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章 預備
當破曉的陽光溫柔地包裹住史紅雷冰冷的身體時，黑暗的樹林似乎也透出一股新的活力。沈城的手下下清理完畢戰場，總計包含史紅雷在內共有二十九名匪徒當場被擊斃，十四人受傷被俘或者投降，逃走的將近二十人；至於官兵的部分則無人陣亡，只有十七人受到大小不等的傷勢。
針對行動本身而言算是相當成功的剿匪行動，但如果要談此次剿匪的真正目的，沈城和閻龍玉心裡面太清楚、與“成功”二字絲毫沾不上邊。
“把人帶上來吧！”
蓋瑤莎陪閻龍玉坐在小竹屋前的階梯上，二人的神情皆有些無奈。
“讓我們瞧瞧是何方高人。”
官兵們於是把被綁縛的蒙面客推到二女面前跪著。此時那蒙面客的面罩已被摘下，居然是個有點陽剛氣的颯爽姑娘。
“妳這手從遠處擲劍的功夫，很是厲害……”閻龍玉問：“是峨嵋派的功夫嗎？”
那姑娘聞言“哦”了一聲。
“妳倒有眼光，”她說：“不錯，我是峨嵋派的弟子。”
“叫甚麼名字？”
“唐曉陽。”
閻龍玉看了沈城一眼，顯然他也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
“看妳的樣子分明是有備而來，早就預謀要殺史紅雷了嗎？”
“不錯。”
“為什麼，妳和他有仇嗎？”
“他殺了我舅舅和舅媽。”
閻龍玉進一步細問，得知唐曉陽小時父母親就染上瘟疫雙亡，因此一直都是交給幹鏢師的舅舅家撫養；後來舅舅送她上峨嵋山習武，卻在三年前一次與妻子共同走鏢時，遇上三省土匪聯合劫鏢死於非命──這個案子沈城也略有耳聞。之後唐曉陽便一直在圖謀復仇之事，一邊勤練武藝一邊多方打聽，終於確定了史紅雷便是弒親仇人；但已決意殺人的她並不願同門捲入此事，於是隻身潛伏到了黃石村附近，打算趁官兵剿匪的時候亂中出手，終於被她一擊得逞。
“嘿、這麼說來的話……”沈城聞言想起一事：“這幾個月來官府定期都有收到關於史紅雷盜匪集團藏身處的密報，莫非就是妳提供的？”
“正是。”唐曉陽衝著沈城冷笑道：“總算等到你們這些膽小的官兵出手，不枉我這幾個月來的風餐露宿。”
蓋瑤莎心想若不是因為水秀姑娘的事，唐曉陽還不知要在這一片林子裡風餐露宿多久的時間。
“所以妳沒有逃走，”閻龍玉問：“因為妳覺得為親報仇乃天經地義，是吧？”
唐曉陽點了點頭，義正詞嚴地說：“大仇終得報仇，我已準備好伏法了。”
閻龍玉和蓋瑤莎一齊將眼光投向了沈城。
“我讓妳倆決定。”沈城聳肩說道：“老實說若不是水秀姑娘的關係，我一點也不在乎誰殺了史紅雷那人渣，更不會為了他去為難一個峨嵋派的女俠。”
閻龍玉早猜到沈城會這麼回答。
“不管怎麼說，擅用私刑、挾怨報復，此風不可長。”於是她說：“既然事情已發展至此，只好由她來代替史紅雷了。”
此話一出，別說唐曉陽一頭霧水，連沈城也難以置信。
“等等，等等……”沈城舉雙手擺出投降的姿勢：“史紅雷也就罷了，唐女俠可是女人，如何能成為水秀姑娘的相公？”
蓋瑤莎笑道：“這和男人女人沒有絕對關係。”
閻龍玉進一步解釋：“有合適的男人自是最好，沒有的話女人也可將就，總之得動些手腳才能瞞過水秀姑娘。”
“所以原本難以取代的史紅雷，殺了她的女人卻剛好合適？”沈城皺眉道：“這麼巧的事，我怎麼覺得像是妳在擅用私刑、挾怨報復？”
閻龍玉朝唐曉陽攤開一隻手掌。
