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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苛政猛于虎也

    商父听后也是连连点头,说道:“自然是经历过的,当时我还只有八九岁,也是一年一度的河神娶亲。”商父陷入了回忆之中,他脸上带着沉重之色,说道:“我还记得那次的新娘选的是城里张家的女儿,张家的老爷还是县衙里当差的呢。张家的小姐是当时城里有名的美人,登门求婚的将门槛都踩烂了。可惜那一年偏偏就选中了她,张家老爷为了救女儿,就花钱从牢里买了一个女死囚,年龄和模样都相差不多,本想着能李代桃僵,谁知就被得知了,触怒了河神老爷。当年的那场大水灾冲塌了城里大半的屋舍,饿死淹死无数人。我也是在那场水灾中失去了年仅四岁的妹妹。”

    “我这次也是走投无路,才想着铤而走险,万一能成呢。”商父其实知道他说的话没有任何的说服力,但也只得选择自欺欺人,给自己一点念想。

    “那最后的结果又是如何呢?”萧照看着商父,问道。

    “最后...”商父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而后终于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最后张家小姐还是死了。而张家老爷一家人也离开江城,再也没回来过。”说完之后,商父垂下头来。

    萧照看了商父一眼,他自然知道商父很多地方说的都有问题,真相远比这个可怕得多。但在座的有他的女儿,平常只怕连见到一只受伤的兔子也会忍不住伤心一下,商父又如何会将真相说出来,真不怕自己的女儿听了夜夜做恶梦?万一再吓出个好歹来,他又怎么活得下去。

    小和尚听后咽了咽口水,他哪里经过什么水灾,这些年来江城一直风调雨顺,实在想不出来还有这么一个沉痛的过去。

    余观鱼虽然不知道那件事的真相是什么,但他也可以很容易猜出商父这些话中的问题。

    有一个伟丈夫说过这样一句话: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一本没有年代的历史书的字缝里看出来,满本书上都写着两个字“吃人”。

    余观鱼只需要略略思索一番,便能猜出那个张家小姐的去处,也能猜出张家人再也没回来过指的是什么意思。

    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这种事情向来不绝于史官的。

    “在今日之前商先生想要用此法来解决问题的确是行不通的。”萧照这个时候再次开口说道:“可萧某既然再次提到这个法子,自然是有一些自信去说服那只鲤鱼的。”

    商父听后,忙连连答谢。

    “只不过,替换商姑娘的人选还是要商先生亲自去选。”萧照接着说道。

    商父一听,急了起来,说道:“现在全江城的人都知道我女儿乃是今年的河神新娘,他们哪还敢将人换给我。说不得,事情传开了,他们就要过来围在我家门口了。那时候,我就是想出那道门也是难事。”

    “这个你无需担心,我既能说服那只鱼,自然也能让负责沟通的巫祝代表它发出一道更改的文书。当然,我们需要找出一个理由,好歹能说服一部分人。”萧照说道。

    “理由?”商父不由一怔。

    “自然需要理由。书上说:不患寡而患不均。千百年来,还没有选定的新娘中途换人的先例。甚至活着的人中很多人都是三十年前张家那场灾难的亲历者。若是不能给出一个足够说得过去的理由,他们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我们将新娘替换掉。”萧照进一步说道:“这个理由要想说得过去,就需要我们都好好想一想才行。”

    余观鱼自然明白萧照的意思:对于萧照而言说服河神是一件小事,而对于河神而言有萧照的威逼利诱,换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供自己享用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这件事对整座江城的百姓来说却是很难接受的。在新娘人选确定之前,河神选定哪一家的女儿对他们来说有一种宿命的感觉,他们无法反抗,便只能说服自己去相信。

    可这个时候突然冒出来一个人告诉他们这个宿命是可以反抗的,甚至于说,这个宿命只有他是可以反抗的。那么整个江城的人会怎么想?若商梦是皇帝的女儿,又或是某个在他们看来高不可及的大官的女儿,他们虽说心中有怨气,但也只能选择强行吞下去。

    可问题是商梦只是一个商人的女儿,是他们平常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一个商人家的女儿,比得上三十年前的张家?为何她偏偏可以幸免?她活了,那些死了女儿的人家又算怎么回事?这上千年来沉入水中的女子怎么看怎么像是一个笑话。替商梦去死的女子算什么?以及今年之后的无数年,那些被选定的新娘算什么?

    想到此处,余观鱼额头上瞬间起了一层冷汗。萧照说起来极为轻巧的一件事,真要去做,商家面对的阻力将会是整座江城的百姓。

    在这种情况下,该是何等重的理由才能勉强压下这上万人的人心不平之处。

    商梦想不到这么远,她听了萧照的话,就真的微微皱起眉头来去给自己想一个理由来。

    小和尚也无法明白个中艰难,他的脑袋被挠了又挠,他吃了梦姐姐那么多果品,正是该报答的时候,怎么敢不尽心去想。

    可商父却一颗心凉了下来。他已是一个中年人,经商多年,见惯了世情冷暖和市井人心。他很早之前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世间即便真有圣人,可以移开一座高山,填平一片大海,却绝对无法移开人的成见,填平一个人心中的丘壑。

    “还请萧先生千万为我女儿指一条明路。”商父再次恳求道。

    “都说死生之外无大事,这个世上还有什么理由比生和死更有说服力的呢?”萧照说道。

    “可我女儿正是要从死处求得生机,这又如何能成为一个理由?”

