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殒篇·第9章·波塞冬计划
气闸升压，平衡，闸门向两边分开，一道影子倏地扑到李元身上，却是玉软花柔。“柯依伯矿渣？没事就好！”
李元惊讶地看着那头埋在他怀里的棕发。
“你女友？”柳慎觉得自己不合时宜，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一股暖意升腾起来，还没等它泛滥，便在怀抱的脱离中消散。“我不是，半个青梅竹马而已......”沈汐槿有点尴尬地笑着，理了理糊脸的耳发，“对吧？”她把头扭向李元，似乎能够将尬意一概输送给他。
“......”李元耸耸肩，他对任何答案的准确性表示怀疑。
沈汐槿的脸上却出现了一阵阴霾：“当真没事？现在关系紧张，就是因为商团......”这时，她的语气中开始带有一丝哭腔。“我不相信我爸是间谍！但有人信，还很多！他们非得要抵制矿区，还有人闯到我家门口大肆骚扰！不然，我也不会跑到你家......”沈汐槿握紧双拳，咬着嘴唇，身子微微发抖。这千真万确，相当多的民众将海王星入侵之责推卸给寒神星矿区。
李元的瞳孔中也换上黯然神伤，他只是哀哀地摇头。
“帕泽尔先生送我来的......”沈汐槿的声音听上去委屈巴巴，“我居然还能进你家！这么多年了......”
柳慎如同空气一般静默在旁边。沈汐槿身后怯生生地绕出一个矮小身影，在此之前李元并未察觉到她的存在，所以这不禁让他暗自低骂：谁啊，今天吓人的事情多得可太缺德啦！
柳慎站得足够偏僻，所以小身影很早就被他发现。换上平易近人的大哥哥形象，柳慎伸开五指，向她打招呼；“小朋友你好呀——”小身影缩了回去，试图让沈汐槿将她完全挡住。
“呃，她叫小安妮鸸。”沈汐槿向李元耳语，“大家都隐瞒着她父母双双殉职沙场的事情，帕泽尔先生从救助站领回这女孩，临时交给我照顾。”沈汐槿顺势端详另一位，她开始留意柳慎：“那是谁？”
李元意识到自己还没有介绍这位曾经游荡在外太空的家伙，老不容易才将对方的真实身份从记忆中翻腾出来，结果被当场雷劈：啊，海王星舰队！他是海王星人！他是敌人！
念头在脑海里明晰，柳慎也探知到李元的心理变化，便一手按在他的肩上。李元顿时感到沉重的压迫，舌头离谱地打上千层死结，整个人支支吾吾不出半个标点符号。
柳慎用眼神激活左手食指的个人终端。
沈汐槿察觉到了异常，但她以为那应该是当局派来监察的。李元忽然从口中艰难地挤出：“他！海王星！”仅此一句，语破天惊，场面陷入死寂。
“您好，我认为没必要撒谎，”柳慎无奈地吐露真言，平静如水地对三位行礼，稍稍停顿，“放心，监听系统已被控制。我是帕博雷尔·柳·慎，隶属于海王星独立行星域军事内阁，您可以简称我柳慎。”他立马迎来沈汐槿敌意爆棚的对视，而身后的小安妮鸸正在瑟瑟发抖。李元却在抱怨自己的脑回路崩坏，没有趁早向监视系统打敌人的小报告。
房间中灯光通彻，却照不透柳慎本人。
“姐姐......”小安妮鸸的声音颤得可怜，“我爸爸就是在和他打架吗？”
柳慎缓缓蹲下，目光中流出一泉失望与同情：“小朋友，我不认识你爸爸，但我也不希望有人打架。”随后，他将目光坚定地与其他二人对上，用尽量坦诚的语言将所知所闻娓娓道来——
海王星域第一航天母舰，军事内阁厅。会厅是标准圆，议席围绕着那个隐形的圆心包围了大部分的圆周，只留出一条通往中心的狭小通道。四百一十四个座位上人头攒动，每人面前都有一块处于折叠态的通讯板。
“波塞冬计划已经箭在弦上，诸位面前是第一进程的演草，”内阁长油头肥耳，身材彪悍，声音却像是位斯文学者匹配的，“我需要各位的改进意见。”会厅里鸦雀无声，内阁长的余音在里面轻盈回荡。