“你瞧，”她說：“此女為替親人報仇犯下殺人之罪，犯後不但沒有逃走、反引頸就戮大義凜然；此非一身正氣、渾身洋溢殺賊餘威的女中豪傑？與史紅雷相比有哪一點不如？”
沈城聞言口中說了一個“這”字，看著唐曉陽遲遲無法接口。唐曉陽忍不住問道：“你們在說甚麼？甚麼水秀姑娘？”
“妳在樹林裡待太久了。”蓋瑤莎走上前去蹲下，與唐曉陽面對著面。“最近發生的事，似乎都沒有聽聞？”
“最近發生了甚麼事？”唐曉陽問，見蓋瑤莎從後腰摸出了一個竹筒。
◆◆◆
接下來兩日，唐曉陽一洗過去幾個月風餐露宿的穢氣，在沈城的安排下於黃石村的客棧內度過；三餐皆是大魚大肉還附帶甜點，晚上就寢前甚至有熱水澡可泡。沈城沒有給她戴上任何的手銬或是腳鐐，表現出對她的為人──還有蓋瑤莎的毒蠱──高度的信任，讓唐曉陽過了兩天舒服的日子。第三日早上沈城拎著個布包來到客棧，領著約數十騎的人馬美其名說是“押送”、其實只是在前方給唐曉陽帶路前往黃沙鎮；而到了鎮外約半里處，沈城就下馬讓手下原地待命，自己則與唐曉陽步行進入鎮上。
二人在正午日光最盛的時候抵達黃沙鎮，一跨過入口的牌坊──也就是跑腿阿隆聲稱看到水秀姑娘的地方；唐曉陽立刻感覺進入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不但頭頂上的太陽頓時像被蒙上一層紗般黯淡失色，四周圍的空氣也彷彿隨著人去樓空的景象失去溫度；無情的黃沙不斷從鎮外捲入，在靜寂無聲的空街、舊房之中，婆娑徘徊發出沙沙的細響。
“這就是那鬧鬼的小鎮？”唐曉陽猛地發話，似乎嚇了沈城一跳。
“確實有點詭異，但說穿了只是沒有人而已嘛！”
沈城給她一個責怪的眼神。
“囂張跋扈的話，留著見到她時再說吧。”沈城的音量放得可輕了，幾乎要被兩人的腳步聲掩蓋。
“為何一副怕得要死的模樣？”唐曉陽問：“現在是早上，至少在這個時候抬起頭來做人吧？”
沈城才不與她爭辯，閉上嘴默默地領著她來到鎮中一小處空地；空地中央有一座六角涼亭，懸掛的橫匾寫著“百花亭”三字；唐曉陽可以看見閻龍玉和蓋瑤莎已經在亭子裡等候。
“這裡一朵花都沒有，”蓋瑤莎一看見沈城劈頭便問：“為何叫做百花亭？”
沈城搖了搖頭，對她說話的聲量也很不滿意。
“這裡是鎮上的人比賽種花的地方。”他小聲地說：“每年到了比賽期間，人們會把精心栽培的花拿來這裡展示，花商也會趁那時候集中在這裡推銷新的品種，所以稱為百花亭。”
唐曉陽心想，或許正因為這是一座不起眼又泛著黃沙的小鎮，才會有如此附庸風雅的活動。
“東西帶來了嗎？”閻龍玉手中攜著柄拂塵，看沈城把布包拿進涼亭內解開。
“一樣不少，”沈城說：“都交給妳們了。”
唐曉陽可以看見布包裡裝的，是一套完整的新郎禮服──包含紅色的官帽和靴子在內；一張彩繪的鍾馗面具，還有一枚染血的羊脂玉墜。
“好的。”閻龍玉粗略檢查完畢，將那些東西堆疊起來小心翼翼的捧在手上。
“我要給這些東西施點法術，這段時間就讓莎莎帶你們先演練一遍吧！”
蓋瑤莎於是給二人招了招手，引導他們退出涼亭之外；唐曉陽回頭看見閻龍玉在涼亭內盤腿坐下，面對著那一疊東西雙手在胸前連續捏印。
“計畫是這樣……”走出空地外，蓋瑤莎如嚮導般邊走邊給二人解說：“今晚咱們就在這涼亭等候水秀姑娘，沒有意外的話她一定會找上我們──因為我們是鎮上僅有的活人。屆時我們會需要沈捕頭的協助，說服水秀姑娘相信唐女俠就是她相公。”
唐曉陽刻意像個小孩子般舉手發問。
