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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昼夜

    元行阙伤口未愈,接下来的几天仍然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即使偶尔清醒,也只是面无表情地躺着,眼中无光。秦望寻尽到了医者该尽的一切职责,在她的精心照料下,元行阙的伤口慢慢愈合,但他的气色仍然不见好转,因为他很少吃东西,心情沉郁,大多时候都只是发呆。

    他唯一会打起精神的时候,就是秦望寻在外打听来前线战情讲给他听时。这时秦望寻就会要求他一边吃饭一边听,元行阙才堪堪吃点东西下肚。好在嘉峪关一战的确是整个河西战役的转折点,胜利的天平已经渐渐倾向大齐这边。北方突厥人见势不对早已化作墙头草,封闭了犬戎人借道南突厥的山路,号称与大齐站在统一战线。

    “那么当兰山口,应当是守住了。”元行阙皱眉喃喃道,但心中忧虑不减。就如嘉峪关之惨烈,不知当初跟随樊野前去当兰山口的齐军,有多少活了下来。

    正沉思着,面前铛铛两声,元行阙一惊,原来是秦望寻举着勺子见他半天没反应,用勺子敲了敲碗沿。元行阙机械地张开嘴,秦望寻给他喂了一口粥,道:“今天这碗粥你必须给我喝完。”

    元行阙看了一眼,刚才没注意,现在才发现今天的粥里居然有鸡肉。他可好几天不见荤腥了,一直觉得这位医女也并不富裕。

    安静喝完一碗粥,秦望寻嘱咐元行阙好好休息。后者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望着窗外发呆。窗棂透进来的光极亮,使人联想到秋高气爽,阳光明媚的北方苍穹。偶有振翅声飞掠而过,元行阙猜测着是不是即将迁徙南方过冬的大雁。

    他突然想站起来走走,在床上躺了许多天,双腿似乎都躺麻了。虽然秦望寻没有说他可以走,但是元行阙对自己的身体有把握,他也不希望事事都靠一个女人帮忙。

    元行阙缓缓挪下床,身上每一处关节被渐渐唤醒,他忍受着疼痛和酸麻,单手扶墙一点点朝门外走去。

    秦望寻的这间小院分为前堂和后屋,前堂是药房,平日问诊煎药就在那里,后屋则用来起居,被秦望寻用一扇屏风分成内外间,内间是她自己住,外间元行阙暂住。虽然房屋面积不大,但胜在雅致,并且常年飘散着淡淡药香。前院有一口水井,前堂和后屋之间的一小块空地被秦望寻种了许多蔬菜鲜花,至于后屋之后的大块院子,则种满了各类草药,还扎了个秋千。

    肃州一带虽在河西,但水草丰茂,有河流经过,也称得上是一块难得的丰腴之地。

    元行阙花费不少时间,慢慢从后屋挪到前堂,累得长吁一口气,就见秦望寻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手里抱着个碗,看着外面不知道在想什么。元行阙缓缓走过去,听见脚步声,秦望寻回头,元行阙一下看到她手上拿着一个光秃秃的鸡骨头。

    除此之外,她的碗里也是一些鸡骨头,像是煮熟后的鸡肉去骨后剩下的那些。

    元行阙瞬间皱起眉,秦望寻却站起来,道:“你怎么起来了?”

    “想活动活动。”元行阙盯着她的碗,随口道。

    “活动一下可以,不过不宜站立太久。”秦望寻放下碗,朝他伸出手,“我扶你回去。”

    元行阙躲开她的手,秦望寻一愣,就听他问:“你把肉都给我吃了,自己吃骨头?”

    秦望寻一顿,无奈道:“我手艺不好,剔肉没剔干净,不浪费而已。”

    元行阙却只盯着那些骨头,眸中窜起一股无名火气,他突然伸出手抢过秦望寻手里的碗,狠狠扔到外面,瓷碗瞬间摔得粉碎,落地的声音伴随着元行阙的怒音:“你何必这样作践自己!我不需要你这么做!”