有人发言，他坐得比较靠前：“我认为大可削减出动的军力，对付冥王星舰队，光矩矩阵已经绰绰有余。”他让通讯板自动缓缓展开，双眼则凝视着会厅中央悬浮着的荧光球体，那是海王星行星系统的实时比例模型的定序投影。在太阳段纪元，各种正式场合十分流行这种程序性电磁场技术，发出三原光的微粒在设定好的有序电磁场中高度规范运动，在宏观视角下，组合成投影所需的立体图像。当然，能够使电磁场如此井然有序，其能量供应与计算机操控程度绝对是超乎想象的。这要比全息投影更具灵活性，毕竟不需要如同全息相片那样的介质。
“开始投票。”内阁长不做表态，只是面无表情地说。
几秒过后，一名议员站起来：“支持109，反对304，弃权1。”紧接着，有只手挥舞几下，定序投影就赫然出现在会厅中心底部，一位花白胡须的男性开口道：“这一点我们都很清楚，对冥实施全面闪电战才具有绝对压倒优势，这必须要一定量的兵力。”四百多双眼睛齐齐望向投影，那是冥王星矮行星系统，其中喀戎星被红色荧光重点标注。提议的官员不再作徒然的辩驳，他清楚自己扳不倒那三百票反对。
“对于冥王星的六颗附属矮行星，我提议使用外交手段逐个击破。波塞冬计划的主旨既然是扶植矮行星独立政权，出于各方面的考虑，战线都不应拉得太长。”这嗓音富有磁性，发声者是名雍荣华贵的矮子，“况且那六颗矮行星几乎围了柯伊伯带一圈。”
内阁长点点头：“投票。”
报票的议员再度站起：“支持398，反对15，弃权1。”当他念到最后一个数据时，内阁长的眉头微皱几下。会厅中的空气快要凝固。
“提议通过，现交由军事分析处准备详细方案。”内阁长抬起左手抚了抚脸颊。
“已经准备就绪，”矮子将提前研讨完毕的方案投射出去，替代那个冥王星模型，一份影像文件赫然展开，“六颗矮行星均不能自给，所以对于抵抗者可采用外交围困迫使其就范，明细详见方案。”四百多双眼球又齐刷刷地开始阅读。
坐得比较远的一名军官发言：“六颗矮行星的战线的确漫长，但这不是最麻烦的问题。从军事角度讲，这条战线可以不存在，但依然会发挥作用。”
“曼格蒂拉据点控制？”内阁长发现自己看不清那人的脸部细节，有点远，“小试牛刀了呵。”
曼格蒂拉据点控制战术，是行星域独立战争白热化阶段的产物，由伟大的海王星先将曼格蒂拉首创。其最大的先进之处，便是能够有效规避极长战线的同时，不失机动性地以点控面，并尽可能减少兵力亏损，尤其适用于行星极为分散的外太阳系。遗憾的是，至今尘封于机密档案之中的它鲜有人知。
“尊贵的内阁长，在下正是此意。”军官有些振奋，“六颗矮行星实力薄弱，可以完全控制。”会厅中心上空的海王星模型中，有颗白点般的卫星悄然绕到蓝色巨球的背面。
“但你忽略了一点，贸然占领六颗矮行星，其他独立行星域会有何意见？这并非上策。”矮子批驳道。
之前提议削减军队的官员开口：“不无道理，外交手段优先。”
“私以为动用光矩是必要的，武力威慑。”内阁长两指敲打着桌面，“为了配合行动，我已邀请到一位重要人物。”他侧身把手一挥，军事内阁入口忽然打开，在一队卫兵的护送下，一个肥壮的身影移将进来，他身着便服，面孔陌生，许多双眼睛转而将目光倾注其上。
“鄙人料想到各位必然会谈及此处，故事先邀请到这位关键而特殊的人物。容我向各位介绍，现在入场的是冥王星域边防处的将军。”
议论声随即嘈杂起来。
“应将军的隐私需求，鄙人便不宜提及其任何相关信息。”内阁长补充道，然后提问，“您好，将军。请问，对于调动兵力，您有什么独特的见解？”
二衔将军本在端详军事内阁里别具一格的装潢布局，内阁长的发问让他神经紧绷。
“呃......那个，”他在脑海中尽力找寻着恰当的表述，“冥王星的主动作战能力其实平平，他们更多倾向于首先采用行星防御，而不是开辟正面战场。”
他停顿了下，发现所有目光都在要求他吐尽真言，只好继续开口：“闪电战应该就是不错的选择，但要论持久战，海方恐怕并不会占到绝对优势。在我看来，采用两面夹击的突袭才是最稳妥的方案，毕竟冥星当局向来不注重背阳方向的星防，他们的思维时常囿于内太阳系。”