“可是──”她問：“讓我穿上新郎的服飾，再戴上面具和玉墜，就能瞞得過她嗎？”
蓋瑤莎點頭道：“師父會替妳施法，讓她不敢直視妳的臉而把注意力放在那塊玉墜上；只要玉墜確是周啟之物染得也是他的血，要瞞過水秀姑娘並不是甚麼難事。”
“那是周啟之物，”沈城斬釘截鐵地說：“上頭染得也是他的血，我非常肯定。”
對此蓋瑤莎並未表示意見。
“設法說服了水秀姑娘之後，接下來才是關鍵。”蓋瑤莎領著二人走過黃沙滾滾的大街，進到附近的巷弄內悄步穿梭。
“我們打算讓妳與水秀姑娘合葬，藉此消除她心中的怨念；如果一切順利的話，黃沙鎮鬧鬼一事便到此為止，居民們都可以回家重拾以往的生活。”
“但你們不是真的要把我活埋吧？”唐曉陽說，還道蓋瑤莎只是帶自己隨意走走熟悉一下鎮上環境；但隨後她就發覺不是那麼一回事，蓋瑤莎乃是帶著他們從百花亭走到林家大宅，也就是今晚他們預計將要走的路線。
“活埋倒是不必，”蓋瑤莎領著二人抵達座落在巷弄內的合院門前。“但要請妳跟她在棺材裡待一個晚上。”說罷她伸手推開了林家的大門。
一陣寒風挾帶些許落葉的碎屑猛地撲面而來，嚇得沈城“啊”的一聲當場倒退數步。唐曉陽見狀原本還想出言譏諷，但無意間看見蓋瑤莎眼中的憐憫之情後便覺得此事也沒甚麼可笑。
“還可以嗎、沈大人？”蓋瑤莎問：“要不要來個還神丹提振一下精神？”
“呃──”沈城今年已三十七歲，被一個看起來只有二十多歲的小妞出言安慰實是有些難堪。
“不必了，我還頂得住。”
“別跟我客氣喔！”蓋瑤莎說：“遇到這種事情，最忌諱的就是勉強。”
她愈說沈城只是愈尷尬而已，遂比了比手勢讓蓋瑤莎繼續；於是蓋瑤莎領二人進入林家宅第，不在前院多做停留徑直穿過二門，就看見在平坦鋪磚的內院中間，停放著一副沾滿泥巴的梓木棺材，底下壓的長條木凳貌似有些搖搖欲墜。
“我靠……”唐曉陽環顧四周曾經繁榮如今卻人去樓空的合院廂房，蕭瑟之意彷彿要從那棺材的縫隙之中絲絲滲透出來。
“你們還特地把她挖出來移到這裡？”
“不是我們。”這部分由沈城來解釋：“先前林家人也找過法師做法，將水秀姑娘的屍棺移到此處舉行儀式；後來儀式無效林家人也跟著跑了，棺材便一直擺在這裡沒人敢動。”
唐曉陽無奈搖了搖頭。
“所以，她還在裡面……”她問：“而你們要我在裡面陪她躺一個晚上？”
蓋瑤莎點了點頭。
“我已經打開檢查過了。”她說：“替妳動了些手腳掩蓋氣味，進去之後應該可以很快入睡；但要注意盡量避免肌膚直接碰觸到屍體，以降低沾染屍毒的機會。”
“為何不乾脆把她燒了？”唐曉陽問。
“在風波平息之前，燒是絕對不行的。”蓋瑤莎說：“肉身是水秀姑娘在這個世界的唯一束縛，一旦消滅──不管是燒掉還是自然腐朽；她就會徹底魔化成為真正的惡靈、或類似魑魅魍魎那樣的東西。屆時她的力量只會比現在更強，而可以制衡她的手段則又更少。”
待風波平息了才可以燒──沈城記得林家請來的法師也是那麼說。
“所以當初若放任這事不管……”沈城問：“待幾年之後水秀姑娘的屍體在地下腐化了，就沒人能阻止她了？”
“也不是說完全沒有辦法。”蓋瑤莎說：“但到時若不是得等上百年甚至千年之後的有緣人前來化解，就必須為其立祠進貢香火才能息事寧人。”
唐曉陽聞言冷哼一聲：“所以說那些法力高強的道士，降神附體鬥法驅魔的故事，全都是胡扯的了？”
蓋瑤莎給她一個無奈的微笑。