    秦望寻冷笑一声,道:“啃啃骨头就是作践自己了?你们长安来的人,都这么金贵么。”

    元行阙被她说的一噎,无言以对,秦望寻继续道:“河西大战,肃州粮食紧缺,今日才堪堪挂了些鸡肉出来卖。你是病人,我是医者,我当然紧着你。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你实在介意,以后病好了还我十只鸡就是。”

    元行阙看着秦望寻的眼眸,只觉得她心怀坦荡,目光澄净,反而显得自己矫揉造作,太过计较。他一腔莫名的怒意被生生噎回去,闷得直皱眉,只好转过头僵硬道:“反正以后你不吃肉,我也不吃。”

    秦望寻看着他踉跄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身上的伤口可以愈合,心中的创伤却往往药石罔治。要让他完全接受现实恢复平静,还需要一段时间。

    好在元行阙似乎也为自己对秦望寻莫名发的脾气感到些许惭愧,之后不用催,自己会乖乖喝药吃饭,也会时不时站起来活动活动。秦望寻见他身体逐渐恢复,便开始到更远的地方去采药。有时回来得太晚,元行阙总会为她留一盏灯。秦望寻循着灯光蹑手蹑脚地进门时,就看到元行阙蒙着被子倒头大睡。但她知道他其实一直在灯影下等着,直到她平安进屋才装作熟睡的样子。

    这个男人并不善于表达情感,也不喜欢跟人有太多交际,恰好秦望寻性子冷淡,元行阙这样正中她的意,两人保持着默契的淡漠,在不发一言中渐渐和谐共处。

    但这样的沉默,还是被打破了。原因是秦望寻一日出去采药,直至月上中天还未归来。

    这已经远远超出她日常出行的时间,元行阙走出房门,根据月亮的高度判断出此时已近丑时。星河照耀下,四周隐隐约约的重山显现出奇崛的阴影,夜色静寂,只有微微的风声,但这仍让元行阙觉得危险。

    医者采药多半要入深山,虽然之前秦望寻一直告诉他她只是去附近非常熟悉的山林当中采药,但夜半不归,若不是走得太远,就是遭遇了什么意外。元行阙放心不下,拿过秦望寻放在前堂的灯笼想出门寻找,但是被秦望寻救回来这么久,他连药舍的门都没出过,之前心情沉郁,又不愿意跟人搭话,所以对秦望寻到底去了哪里一无所知。

    他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心情越来越焦躁。一会儿埋怨自己踟蹰不前,一会儿又担心在山里迷路反而连累秦望寻,一会儿后悔没有多向秦望寻了解情况,自己不该放她一个姑娘独自去山中采药,一会儿又自恨一介残废之身,什么都做不了。他右手捏着灯笼杆站在院门前,只觉得满眼昏黑的景物都化作地狱厉鬼似的,张牙舞爪地朝他逼近,他烦透了,却拿他们无可奈何。

    把他从极其烦躁的境地中拉出来的是忽然出现在路边的一道火光,元行阙夜视视力极好,远远就看见那是有人拿着一个火把,而看那人的身形,再熟悉不过,自然是秦望寻。

    看见秦望寻平安归来,元行阙心中放下了一块石头,但他并没有因此轻松多少,反而看着手中压根没走出院门的灯笼,越发觉得自己没用,咬了咬牙,将灯笼熄灭,随手扔在屋门前。

    秦望寻远远地看见了门口的灯笼,也看到元行阙发现她回来之后就转身回去了。不过走近看见被他摔在地上的灯笼,心中顿时分晓。

    她不动声色地进门,照例放下背筐,揉着肩进屋倒水喝,期间并不多看元行阙一眼。后者沉默地坐在床上,脸色并不好,看着秦望寻的身影,忍不住开口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情绪被极力压制了,但听起来还是不怎么温和。

    “采一株药,走得远了些。”秦望寻淡淡道。

    “夜间行山路本来就危险,而你又是一个人!”元行阙的语气有些冲,“看着天色渐晚就该原路返回,为了采那一株两株药的,出事了怎么办?”