矮子自言自语式地嘲讽：“忠实的去地心化主义者们。”
“那么，将军，请允许鄙人再请教您，以外交手段来处理矮行星问题，是否比较恰当？”
“恕我直言，各位先生，我只是吃军粮的，外交那些文人的高深玩意儿我一窍不通。”
“感谢将军提供的关键信息，”内阁长说，“鄙人当众再次承诺，在行动之后将为将军终身提供每个太阳段五百万海王星点津贴，以酬谢其忠心的投诚。各位都是见证者。但按照程序，还另麻烦将军您移步至场外，您的宝贵意见我们会悉数收纳考虑。”
二衔将军便在卫兵护送下匆匆离场，此后众议席中再度掀起不小的谈论声。这些信息大可通过议案的形式提交，但本人到场陈述报告并当面领赏，这可真有些稀罕。可能当面亲口说出的话，才更具有公信力。
内阁长示意安静，他依旧毫无波澜：“对外交手段方式以及夹击闪电战方案进行整体二次投票，这次是终审。”
“支持362，反对51，弃权1。”
话音刚落，内阁长终于被惹毛了，他之前还静如死水的脸庞上忽然掀起一阵黑色巨浪，怒语掷地有声。“帕博雷尔·柳·慎！这里不是你哗众取宠的地方！”语后一片死寂。
柳慎从议席上起身，向周遭用海王星最高礼节礼施三毕：双手承至额前，略微向前鞠躬。“我没有理由那样做，弃权也是议员的权利。”柳慎平缓地反驳。
四周响起零星的嗤笑声。内阁长冷漠地说：“你也没有随意弃权的理由，这可不是你自家的姓氏大会。”会厅里爆发出令人难堪的哄笑。
“个人认为在这些议案中，并没有合适的答案供自己选择。”柳慎忽略议员们的热嘲冷讽，保持一贯的镇定。
矮子似乎找到乐子，便拿柳慎开刀：“没有选择？你是说没有适当的语块用来充当你漂亮的姓氏？我觉得你大可改姓‘冥星’，去受那四千万条地痞流氓供奉吧！”会厅内再次笑浪翻涌。
柳慎只是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双眼微闭。内阁长再度示意安静。“你显得很不合群。”内阁长的声音愈发低沉，“鉴于你父亲帕博雷尔老元帅的荣光，以及你已故叔父的余晖，军事内阁对你已是包容万分。你擅自增加母方姓氏一事内阁也佯作视而不见。这些伤风败俗的琐事我不愿再提，但你的行为的确有损内阁尊严。”有一堆人附声点头。
“我提议弹劾柳慎，尽管这本不在议程中。”矮子冷笑道，“他的过分行为大家有目共识。”
内阁长不可置否地点点头，然后轻闭他那略显浑浊的眼睛。柳慎依旧站在原地，没有为自己做任何辩护。他暗自叹息，然后用极其柔和的语调，唱诗似地发声：“八十七段没有战争的年代即将逝去。”
“海王星地崛起之路也将进入最为辉煌的一程！”矮子狰狞发笑。
“关于帕博雷尔·柳·慎......”那名议员被迫停顿，因为议席上有人大嚷柳慎不配那个贵族大姓，“对他的弹劾表决如下：支持279，反对105，弃权30，支持人数超过三分之二，弹劾程序启动。”
“您自己终于没有去投弃权票，”矮子抓住最后的嘲讽机会，“这次您加入了反对派之中，却换得三十张弃权票，这可真是笔不错的生意，尊贵的帕博雷尔老元帅应该送您去财政部。”
“考虑到你是军事机密的知情者，在计划实施前，你是选择清除记忆后居家，还是扣留至计划完成后流放？”内阁长的声音终于散失些许烦乱。
“扣押。”柳慎又施一次海王星最高礼，旋即离席而去，有两名卫兵尾随他。
“继续改进计划进程，我想有必要谈谈各大独立行星域。”内阁长不再理会那人。
矮子啐了一口：“没骨气的东西！”
“但我们无法验证你的说辞。”沈汐槿把李元扯将过去，一并小安妮鸸，仨人站在柳慎的对面，“我知道你很容易控制我们，你就是海王星派过来控制寒神星的那位吧？”小安妮鸸探出脑袋，童稚充满了她那清澈的眼珠。她正在端详柳慎。
柳慎不由冷笑：“控制寒神星？光矩就够了......”