“最後有幾件事情、請妳務必要非常留意，”蓋瑤莎對唐曉陽說：“那就是在整個過程之中，妳都不可以說話或是出聲，也不可以擅自離開棺材，否則前功盡棄，明白了嗎？”
唐曉陽簡直恨透了這些狗屁法術。
◆◆◆
黃昏。
唐曉陽按計畫換上新郎的禮服、挽起馬尾塞進紅色的官帽內，然後讓沈城將那枚染血的玉墜繫在她左邊的腰間、就像當初周啟慣常配戴的那樣。一行人坐在百花亭內等待水秀姑娘現身，若有不知情的人從旁經過，恐怕會以為他們在那裡悠閒地乘涼。
“你們不是說，那周啟是個窮書生嗎？”唐曉陽盡量避免去碰觸到那玉墜上的血跡。“怎麼會有這上好的羊脂白玉？”
“當然是水秀姑娘送給他的囉！”這件事蓋瑤莎已經向沈城確認過了。
“一個姑娘就這樣死了，其實也怪可憐的……”唐曉陽說：“雖說她害死了不少人，但我們這樣騙她好像也不是正當的行徑？”
蓋瑤莎和沈城聞言皆沒有說話。
“還是先專注在設法騙過她這件事情上吧，”閻龍玉說：“莎莎有告訴妳不可以出聲嗎？”
唐曉陽點了點頭。
“還有，進棺材之後不可以隨便出來，必須等你們天亮時開棺才可以出來。”
“沒錯。”閻龍玉點頭表示讚許。
“如果不小心出聲了會怎麼樣？”
“水秀姑娘就會發現妳不是她丈夫。”
“她會殺了我？”
“那是結局。過程中有可能因為妳是女人、且持有周起的玉墜，醋勁大發讓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痛苦到極點。”
唐曉陽斜睨了她一眼。
“妳這是想嚇唬我？”
閻龍玉沒有回答那個問題，而是拿著拂塵站了起來，緩慢走出百花亭。
“來了。”閻龍玉眼望空地外圍的街道說：“戴上鍾馗面具，從現在開始不許說話。”
唐曉陽甚麼也沒瞧見，但聽閻龍玉的聲音異常嚴厲，不敢怠慢立即戴上鍾馗的面具；沈城和蓋瑤莎也警戒地站了起來。
“記住，”閻龍玉再次交代：“千萬不要出聲。”
針對行動本身而言算是相當成功的剿匪行動，但如果要談此次剿匪的真正目的，沈城和閻龍玉心裡面太清楚、與“成功”二字絲毫沾不上邊。
“把人帶上來吧！”
蓋瑤莎陪閻龍玉坐在小竹屋前的階梯上，二人的神情皆有些無奈。
“讓我們瞧瞧是何方高人。”
官兵們於是把被綁縛的蒙面客推到二女面前跪著。此時那蒙面客的面罩已被摘下，居然是個有點陽剛氣的颯爽姑娘。
“妳這手從遠處擲劍的功夫，很是厲害……”閻龍玉問：“是峨嵋派的功夫嗎？”
那姑娘聞言“哦”了一聲。
“妳倒有眼光，”她說：“不錯，我是峨嵋派的弟子。”
“叫甚麼名字？”
“唐曉陽。”
閻龍玉看了沈城一眼，顯然他也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
“看妳的樣子分明是有備而來，早就預謀要殺史紅雷了嗎？”
“不錯。”
“為什麼，妳和他有仇嗎？”
“他殺了我舅舅和舅媽。”
閻龍玉進一步細問，得知唐曉陽小時父母親就染上瘟疫雙亡，因此一直都是交給幹鏢師的舅舅家撫養；後來舅舅送她上峨嵋山習武，卻在三年前一次與妻子共同走鏢時，遇上三省土匪聯合劫鏢死於非命──這個案子沈城也略有耳聞。之後唐曉陽便一直在圖謀復仇之事，一邊勤練武藝一邊多方打聽，終於確定了史紅雷便是弒親仇人；但已決意殺人的她並不願同門捲入此事，於是隻身潛伏到了黃石村附近，打算趁官兵剿匪的時候亂中出手，終於被她一擊得逞。
“嘿、這麼說來的話……”沈城聞言想起一事：“這幾個月來官府定期都有收到關於史紅雷盜匪集團藏身處的密報，莫非就是妳提供的？”
