汲桑给石勒取石为姓,有可能是这方面的考虑。有意思的是,后来石勒发达以后,偶遇石苞的曾孙石朴,这应该是石崇兄弟的后代,发现这位同志也姓石,还都是从河北出来的人,就把石朴当成宗室,特加优宠,石朴后来做到了司徒。这冥冥之中,还真有点意思。

    所以,汲桑和石勒当时的这个选择,说明他们的认识水平已经上升到了一定程度,已经意识到低头拉车固然重要,但也要懂得抬头看路,要做大做强事业,就回避不了要考虑打什么旗帜、走什么道路的问题。305年的时候,成都王司马颖的支持率已经跌到谷底,过去的那种顾家爱国、谦让宽容的人设已经破灭,接二连三的败仗也让人看到了他无论是意志还是军事能力都很一般,按说贴司马颖的标签是不太利好的。但司马颖过去的人设经营还可以,所以,人设的破灭主要是对中上层而言的,在底层老百姓眼里,这个王爷人品还是可以的,再加上当时被废皇太弟,突然一落千丈,从炙手可热变成一枚弃子,是让人同情的。中国人向来同情失败的一方,而忘却曾经的不快,比如项羽,就常常被看成是失败的英雄,而忘了项羽的残暴无情。

    司马颖是被太宰司马顒废掉皇太弟身份的,这个司马顒就是前面提到的赶往洛阳的路上被司马模扼死的那位,看着挺可怜挺无力的吧,其实有权的时候也是很威风的,八王之乱的很多王爷都具有这种两面性。司马颖当皇太弟,是司马顒提议的,司马颖不当皇太弟,也是司马顒实施的,司马顒生动地阐释了“能提你上来,也能拉你下去”的官场法则。

    史书记载,司马颖是个不读书的帅哥,神智昏沉,就是在大事情上好像拎不清的那种,好在还比较敦厚。齐王司马冏让人失望之后,大家寄望于司马颖,结果司马颖比司马冏还要过分,“恃功骄奢,百度驰废,甚于囧时”。发展到最后,他成了皇太弟,渐渐地有了“无君之心”,就是当自己是皇帝了。其实皇太弟这种身份,主要作用就是成为各方力量的靶子,通过皇太弟身份依法依规当上皇帝的很少,当弟弟上位的,往往具有突然性,哥哥突然没了,然后上位,一般都没有什么准备期,你自己有了准备了,政敌们也就有了准备了。

    然后皇帝讨伐司马颖——这当然是底下人的意思,因为当时的皇帝是智商差一点的司马衷——他要是失败了还好,结果一不小心还赢了,把皇帝司马衷给弄在了自己的邺城,把提议投降的司马繇杀了,把司马睿吓到了江东。等到形势变化,安北将军王浚、宁北将军东赢公司马腾杀掉他任命的幽州刺史和演,进攻他的时候,他弄不过,就带着天子逃跑,河间王司马顒派张方来救他,一代猛人张方就势成为了庄家,把皇帝给裹挟了,带着司马颖等一批人到了长安,司马顒是在这个时候将司马颖的皇太弟身份废掉的,让他回到藩国,以豫章王司马炽为皇太弟。这个时候,司马颖作为曾经挟持皇帝的政治负资产,对司马顒来说已经有害无益了。

    而公师藩、汲桑等人起兵支持司马颖后,一时间舆论有利于司马颖,司马顒就给司马颖恢复了公职,任命为镇军大将军、负责河北的军事工作,镇守邺城。但你如果知道司马顒给了他多少人就明白这不过是糊弄人的,“给兵千人”,哈哈,能做什么事,他人现在长安,再回到河北吗?从后来的安排看,司马顒倒也不是要绝对地边缘化司马颖,还是照样安排他做一些事情的。但对司马颖来说,现在的状态就属于易经所说的“或跃或渊”的“渊”了。

    总之,司马颖现在已经是完全过气了,东海王司马越旗帜一展,号称奉迎皇帝大驾,你说司马颖心里什么滋味,人家是堂堂正正,自己是罪魁祸首。这种情况之下,北方已经无路可走,只好从洛阳往关中走,皇帝回到洛阳的时候,司马颖从华阴往武关走,刚刚走出新野。皇帝发布诏书,让镇南将军刘弘、南中郎将刘陶收了他,就是抓起来的意思,于是慈爱的老母亲也不要了,亲爱的老婆也不要了,跟两个儿子坐了一辆车,渡河到了朝歌,拢了几百个将士,想要投靠公师藩。偶像沦落到要投靠粉丝这种地步,也是够悲哀的。而偶像之所以成为偶像,是有适当的距离感。

    然而,就是这点理想也实现不了了。顿丘太守冯嵩将司马颖及两个儿子司马普、司马廓收监,送到邺城,交给范阳王司马虓软禁起来。从辈分上讲,司马虓是司马颖的堂叔,从年龄上讲,司马虓只比司马颖大9岁,本年37岁,司马虓对司马颖没什么恶意,不忍心杀害他,也仅仅就是限制了司马颖的自由而已,司马颖本可不死,至少不马上死。

    不幸的是,司马虓突然去世了,他的长史刘舆看到司马颖在邺城很有威望,担心会成为后患,就先秘不发丧,然后在夜里派人扮作使者到司马颖那儿,伪称有诏命赐死。这个刘舆就是刘琨的哥哥,属于贾谧“二十四友”中的一个,贾谧是贾南风的外甥(血缘关系上贾南风是姨妈)兼侄儿(家庭关系上贾南风是姑妈,外甥过继给了自己的兄弟)。二刘是西汉中山靖王刘胜之后,跟刘备一样。司马颖问看守田徽:“范阳王去世了吗?”田徽回答:“不知。”司马颖问:“阁下今年几岁?”田徽回答:“五十岁。”司马颖又问:“知天命吗?”田徽回答:“不知。”司马颖说:“我死了以后,天下安宁不安宁?我从被放逐算起,至今三年,身体手足都没有洗过,请拿几斗热水来。”两个儿子嚎啕大哭,司马颖让人拉走。洗沐毕,散发朝东首躺下,命田徽缢死他,死的时候28岁,两个儿子也被处死。司马颖死后,邺城的人都哀悼他。

    刘渊劝司马颖不可放弃邺城,听说逃离邺城之后,刘渊说:“颖不用我言,逆自奔溃,真奴才也。”两人的认知水平不同,当然,认知的背后是知识和能力,就此而言,司马颖不如刘渊。汲桑等人知道打什么旗帜重要,而司马颖不知道,就此而言,司马颖有一点点不如汲桑等人。

    从司马颖死前的表现看,这人也不算十分的昏沉糊涂,他首先想到的是范阳王司马虓是不是死了,说明还是有点清醒的。田徽回答“不知”,就是说已经死了,一个现管的王是活着还是死了,怎么能说不知道呢?田徽当看守只是兼职,他本身是司马虓手底下的工作人员,当过督护,带过兵打过仗,和刘琨是战友。他说不知道就是说明司马虓已经死了,司马颖也就知道没人保他了。他在死前还想到清洗一下身体,也可以说是从容赴死了。一个忘了自己是谁的狂妄自大的人,在死神面前,反而回复到了王者的状态,也算是有尊严地死了。

    只是他死后,并不安宁,无论是世道,还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