“沈姐姐......”小安妮鸸突然怯怯地说，“柳哥哥和你们之间很柔顺，没有死疙瘩。”然后他眨巴眨巴眼睛，像是有两颗恒星在闪烁。
柳慎打了个激灵，似乎碰上一件稀罕事。他正准备惊叹什么，李元却让他咽回了话：“在胡说啥呢？那个......柳长官，噢，这样称呼行吗？那冒昧请教您，您是怎么被送到外太空的？”
“我被人动过手脚。”柳慎有些漫不经心，“放倒人再丢在外面，懂吧。还少不了顶罪名帽子给扣上。”
小安妮鸸拉拉李元的袖口，动作很轻柔：“李哥哥，我能感觉到他的话很纯净。”
柳慎几乎是双眼放出高压闪电，奇异的光芒中透意：这次准没想错！“小安，”柳慎靠近小安妮鸸，就这样简呼其名，“像你这样的孩子在寒神星上还有多少？”小安妮鸸摇摇头，柳慎的神色表达出莫名的失望。
沈汐槿横刀直入：“喂，别理他！在套话呢！你要打小孩子的主意？”她把小安妮鸸紧紧搂在怀里。
柳慎没回答她：“关系管道理论，你们不知道？”
小安妮鸸的反应属实玄妙，在外人看来，她多半属于神经病院里的可怜小孩儿，但柳慎的奇葩解说耐人寻味，而小安妮鸸不可阻挡的童真着实卸掉了沈汐槿的小半戒心。沈汐槿缓缓后退两步，轻靠在气闸检修仪上，这才放下小安妮鸸，两手绞在胸前问李元：“他在说什么？”李元也茫然地表示一无所知。
“把人际关系比作管道，交往信息流动就是管道中的水。”柳慎的心底汹涌澎湃，差点忘却刚才的敌对气氛。
“那又怎样，和小安妮鸸有半毛钱关系吗？“沈汐槿认定这人正在岔开话题，顺带炫耀知识储备，气不打一处来。可李元在旁边恍然大悟，一种不可名状之感油然而生，却死死封住他的喉咙，让他欲言又止，只是翘起食指，找不到合适的表述。沈汐槿压根看不下去这番闹剧，迫近发飙，却被李元拦住。
柳慎赞许地向李元示意，终于在脸上流露出一丝兴奋，左手微抬，气闸入口显示器便呈现一段资料：“......人类社会中存在着一类对人际关系异常敏感的群体，其可本能地感知这个世界，这与后天练就的社交本领有本质区别。关系管道理论似乎是为他们量身打造，事实上，这是一大常识误区：理论要比实体事例出现得要早很多——这是人类在社会活动中长期进化出的某种能力，它与生俱来，尽管凤毛麟角。普通人群能够将人际关系作比喻，而在这部分人的认知中，那却是种能够感性体会的模型，甚至可能相当于可视化，直接解读人与人之间传递的信息内容......”
“够了！”沈汐槿不愿再看下去，那和废话无异，怎么花里胡哨也不能磨灭敌人近在咫尺的事实。然而李元正吃惊地凝视着小怪物，如同看到什么不可透露的东西。柳慎朝小安妮鸸比划手势，似乎是让她验证说法。
小家伙就在暴怒的沈汐槿身旁开口：“沈姐姐有些拒绝柳哥哥呀！柳哥哥展示出来的，有许多被挡在外边，沈姐姐也对柳哥哥产生了一些让人不太舒服的东西......这是怎么啦？”小怪物说出一大堆隐喻般的话，却使沈汐槿震惊不已。这孩子才多大？刚刚二十个太阳段！大人间的矛盾，她怎么能懂？
“她，她只是还不会规范表达！”李元最终憋出一句话来，“有个古人〈注释1〉写过这些，我记得那角色叫‘如诗’，对吧？我不知道你们看过没......她能看到人际关系！”
“完全对，”柳慎看上去尤为认真，“我能训练她。”
“离他远点儿李元！”沈汐槿瑟瑟发抖，她对这位不速之客害怕极了，“我不知道他忽悠这些有什么目的，总不会好，别惹到他。”李元迟疑半分，又神情呆滞地望着柳慎。
“要是我想要解决掉你们，何必废话这么多？”柳慎将左手轻轻举起，睢园的电力供应系统顺势调停，房间顿时陷入黑暗，沈汐槿刺耳地大声尖叫。照明系统应声恢复，柳慎未挪半步，只是淡然地对面前三人讲道：“你也能感到我在极力证明清白，可惜敌意占领了你的心智。我要是那枚棋子，现在就可以叫寒神星高层下台。”没有半点面红耳赤，也没有半分心虚，柳慎的眼神直勾勾地戳向三人，语气极其平和。“我会训练小安，请把临时抚养权转交，此等人才绝不可浪费。”
戒指还能控制电力？李元绕到沈汐槿身旁，轻轻贴在她的耳畔低语：“暂时信他吧，除此之外咱们也没辙。”沈汐槿迟迟才点头，眼中还有些许泪光，满心的恐惧几乎要把她冲垮。她只好将肩头靠在李元的手臂上，俩人似离非离，合亦非合。“柳长官，您就住这儿吧，我本人允许。”李元对柳慎说。
“哇，李哥哥和沈姐姐之间好甜！”小安妮鸸尖声道。
嘘——柳慎走近小安妮鸸，将她揽入怀抱，并教她此时要懂得安静。
“不过，这个表达很准确。”
李元惊讶地看着那头埋在他怀里的棕发。
“你女友？”柳慎觉得自己不合时宜，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一股暖意升腾起来，还没等它泛滥，便在怀抱的脱离中消散。“我不是，半个青梅竹马而已......”沈汐槿有点尴尬地笑着，理了理糊脸的耳发，“对吧？”她把头扭向李元，似乎能够将尬意一概输送给他。
“......”李元耸耸肩，他对任何答案的准确性表示怀疑。
沈汐槿的脸上却出现了一阵阴霾：“当真没事？现在关系紧张，就是因为商团......”这时，她的语气中开始带有一丝哭腔。“我不相信我爸是间谍！但有人信，还很多！他们非得要抵制矿区，还有人闯到我家门口大肆骚扰！不然，我也不会跑到你家......”沈汐槿握紧双拳，咬着嘴唇，身子微微发抖。这千真万确，相当多的民众将海王星入侵之责推卸给寒神星矿区。
李元的瞳孔中也换上黯然神伤，他只是哀哀地摇头。
“帕泽尔先生送我来的......”沈汐槿的声音听上去委屈巴巴，“我居然还能进你家！这么多年了......”