“正是。”唐曉陽衝著沈城冷笑道：“總算等到你們這些膽小的官兵出手，不枉我這幾個月來的風餐露宿。”
蓋瑤莎心想若不是因為水秀姑娘的事，唐曉陽還不知要在這一片林子裡風餐露宿多久的時間。
“所以妳沒有逃走，”閻龍玉問：“因為妳覺得為親報仇乃天經地義，是吧？”
唐曉陽點了點頭，義正詞嚴地說：“大仇終得報仇，我已準備好伏法了。”
閻龍玉和蓋瑤莎一齊將眼光投向了沈城。
“我讓妳倆決定。”沈城聳肩說道：“老實說若不是水秀姑娘的關係，我一點也不在乎誰殺了史紅雷那人渣，更不會為了他去為難一個峨嵋派的女俠。”
閻龍玉早猜到沈城會這麼回答。
“不管怎麼說，擅用私刑、挾怨報復，此風不可長。”於是她說：“既然事情已發展至此，只好由她來代替史紅雷了。”
此話一出，別說唐曉陽一頭霧水，連沈城也難以置信。
“等等，等等……”沈城舉雙手擺出投降的姿勢：“史紅雷也就罷了，唐女俠可是女人，如何能成為水秀姑娘的相公？”
蓋瑤莎笑道：“這和男人女人沒有絕對關係。”
閻龍玉進一步解釋：“有合適的男人自是最好，沒有的話女人也可將就，總之得動些手腳才能瞞過水秀姑娘。”
“所以原本難以取代的史紅雷，殺了她的女人卻剛好合適？”沈城皺眉道：“這麼巧的事，我怎麼覺得像是妳在擅用私刑、挾怨報復？”
閻龍玉朝唐曉陽攤開一隻手掌。
“你瞧，”她說：“此女為替親人報仇犯下殺人之罪，犯後不但沒有逃走、反引頸就戮大義凜然；此非一身正氣、渾身洋溢殺賊餘威的女中豪傑？與史紅雷相比有哪一點不如？”
沈城聞言口中說了一個“這”字，看著唐曉陽遲遲無法接口。唐曉陽忍不住問道：“你們在說甚麼？甚麼水秀姑娘？”
“妳在樹林裡待太久了。”蓋瑤莎走上前去蹲下，與唐曉陽面對著面。“最近發生的事，似乎都沒有聽聞？”
“最近發生了甚麼事？”唐曉陽問，見蓋瑤莎從後腰摸出了一個竹筒。
◆◆◆
接下來兩日，唐曉陽一洗過去幾個月風餐露宿的穢氣，在沈城的安排下於黃石村的客棧內度過；三餐皆是大魚大肉還附帶甜點，晚上就寢前甚至有熱水澡可泡。沈城沒有給她戴上任何的手銬或是腳鐐，表現出對她的為人──還有蓋瑤莎的毒蠱──高度的信任，讓唐曉陽過了兩天舒服的日子。第三日早上沈城拎著個布包來到客棧，領著約數十騎的人馬美其名說是“押送”、其實只是在前方給唐曉陽帶路前往黃沙鎮；而到了鎮外約半里處，沈城就下馬讓手下原地待命，自己則與唐曉陽步行進入鎮上。
二人在正午日光最盛的時候抵達黃沙鎮，一跨過入口的牌坊──也就是跑腿阿隆聲稱看到水秀姑娘的地方；唐曉陽立刻感覺進入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不但頭頂上的太陽頓時像被蒙上一層紗般黯淡失色，四周圍的空氣也彷彿隨著人去樓空的景象失去溫度；無情的黃沙不斷從鎮外捲入，在靜寂無聲的空街、舊房之中，婆娑徘徊發出沙沙的細響。
“這就是那鬧鬼的小鎮？”唐曉陽猛地發話，似乎嚇了沈城一跳。
“確實有點詭異，但說穿了只是沒有人而已嘛！”
沈城給她一個責怪的眼神。
“囂張跋扈的話，留著見到她時再說吧。”沈城的音量放得可輕了，幾乎要被兩人的腳步聲掩蓋。
“為何一副怕得要死的模樣？”唐曉陽問：“現在是早上，至少在這個時候抬起頭來做人吧？”
沈城才不與她爭辯，閉上嘴默默地領著她來到鎮中一小處空地；空地中央有一座六角涼亭，懸掛的橫匾寫著“百花亭”三字；唐曉陽可以看見閻龍玉和蓋瑤莎已經在亭子裡等候。
