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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除夕

    元行阙救了那个孕妇之后,并没有放在心上,继续帮秦望寻在药坊干活,同时准备年关要做的事情。他以前一介王公贵族,府中自有管家料理,年节下也是进宫朝见皇帝,共享宴席。就算有时在边关征战回不去,也会有后方送来好酒好肉,他在营中和将士们一同把酒言欢。这次成为寻常百姓,才第一次知道原来过年有这么多讲究。秦望寻从腊月底就开始整日念叨顺口溜,什么廿十三,祭灶官,廿十四,扫房子,随后买酒杀鸡,贴春联挂灯笼包饺子,没有一天闲的。总算到了年三十,这天没有几个病人,想必大家都忙着做年夜饭。秦望寻也早早闭门谢客,操持起晚饭来。

    秦望寻生在北方,但由于从小跟师父四处行医,所以各地的习俗都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她仿照关中地区的人民,做了一些花馍,又模仿苏杭地区,做了一些蛋饺和藕脯。不过毕竟不曾精于此道,元行阙细细打量过她做的花馍,点评道:“这猪一样的馒头做的真挺传神。”秦望寻顿了顿,默默道:“我做的是老虎……”

    “……”

    不管卖相如何,总算吃起来还不错。到了晚饭时分,秦望寻端了足足十道菜上桌,看得元行阙目瞪口呆,道:“就我们两个人,怎么吃得下这么多?”

    “没关系,明天就吃剩饭啊。”秦望寻轻松道,元行阙也只好无奈一笑。

    只见秦望寻给他一碗肉丸,说是代表着“团团圆圆”,又端起一盘肉丝炒芋头,芋头都被她切成丝状,说道:“这叫‘丝丝齐齐’,意味着诸事顺心,样样齐备。原本应该用竹笋切成的丝,但咱们这个地方不生长竹笋,就用芋头代替了。”

    元行阙笑着尝了一口,道:“用芋头,别有一番风味。”

    桌上最后一道菜是胖头鱼,寻常百姓家,都喜欢用鱼来表示“年年有余”。“物产丰饶,衣食不愁,安居乐业,想必这是所有百姓心中最期盼的东西吧。”元行阙感慨道。

    “已是年节下了,我的王爷殿下,就暂且收起你那忧国忧民的菩萨心肠吧!”秦望寻道,元行阙扭头一看,这家伙不胜酒力,已经喝得面色绯红,怪不得说话开始颠三倒四,莫名兴奋。

    “论菩萨心肠,我怎么比得上你这个十里八乡都称赞的活菩萨。”元行阙摇摇头,笑道。

    秦望寻却叹了口气,呆呆地看着面前的酒菜。

    “在想什么?”元行阙托腮问。

    秦望寻眨了眨眼,似乎竭力想让自己清醒过来,但双眼仍是有些迷蒙,语气也染上平时绝不会有的微微感伤:“自从师父去世后,你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陪我过年的。”

    元行阙一愣,其实这几个月来,他虽然与秦望寻朝夕相处,但两人都保持着某种默契,从不对对方的事过多探究。元行阙也只是从只言片语中,知道秦望寻曾有一个抚养她长大,带她四处行医的师父。

    “你师父,去世多久了?”元行阙问。

    秦望寻想了想,摇头道:“许多年了。”

    “你是因为被师父收养,所以才学医的吗?”他接着问。

    “是,也不是。”秦望寻慢悠悠地站起来,走到门口,斜倚着门框看外面的月亮。此时四周静谧,无风无雪,天上的月亮好似一盏长久不灭的琉璃灯,照亮这四方百姓,千家万户。

    “我幼时家乡发大水,父母将我放在一棵树上,我四周所见皆是滔滔洪水,我的父母、亲族、家屋、田地,一切的一切都被淹没在洪水之下。我在树上待了将近三天三夜才被人救下,几乎饿死,是我的师父,一个江湖行脚大夫救了我。除了我,他还救了洪水中的许多人。后来他看我无依无靠,十分可怜,便将我收养在膝下。我从那时起,便跟随他在江湖上飘荡。其实他数次都想将我交给别的人家收养,而我,因为曾被父母抛下在洪水中,心中凄凄,怎么都不愿离开他。”