柳慎如同空气一般静默在旁边。沈汐槿身后怯生生地绕出一个矮小身影，在此之前李元并未察觉到她的存在，所以这不禁让他暗自低骂：谁啊，今天吓人的事情多得可太缺德啦！
柳慎站得足够偏僻，所以小身影很早就被他发现。换上平易近人的大哥哥形象，柳慎伸开五指，向她打招呼；“小朋友你好呀——”小身影缩了回去，试图让沈汐槿将她完全挡住。
“呃，她叫小安妮鸸。”沈汐槿向李元耳语，“大家都隐瞒着她父母双双殉职沙场的事情，帕泽尔先生从救助站领回这女孩，临时交给我照顾。”沈汐槿顺势端详另一位，她开始留意柳慎：“那是谁？”
李元意识到自己还没有介绍这位曾经游荡在外太空的家伙，老不容易才将对方的真实身份从记忆中翻腾出来，结果被当场雷劈：啊，海王星舰队！他是海王星人！他是敌人！
念头在脑海里明晰，柳慎也探知到李元的心理变化，便一手按在他的肩上。李元顿时感到沉重的压迫，舌头离谱地打上千层死结，整个人支支吾吾不出半个标点符号。
柳慎用眼神激活左手食指的个人终端。
沈汐槿察觉到了异常，但她以为那应该是当局派来监察的。李元忽然从口中艰难地挤出：“他！海王星！”仅此一句，语破天惊，场面陷入死寂。
“您好，我认为没必要撒谎，”柳慎无奈地吐露真言，平静如水地对三位行礼，稍稍停顿，“放心，监听系统已被控制。我是帕博雷尔·柳·慎，隶属于海王星独立行星域军事内阁，您可以简称我柳慎。”他立马迎来沈汐槿敌意爆棚的对视，而身后的小安妮鸸正在瑟瑟发抖。李元却在抱怨自己的脑回路崩坏，没有趁早向监视系统打敌人的小报告。
房间中灯光通彻，却照不透柳慎本人。
“姐姐......”小安妮鸸的声音颤得可怜，“我爸爸就是在和他打架吗？”
柳慎缓缓蹲下，目光中流出一泉失望与同情：“小朋友，我不认识你爸爸，但我也不希望有人打架。”随后，他将目光坚定地与其他二人对上，用尽量坦诚的语言将所知所闻娓娓道来——
海王星域第一航天母舰，军事内阁厅。会厅是标准圆，议席围绕着那个隐形的圆心包围了大部分的圆周，只留出一条通往中心的狭小通道。四百一十四个座位上人头攒动，每人面前都有一块处于折叠态的通讯板。
“波塞冬计划已经箭在弦上，诸位面前是第一进程的演草，”内阁长油头肥耳，身材彪悍，声音却像是位斯文学者匹配的，“我需要各位的改进意见。”会厅里鸦雀无声，内阁长的余音在里面轻盈回荡。
有人发言，他坐得比较靠前：“我认为大可削减出动的军力，对付冥王星舰队，光矩矩阵已经绰绰有余。”他让通讯板自动缓缓展开，双眼则凝视着会厅中央悬浮着的荧光球体，那是海王星行星系统的实时比例模型的定序投影。在太阳段纪元，各种正式场合十分流行这种程序性电磁场技术，发出三原光的微粒在设定好的有序电磁场中高度规范运动，在宏观视角下，组合成投影所需的立体图像。当然，能够使电磁场如此井然有序，其能量供应与计算机操控程度绝对是超乎想象的。这要比全息投影更具灵活性，毕竟不需要如同全息相片那样的介质。
“开始投票。”内阁长不做表态，只是面无表情地说。
几秒过后，一名议员站起来：“支持109，反对304，弃权1。”紧接着，有只手挥舞几下，定序投影就赫然出现在会厅中心底部，一位花白胡须的男性开口道：“这一点我们都很清楚，对冥实施全面闪电战才具有绝对压倒优势，这必须要一定量的兵力。”四百多双眼睛齐齐望向投影，那是冥王星矮行星系统，其中喀戎星被红色荧光重点标注。提议的官员不再作徒然的辩驳，他清楚自己扳不倒那三百票反对。