    “我有分寸。”秦望寻还是那副淡漠的语气,“你的药不能停,否则会影响恢复。”

    元行阙闻言抬眸看他,眼神有些阴鸷,嘴角却是嘲讽:“还是为了我是么?为了我,你可以不辞辛苦地天天伺候一个陌生病人,为了我,你不分昼夜地出门采药,身上到处都是淤青。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根本就不想接受这些,我不想要你这么做!”

    一阵沉默,秦望寻望着自己手上的杯子,神色冷淡。但突然,她嗤笑一声,转头看着元行阙,清冷的脸上是元行阙并没有见过的认真的神情:“你是在质问一个医者,为什么要去救一个性命垂危的病人吗?”

    她放下杯子,缓缓朝元行阙走过来,桌上的烛光辉映在她眼里,衬得她的眼神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感伤:“还是在质问一个大齐子民,为什么要拼尽全力,拯救一个用鲜血和性命保护我们的将士?”

    她这番话说的元行阙一愣,脸上原本的暴戾褪去些许,取而代之的是眉宇间隐隐流露出的脆弱。

    “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把你带回来的?”秦望寻继续道,元行阙呆呆地看着她,眸光一闪,缓缓摇了摇头。

    “嘉峪关离这里很远,是你的战马,指引我从成堆的尸体中把你挖出来,又一路驮着你跟我到这里。”秦望寻喟叹一声,语气中染上落寞之意,“那是一匹黑色带甲战马,就算已经遍体鳞伤,我还是能从它眼中看到属于我大齐铁骑的坚毅和勇敢。”

    元行阙眉头轻轻皱起,他嘴唇动了动,但什么都没说出口。他似乎已经知道什么,因为在秦望寻这里的许多天,他根本没看到自己的战马。

    “在把你驮到这里之后,它体力不支,伤重而亡。”秦望寻缓缓道,眼前仿佛又出现当天那匹黑色战马悄无声息在她身后倒下的样子,不知战场上有多少人,就是这样死在敌人的刀兵之下。

    元行阙颤抖着吸口气,猛地低下头,一星半点亮光潜藏在他睫毛下,被他偏头狠狠躲过。

    “很抱歉,当时你的伤势也极其危重,我只好先行为你治疗。等你稳定下来后,那匹战马早已无力回天。我将它埋葬在后面的山坡上,之前没有告诉你,是怕你情绪受影响,现在你知道了,如果愿意的话,去那里看看他吧。”秦望寻道。

    元行阙低着头,久久久久没有回答,只是右手抓着床沿,抓得指尖泛白。

    秦望寻叹口气,伸出手放在元行阙头顶上,拇指轻轻摩挲着他,道:“失去一只胳膊,对你的打击很大,我知道,也了解。但你毕竟活了下来,也许当初是你的战友为你挡下了致命的一刀,也许是他们的尸体围住你使你没有被犬戎人发现,也许你的战马在旁边嘶叫了很久很久,才终于等到援救。他们跟我一样,拼尽全力希望你活下去。你当然可以不接受这一切,可以离开,甚至寻死,我无权干涉。但我希望你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活着,或许远比你死去,得到的更多。”

    元行阙微微发颤,像是突然触碰到三更天落在草叶上的露水那样,被突然的寒凉刺激得浑身瑟缩。秦望寻的话彻底冲垮了他压在暴戾和焦躁之下的防线,他忍不住抱住秦望寻的腰,脸埋在她的衣服里低低呜咽,好似一只凄惶寻找依托的野兽幼崽。秦望寻轻柔地抚摸过他的发丝,任凭他在怀中发泄。

    哭出来总归是会好一些,人的眼泪,有时比草药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