    她娓娓道来,元行阙没有搭话,他知道自己现在能做的只有倾听。

    “原本师父只是让我帮他打打下手,并不愿我学习医道。因为做医者不容易,一个姑娘做医者更不容易。曾经,我师父就因为没能救回病人,而被病人的家人用石头砸中头部,额角始终留有伤痕。可尽管如此,遇到性命垂危的病人,他依然没有半点犹豫,坚持伸出援手。他对我说过,救得回来要救,救不回来也要救。所谓医者,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绝境中,找寻那一点点的希望。

    “永远去施救,常常要安慰,也许能治愈。这是师父认为的,他看淡生死,却又敬重生命。正是因为他,我才决心走上这条道路。十三岁那年,我对他说我想要学医。师父沉默了很久,问我是否已经考虑清楚,前途艰险,茫茫无测。我那时的回答是:我不看前路,只看今朝。

    “开始学医时,师父并没有立刻教我学医,而是让我背了一篇文章,而后跪在他面前,将文章诵出。他说这是医者的立誓方式,一旦誓成,终身不悔。我至今还记得那篇文章,‘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这是孙药王《备急千金要方》中的句子,为医者,应当如此。”

    秦望寻一口气说了这许多,不知是酒劲过去,还是门外的寒风吹散了她的迷蒙,她眼眸逐渐清亮,望向那琉璃明月的眼神中,离愁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和的坚定。

    “四年前我师父病逝,我虽已经看过无数生离死别,可轮到自己,还是无法看开。那时师父正在整理一本药书,他想仿照神农氏尝百草,纠正前人讹误,添补前人未有,辅以图画和注解,以便利益天下。可惜,书才写了一半,他就撑不住了。我为他感到遗憾,他自己却平淡以对。他与世长辞之前,我握着他的手,问:‘师父,没有你,我能做一个好医者吗?’”说到这里,一滴晶莹的泪无声地从秦望寻颊边滑落,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意,“他已经说不出话,但他看着我,点了点头。因为他这一点头,我处理好他的身后事之后,就拿起他的行囊,继续他未完成的事业。从医者,不因贫贱而转移意志,不因苦难而放弃坚持,走到如今,我从没有后悔过。”

    秦望寻说到动情处,双眸含泪,望向天际。元行阙站起身,空抚了一把天边的明月,像是从那倩影之中看到一个背着药篓,负重前行的老者。他走过这人间世,去往了碧落天。

    “倘若你的师父在天有灵,也会为你感到骄傲。”元行阙轻轻道,“你救了许多人。”

    秦望寻一笑,擦了擦眼泪,道:“抱歉,失态了。”

    “没关系,我很高兴能听你说这些。”元行阙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道:“虽然平时你总是冷静淡然,但我知道,若非胸中一股热血,是无法坚持做一个好医者的。”

    秦望寻抿唇笑了笑,转身道:“不说这些了,来,前几日买的烟火,是时候放起来了。”

    她拿起院中的烟花放到空地上,元行阙叫她站远些,自己用火折子点燃引线。烟花随即绽放在空中,光彩夺目,绚丽美好。

    “烟花刹那,但这刹那的光华,也可以暂且遮住星月的光辉。”秦望寻道。

    “短暂的辉煌和清浅的永恒,你更喜欢哪一个?”元行阙突然问。

    秦望寻偏过头道:“我不能都喜欢吗?”

    元行阙一愣,点头道:“是,当然可以都喜欢。”

    秦望寻微微一笑,忽而天边又出现几簇烟花,姹紫嫣红,热闹非凡,像是在与他们这里的烟花相呼应。霎时间各处天空都出现了绚烂的烟花,挤挤挨挨,犹如百花争春。不远处的村舍中传来小儿笑闹的声音,应当是大家都吃罢晚饭,出来放烟花了。

    “真热闹啊。”元行阙感慨道。

    此时几个小孩手中拿着长长的烟花棒朝药坊跑来,远远便道:“秦姐姐!秦姐姐!”

    “哎!”秦望寻连忙应道,打开院门,有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将手中的烟花棒递给秦望寻道:“这个给秦姐姐!”

    “好,谢谢安安。”秦望寻笑着接过。

    此时后面传来妇人的呼声:“哎哟,你们几个小屁孩慢着点!看着点路!”

    元行阙拿了一个灯笼走过来,才看见从村子里的方向一连走来不少村民,徐阿五和他娘子也在其中,手上拿着一个孔明灯,见了秦望寻便道:“秦姑娘!来放灯呀?”