“对于冥王星的六颗附属矮行星，我提议使用外交手段逐个击破。波塞冬计划的主旨既然是扶植矮行星独立政权，出于各方面的考虑，战线都不应拉得太长。”这嗓音富有磁性，发声者是名雍荣华贵的矮子，“况且那六颗矮行星几乎围了柯伊伯带一圈。”
内阁长点点头：“投票。”
报票的议员再度站起：“支持398，反对15，弃权1。”当他念到最后一个数据时，内阁长的眉头微皱几下。会厅中的空气快要凝固。
“提议通过，现交由军事分析处准备详细方案。”内阁长抬起左手抚了抚脸颊。
“已经准备就绪，”矮子将提前研讨完毕的方案投射出去，替代那个冥王星模型，一份影像文件赫然展开，“六颗矮行星均不能自给，所以对于抵抗者可采用外交围困迫使其就范，明细详见方案。”四百多双眼球又齐刷刷地开始阅读。
坐得比较远的一名军官发言：“六颗矮行星的战线的确漫长，但这不是最麻烦的问题。从军事角度讲，这条战线可以不存在，但依然会发挥作用。”
“曼格蒂拉据点控制？”内阁长发现自己看不清那人的脸部细节，有点远，“小试牛刀了呵。”
曼格蒂拉据点控制战术，是行星域独立战争白热化阶段的产物，由伟大的海王星先将曼格蒂拉首创。其最大的先进之处，便是能够有效规避极长战线的同时，不失机动性地以点控面，并尽可能减少兵力亏损，尤其适用于行星极为分散的外太阳系。遗憾的是，至今尘封于机密档案之中的它鲜有人知。
“尊贵的内阁长，在下正是此意。”军官有些振奋，“六颗矮行星实力薄弱，可以完全控制。”会厅中心上空的海王星模型中，有颗白点般的卫星悄然绕到蓝色巨球的背面。
“但你忽略了一点，贸然占领六颗矮行星，其他独立行星域会有何意见？这并非上策。”矮子批驳道。
之前提议削减军队的官员开口：“不无道理，外交手段优先。”
“私以为动用光矩是必要的，武力威慑。”内阁长两指敲打着桌面，“为了配合行动，我已邀请到一位重要人物。”他侧身把手一挥，军事内阁入口忽然打开，在一队卫兵的护送下，一个肥壮的身影移将进来，他身着便服，面孔陌生，许多双眼睛转而将目光倾注其上。
“鄙人料想到各位必然会谈及此处，故事先邀请到这位关键而特殊的人物。容我向各位介绍，现在入场的是冥王星域边防处的将军。”
议论声随即嘈杂起来。
“应将军的隐私需求，鄙人便不宜提及其任何相关信息。”内阁长补充道，然后提问，“您好，将军。请问，对于调动兵力，您有什么独特的见解？”
二衔将军本在端详军事内阁里别具一格的装潢布局，内阁长的发问让他神经紧绷。
“呃......那个，”他在脑海中尽力找寻着恰当的表述，“冥王星的主动作战能力其实平平，他们更多倾向于首先采用行星防御，而不是开辟正面战场。”
他停顿了下，发现所有目光都在要求他吐尽真言，只好继续开口：“闪电战应该就是不错的选择，但要论持久战，海方恐怕并不会占到绝对优势。在我看来，采用两面夹击的突袭才是最稳妥的方案，毕竟冥星当局向来不注重背阳方向的星防，他们的思维时常囿于内太阳系。”
矮子自言自语式地嘲讽：“忠实的去地心化主义者们。”
“那么，将军，请允许鄙人再请教您，以外交手段来处理矮行星问题，是否比较恰当？”
“恕我直言，各位先生，我只是吃军粮的，外交那些文人的高深玩意儿我一窍不通。”