“這裡一朵花都沒有，”蓋瑤莎一看見沈城劈頭便問：“為何叫做百花亭？”
沈城搖了搖頭，對她說話的聲量也很不滿意。
“這裡是鎮上的人比賽種花的地方。”他小聲地說：“每年到了比賽期間，人們會把精心栽培的花拿來這裡展示，花商也會趁那時候集中在這裡推銷新的品種，所以稱為百花亭。”
唐曉陽心想，或許正因為這是一座不起眼又泛著黃沙的小鎮，才會有如此附庸風雅的活動。
“東西帶來了嗎？”閻龍玉手中攜著柄拂塵，看沈城把布包拿進涼亭內解開。
“一樣不少，”沈城說：“都交給妳們了。”
唐曉陽可以看見布包裡裝的，是一套完整的新郎禮服──包含紅色的官帽和靴子在內；一張彩繪的鍾馗面具，還有一枚染血的羊脂玉墜。
“好的。”閻龍玉粗略檢查完畢，將那些東西堆疊起來小心翼翼的捧在手上。
“我要給這些東西施點法術，這段時間就讓莎莎帶你們先演練一遍吧！”
蓋瑤莎於是給二人招了招手，引導他們退出涼亭之外；唐曉陽回頭看見閻龍玉在涼亭內盤腿坐下，面對著那一疊東西雙手在胸前連續捏印。
“計畫是這樣……”走出空地外，蓋瑤莎如嚮導般邊走邊給二人解說：“今晚咱們就在這涼亭等候水秀姑娘，沒有意外的話她一定會找上我們──因為我們是鎮上僅有的活人。屆時我們會需要沈捕頭的協助，說服水秀姑娘相信唐女俠就是她相公。”
唐曉陽刻意像個小孩子般舉手發問。
“可是──”她問：“讓我穿上新郎的服飾，再戴上面具和玉墜，就能瞞得過她嗎？”
蓋瑤莎點頭道：“師父會替妳施法，讓她不敢直視妳的臉而把注意力放在那塊玉墜上；只要玉墜確是周啟之物染得也是他的血，要瞞過水秀姑娘並不是甚麼難事。”
“那是周啟之物，”沈城斬釘截鐵地說：“上頭染得也是他的血，我非常肯定。”
對此蓋瑤莎並未表示意見。
“設法說服了水秀姑娘之後，接下來才是關鍵。”蓋瑤莎領著二人走過黃沙滾滾的大街，進到附近的巷弄內悄步穿梭。
“我們打算讓妳與水秀姑娘合葬，藉此消除她心中的怨念；如果一切順利的話，黃沙鎮鬧鬼一事便到此為止，居民們都可以回家重拾以往的生活。”
“但你們不是真的要把我活埋吧？”唐曉陽說，還道蓋瑤莎只是帶自己隨意走走熟悉一下鎮上環境；但隨後她就發覺不是那麼一回事，蓋瑤莎乃是帶著他們從百花亭走到林家大宅，也就是今晚他們預計將要走的路線。
“活埋倒是不必，”蓋瑤莎領著二人抵達座落在巷弄內的合院門前。“但要請妳跟她在棺材裡待一個晚上。”說罷她伸手推開了林家的大門。
一陣寒風挾帶些許落葉的碎屑猛地撲面而來，嚇得沈城“啊”的一聲當場倒退數步。唐曉陽見狀原本還想出言譏諷，但無意間看見蓋瑤莎眼中的憐憫之情後便覺得此事也沒甚麼可笑。
“還可以嗎、沈大人？”蓋瑤莎問：“要不要來個還神丹提振一下精神？”
“呃──”沈城今年已三十七歲，被一個看起來只有二十多歲的小妞出言安慰實是有些難堪。
“不必了，我還頂得住。”
“別跟我客氣喔！”蓋瑤莎說：“遇到這種事情，最忌諱的就是勉強。”
她愈說沈城只是愈尷尬而已，遂比了比手勢讓蓋瑤莎繼續；於是蓋瑤莎領二人進入林家宅第，不在前院多做停留徑直穿過二門，就看見在平坦鋪磚的內院中間，停放著一副沾滿泥巴的梓木棺材，底下壓的長條木凳貌似有些搖搖欲墜。
“我靠……”唐曉陽環顧四周曾經繁榮如今卻人去樓空的合院廂房，蕭瑟之意彷彿要從那棺材的縫隙之中絲絲滲透出來。
“你們還特地把她挖出來移到這裡？”