    “哦,我们没买灯。”秦望寻道。

    “哎哟,我们这多着呢!”徐阿五大声道,一旁有村民立马分享自己手中折好的孔明灯给秦望寻,道:“除夕晚上放灯是咱们肃州的习俗,走吧秦姑娘,一年就许这一次愿!”

    元行阙推推她,笑道:“凑个热闹?我还真没放过灯。”

    秦望寻笑着说好,恰好烟花也放完了,她拿好火绒和天灯,和元行阙一起汇入村民之中。他们的目的地是村外一处高坡,坡顶平坦,往年大家都会在这里放天灯祈福。

    “你说你没放过灯?”秦望寻在路上好奇道,“可这习俗是长安传过来的,据说除夕时节,长安城里家家放灯,空中天灯高悬,灿烂无比,不少诗人都吟诗赞过那样华丽的景色呢。”

    “长安是有这样的习俗,不过每年除夕,我要么是在宫中陪宴,要么在军中渡过,还真没有像寻常百姓一样放灯祈福。”元行阙解释道,眼中也出现回忆的神色,“但我见过放灯的场景,长安城外有一座长桥,叫万年桥,是长安城最繁华的地方。每每除夕和元宵时,桥上灯火繁盛灿烂,宛如白昼,火树银花,辉煌美丽,别有一番风味。”他转头看了看秦望寻,道:“你去过长安吗?”

    “很小的时候去过一次,不是什么节庆下,只记得遥遥看了一眼皇宫,高地之上,红墙巍峨,让人望而生畏。”秦望寻道。

    元行阙却笑了笑,道:“其实没有什么好怕的。”

    秦望寻辩解道:“天家重地,寻常人看了自然敬畏。”

    元行阙指了指自己:“你看我让人害怕吗?”

    秦望寻便故意把灯笼举高,烛光照亮他棱角分明的脸。元行阙眉目深邃,也许是常年行军的原因,眉眼间并不具有寻常贵族崇尚的温润君子之气,反而具有一股疏朗高阔的气势,让人联想起草原上雄雄的烈马。他眼型端正,笑起来却又微微上挑,便更具有风流之感。高山荒原一般的疏放豪迈和流水千觞一般的玉树风流在他身上竟然融合得非常之好,要摇曳的灯火下更显得气度非凡。秦望寻细细打量着,在心中暗叹此等人物,就应当生在那浮华繁盛之处。

    “哎,你俩在那浓情蜜意的干什么呢?放灯了!”徐阿五的一声招呼打断了两人的对视,秦望寻这才发现自己居然看元行阙看得痴了,急急放下灯笼,觉得脸上有些烫,但还是故作平静道:“我当然不怕你,你可是我救回来的。”说着别过视线,朝徐阿五那里走去。

    元行阙看着她的背影,微微一笑,也跟上去。

    不少百姓都聚集在这里,不只是杨柳村,附近其他村庄的人也有过来的,一时间高地上处处可见拿着天灯的人。秦望寻和元行阙找了一处空地,拿出刚才别人送的天灯展开,秦望寻忽然啧了一声,道:“应当拿笔墨过来的,据说要在天灯上写下愿望,才能被神明看到。”

    元行阙看了看天空,道:“既然是神明,那么必能听见人心中所想,你只管许愿。”

    秦望寻点点头,元行阙点燃火绒,天灯被点亮,片刻后缓缓升入空中。与此同时,其他人的天灯也都慢慢升了上去。有的百姓在默默许愿,有的孩子在欢呼雀跃,也有人在默默欣赏天上的美景。天灯浮入空中,犹如一个又一个明星,承载着人们的小小心愿,飞往那数不尽的苍穹。这里的天灯之景自然比不上长安城的壮观,但在元行阙看来却别有一番朴素的滋味。他回过头,看见秦望寻正在许愿。

    她的愿望,想必都和医道病患有关吧。元行阙心想。

    秦望寻许完愿后睁开眼,问:“你怎么不许愿?”

    “我?我没什么愿。”元行阙淡淡道。

    他说这话,反倒并没有任何的颓丧之感。他轻松自然的神情表达的是一种豪迈的气度——他是真的无求于上苍。

    秦望寻看着他的侧脸,心中有些欣慰。元行阙的内心,似乎比她想象得要强大一些。

    元行阙估计的没错,秦望寻方才的愿望的确是与医道病患相关。她第一愿宁使药箱落尘灰,惟盼百姓皆康健,第二便是愿元行阙早日走出病痛阴影,心中安逸,余生顺遂。

    想必,他一定能做到。秦望寻看着他的侧影,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