“感谢将军提供的关键信息，”内阁长说，“鄙人当众再次承诺，在行动之后将为将军终身提供每个太阳段五百万海王星点津贴，以酬谢其忠心的投诚。各位都是见证者。但按照程序，还另麻烦将军您移步至场外，您的宝贵意见我们会悉数收纳考虑。”
二衔将军便在卫兵护送下匆匆离场，此后众议席中再度掀起不小的谈论声。这些信息大可通过议案的形式提交，但本人到场陈述报告并当面领赏，这可真有些稀罕。可能当面亲口说出的话，才更具有公信力。
内阁长示意安静，他依旧毫无波澜：“对外交手段方式以及夹击闪电战方案进行整体二次投票，这次是终审。”
“支持362，反对51，弃权1。”
话音刚落，内阁长终于被惹毛了，他之前还静如死水的脸庞上忽然掀起一阵黑色巨浪，怒语掷地有声。“帕博雷尔·柳·慎！这里不是你哗众取宠的地方！”语后一片死寂。
柳慎从议席上起身，向周遭用海王星最高礼节礼施三毕：双手承至额前，略微向前鞠躬。“我没有理由那样做，弃权也是议员的权利。”柳慎平缓地反驳。
四周响起零星的嗤笑声。内阁长冷漠地说：“你也没有随意弃权的理由，这可不是你自家的姓氏大会。”会厅里爆发出令人难堪的哄笑。
“个人认为在这些议案中，并没有合适的答案供自己选择。”柳慎忽略议员们的热嘲冷讽，保持一贯的镇定。
矮子似乎找到乐子，便拿柳慎开刀：“没有选择？你是说没有适当的语块用来充当你漂亮的姓氏？我觉得你大可改姓‘冥星’，去受那四千万条地痞流氓供奉吧！”会厅内再次笑浪翻涌。
柳慎只是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双眼微闭。内阁长再度示意安静。“你显得很不合群。”内阁长的声音愈发低沉，“鉴于你父亲帕博雷尔老元帅的荣光，以及你已故叔父的余晖，军事内阁对你已是包容万分。你擅自增加母方姓氏一事内阁也佯作视而不见。这些伤风败俗的琐事我不愿再提，但你的行为的确有损内阁尊严。”有一堆人附声点头。
“我提议弹劾柳慎，尽管这本不在议程中。”矮子冷笑道，“他的过分行为大家有目共识。”
内阁长不可置否地点点头，然后轻闭他那略显浑浊的眼睛。柳慎依旧站在原地，没有为自己做任何辩护。他暗自叹息，然后用极其柔和的语调，唱诗似地发声：“八十七段没有战争的年代即将逝去。”
“海王星地崛起之路也将进入最为辉煌的一程！”矮子狰狞发笑。
“关于帕博雷尔·柳·慎......”那名议员被迫停顿，因为议席上有人大嚷柳慎不配那个贵族大姓，“对他的弹劾表决如下：支持279，反对105，弃权30，支持人数超过三分之二，弹劾程序启动。”
“您自己终于没有去投弃权票，”矮子抓住最后的嘲讽机会，“这次您加入了反对派之中，却换得三十张弃权票，这可真是笔不错的生意，尊贵的帕博雷尔老元帅应该送您去财政部。”
“考虑到你是军事机密的知情者，在计划实施前，你是选择清除记忆后居家，还是扣留至计划完成后流放？”内阁长的声音终于散失些许烦乱。
“扣押。”柳慎又施一次海王星最高礼，旋即离席而去，有两名卫兵尾随他。
“继续改进计划进程，我想有必要谈谈各大独立行星域。”内阁长不再理会那人。
矮子啐了一口：“没骨气的东西！”
“但我们无法验证你的说辞。”沈汐槿把李元扯将过去，一并小安妮鸸，仨人站在柳慎的对面，“我知道你很容易控制我们，你就是海王星派过来控制寒神星的那位吧？”小安妮鸸探出脑袋，童稚充满了她那清澈的眼珠。她正在端详柳慎。
柳慎不由冷笑：“控制寒神星？光矩就够了......”