    “我想萧叔的意思可能是,若是商姑娘在整座江城的人面前死了,那她自然不必再成为那个新娘了。”余观鱼这个时候适时地说道:“当然,并不是真的死。”

    商父听后摇了摇头,苦笑道:“千百年来,多少人为了避开这一劫难而想出了各种匪夷所思的方法。莫说是死了,就是只剩下一把骨灰,也会被扬进湖水之中。更何况只是假死。”

    萧照听后点头道:“这一点倒是说得不错。一个人在短时间内便能想到的,自然是其他人在短时间内也可以想到的。”萧照前半截的话还是顺着商父的说法,不过这下半截便出现了转折,他说道:“不过,一个法子有没有用很多时候不在于这个法子够不够高明,又或者想出这个法子的人是否有一颗聪明的头脑,而在于使用这个法子的人是谁。”

    余观鱼瞬间明了,螳臂挡车是愚蠢,但一个壮硕无比的猛汉去挡车便是可行的,难道是猛汉的方法更胜一筹?

    萧照说道:“所以,以往没用的法子到了此刻或许就是有用的。”

    商父听后,激动道:“如此说来,小女只需要找个适当的时间发生一次意外,假死托生,便能够逃过这一劫?”

    “这自然不失为一个法子,即便那个时候商姑娘还是要被沉入湖水之中,萧某依旧可以护她周全。”萧照说着看了看坐在椅子里的娇小女子,笑着说道:“只不过,这件事过后,商先生只怕再也不能留在这座江城之中了。不知是否舍得下这江城里的偌大家业和多年来经营的根基?”

    商父听后,他咬咬牙道:“我只有这一个女儿,没了她我也活不下去。家业舍了便是舍了,根基丢了也就丢了,只要能一家人团团圆圆地在一起,离开此地又如何?”

    这个时候,萧照忽然问了一个问题:“萧某有一点好奇之处,还希望商先生能为萧某解开迷惑。”

    “萧先生但说无妨。”

    “既然你知道只要你还住在这座江城之中一日,商姑娘便有可能成为新娘的人选,那么为何不早早离开这座江城,选择其他地方居住呢?”萧照问的这个问题他内心未必没有答案。这个世上的很多问题并不难想清楚,只需要多想这么一两步总是容易弄懂的。这个问题同样如此,可萧照依然想要问一下。

    商父这个时候也只得苦笑道:“说出来要让萧先生笑话了。都说商人逐利,见利便忘死。我自打出生起便生活在这座城里,经历了那场大水灾后更是家无四立壁,颇是穷困潦倒了多年,因而对于钱财看得格外之重。长大一点之后,家中的老父老母即使患了病痛也是无钱买药,有时候站在平湖边上,真想就这么一跃而下了却了这一辈子。又或者谁能给我一笔钱,我就把这条命都卖给他,好换一些钱安置老父老母,让他们至少能吃上几顿好的再死。”

    坐在竹椅上的商梦第一次听到父亲说起这些事情,她的眼睛微微睁大,她实在无法想到父亲居然有过这么窘迫的过去,居然会为了钱而一度想到了死。从她记事的时候起,她似乎就一直不曾短过吃穿,虽然那个时候住的没有现在这么好,但也是极为轩敞的大屋,至于吃的,她只要想要,父亲也总能给她弄来。她以为,商家一直都是这么阔绰,这么让全城的人艳羡的。

    商父接着说道:“萧先生问我为何不早早预见这一天,不早早搬出去。这个就要说到江城和外边的区别了。虽然江城之中有河神娶亲的习俗,每年都要牺牲一个年轻的女子,可它除了这一点不好,其他都没有什么过分的要求。只要这一年满足了河神的娶亲要求,那么接下来的一年之中,河神就能保住整个江城风调雨顺,这是周围十多个城镇都无法比得上的。这个年头,遇上什么灾难不能要了一个人的命啊,每年光是饿死的,累死的,溺死的哪一样不比娶亲死去的女子多。何况,其他地方虽然没有河神娶亲的习俗,但也有其他更要命的。贪官、恶霸、徭役,遇上了哪一样不是比这个更可怕的。和那些地方比起来,江城简直能称得上乐土了。”

    余观鱼听到此处,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苛政猛于虎’。

    说的是孔子路过泰山时,遇到一个妇人在路边哭坟,孔子便让子路去问。那个妇人于是哭诉,说这地方有虎患,她的舅舅、丈夫先后死于虎口,现在连儿子也死了,于是哭泣。孔子问,那为何不离开此地。妇人答说,因为这个地方没有苛政。

    余观鱼想到此处,瞬间明白为何江城的百姓宁愿遭受河神娶亲的祸患,也不愿离开此地了。只因为这座江城对他们来说已经是一片桃花源一般的存在了。虽然这座桃花源也会偶尔吃人,可哪里又不吃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