“不是我們。”這部分由沈城來解釋：“先前林家人也找過法師做法，將水秀姑娘的屍棺移到此處舉行儀式；後來儀式無效林家人也跟著跑了，棺材便一直擺在這裡沒人敢動。”
唐曉陽無奈搖了搖頭。
“所以，她還在裡面……”她問：“而你們要我在裡面陪她躺一個晚上？”
蓋瑤莎點了點頭。
“我已經打開檢查過了。”她說：“替妳動了些手腳掩蓋氣味，進去之後應該可以很快入睡；但要注意盡量避免肌膚直接碰觸到屍體，以降低沾染屍毒的機會。”
“為何不乾脆把她燒了？”唐曉陽問。
“在風波平息之前，燒是絕對不行的。”蓋瑤莎說：“肉身是水秀姑娘在這個世界的唯一束縛，一旦消滅──不管是燒掉還是自然腐朽；她就會徹底魔化成為真正的惡靈、或類似魑魅魍魎那樣的東西。屆時她的力量只會比現在更強，而可以制衡她的手段則又更少。”
待風波平息了才可以燒──沈城記得林家請來的法師也是那麼說。
“所以當初若放任這事不管……”沈城問：“待幾年之後水秀姑娘的屍體在地下腐化了，就沒人能阻止她了？”
“也不是說完全沒有辦法。”蓋瑤莎說：“但到時若不是得等上百年甚至千年之後的有緣人前來化解，就必須為其立祠進貢香火才能息事寧人。”
唐曉陽聞言冷哼一聲：“所以說那些法力高強的道士，降神附體鬥法驅魔的故事，全都是胡扯的了？”
蓋瑤莎給她一個無奈的微笑。
“最後有幾件事情、請妳務必要非常留意，”蓋瑤莎對唐曉陽說：“那就是在整個過程之中，妳都不可以說話或是出聲，也不可以擅自離開棺材，否則前功盡棄，明白了嗎？”
唐曉陽簡直恨透了這些狗屁法術。
◆◆◆
黃昏。
唐曉陽按計畫換上新郎的禮服、挽起馬尾塞進紅色的官帽內，然後讓沈城將那枚染血的玉墜繫在她左邊的腰間、就像當初周啟慣常配戴的那樣。一行人坐在百花亭內等待水秀姑娘現身，若有不知情的人從旁經過，恐怕會以為他們在那裡悠閒地乘涼。
“你們不是說，那周啟是個窮書生嗎？”唐曉陽盡量避免去碰觸到那玉墜上的血跡。“怎麼會有這上好的羊脂白玉？”
“當然是水秀姑娘送給他的囉！”這件事蓋瑤莎已經向沈城確認過了。
“一個姑娘就這樣死了，其實也怪可憐的……”唐曉陽說：“雖說她害死了不少人，但我們這樣騙她好像也不是正當的行徑？”
蓋瑤莎和沈城聞言皆沒有說話。
“還是先專注在設法騙過她這件事情上吧，”閻龍玉說：“莎莎有告訴妳不可以出聲嗎？”
唐曉陽點了點頭。
“還有，進棺材之後不可以隨便出來，必須等你們天亮時開棺才可以出來。”
“沒錯。”閻龍玉點頭表示讚許。
“如果不小心出聲了會怎麼樣？”
“水秀姑娘就會發現妳不是她丈夫。”
“她會殺了我？”
“那是結局。過程中有可能因為妳是女人、且持有周起的玉墜，醋勁大發讓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痛苦到極點。”
唐曉陽斜睨了她一眼。
“妳這是想嚇唬我？”
閻龍玉沒有回答那個問題，而是拿著拂塵站了起來，緩慢走出百花亭。
“來了。”閻龍玉眼望空地外圍的街道說：“戴上鍾馗面具，從現在開始不許說話。”
唐曉陽甚麼也沒瞧見，但聽閻龍玉的聲音異常嚴厲，不敢怠慢立即戴上鍾馗的面具；沈城和蓋瑤莎也警戒地站了起來。
“記住，”閻龍玉再次交代：“千萬不要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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