“沈姐姐......”小安妮鸸突然怯怯地说，“柳哥哥和你们之间很柔顺，没有死疙瘩。”然后他眨巴眨巴眼睛，像是有两颗恒星在闪烁。
柳慎打了个激灵，似乎碰上一件稀罕事。他正准备惊叹什么，李元却让他咽回了话：“在胡说啥呢？那个......柳长官，噢，这样称呼行吗？那冒昧请教您，您是怎么被送到外太空的？”
“我被人动过手脚。”柳慎有些漫不经心，“放倒人再丢在外面，懂吧。还少不了顶罪名帽子给扣上。”
小安妮鸸拉拉李元的袖口，动作很轻柔：“李哥哥，我能感觉到他的话很纯净。”
柳慎几乎是双眼放出高压闪电，奇异的光芒中透意：这次准没想错！“小安，”柳慎靠近小安妮鸸，就这样简呼其名，“像你这样的孩子在寒神星上还有多少？”小安妮鸸摇摇头，柳慎的神色表达出莫名的失望。
沈汐槿横刀直入：“喂，别理他！在套话呢！你要打小孩子的主意？”她把小安妮鸸紧紧搂在怀里。
柳慎没回答她：“关系管道理论，你们不知道？”
小安妮鸸的反应属实玄妙，在外人看来，她多半属于神经病院里的可怜小孩儿，但柳慎的奇葩解说耐人寻味，而小安妮鸸不可阻挡的童真着实卸掉了沈汐槿的小半戒心。沈汐槿缓缓后退两步，轻靠在气闸检修仪上，这才放下小安妮鸸，两手绞在胸前问李元：“他在说什么？”李元也茫然地表示一无所知。
“把人际关系比作管道，交往信息流动就是管道中的水。”柳慎的心底汹涌澎湃，差点忘却刚才的敌对气氛。
“那又怎样，和小安妮鸸有半毛钱关系吗？“沈汐槿认定这人正在岔开话题，顺带炫耀知识储备，气不打一处来。可李元在旁边恍然大悟，一种不可名状之感油然而生，却死死封住他的喉咙，让他欲言又止，只是翘起食指，找不到合适的表述。沈汐槿压根看不下去这番闹剧，迫近发飙，却被李元拦住。
柳慎赞许地向李元示意，终于在脸上流露出一丝兴奋，左手微抬，气闸入口显示器便呈现一段资料：“......人类社会中存在着一类对人际关系异常敏感的群体，其可本能地感知这个世界，这与后天练就的社交本领有本质区别。关系管道理论似乎是为他们量身打造，事实上，这是一大常识误区：理论要比实体事例出现得要早很多——这是人类在社会活动中长期进化出的某种能力，它与生俱来，尽管凤毛麟角。普通人群能够将人际关系作比喻，而在这部分人的认知中，那却是种能够感性体会的模型，甚至可能相当于可视化，直接解读人与人之间传递的信息内容......”
“够了！”沈汐槿不愿再看下去，那和废话无异，怎么花里胡哨也不能磨灭敌人近在咫尺的事实。然而李元正吃惊地凝视着小怪物，如同看到什么不可透露的东西。柳慎朝小安妮鸸比划手势，似乎是让她验证说法。
小家伙就在暴怒的沈汐槿身旁开口：“沈姐姐有些拒绝柳哥哥呀！柳哥哥展示出来的，有许多被挡在外边，沈姐姐也对柳哥哥产生了一些让人不太舒服的东西......这是怎么啦？”小怪物说出一大堆隐喻般的话，却使沈汐槿震惊不已。这孩子才多大？刚刚二十个太阳段！大人间的矛盾，她怎么能懂？
“她，她只是还不会规范表达！”李元最终憋出一句话来，“有个古人〈注释1〉写过这些，我记得那角色叫‘如诗’，对吧？我不知道你们看过没......她能看到人际关系！”
“完全对，”柳慎看上去尤为认真，“我能训练她。”
“离他远点儿李元！”沈汐槿瑟瑟发抖，她对这位不速之客害怕极了，“我不知道他忽悠这些有什么目的，总不会好，别惹到他。”李元迟疑半分，又神情呆滞地望着柳慎。
“要是我想要解决掉你们，何必废话这么多？”柳慎将左手轻轻举起，睢园的电力供应系统顺势调停，房间顿时陷入黑暗，沈汐槿刺耳地大声尖叫。照明系统应声恢复，柳慎未挪半步，只是淡然地对面前三人讲道：“你也能感到我在极力证明清白，可惜敌意占领了你的心智。我要是那枚棋子，现在就可以叫寒神星高层下台。”没有半点面红耳赤，也没有半分心虚，柳慎的眼神直勾勾地戳向三人，语气极其平和。“我会训练小安，请把临时抚养权转交，此等人才绝不可浪费。”
戒指还能控制电力？李元绕到沈汐槿身旁，轻轻贴在她的耳畔低语：“暂时信他吧，除此之外咱们也没辙。”沈汐槿迟迟才点头，眼中还有些许泪光，满心的恐惧几乎要把她冲垮。她只好将肩头靠在李元的手臂上，俩人似离非离，合亦非合。“柳长官，您就住这儿吧，我本人允许。”李元对柳慎说。
“哇，李哥哥和沈姐姐之间好甜！”小安妮鸸尖声道。
嘘——柳慎走近小安妮鸸，将她揽入怀抱，并教她此时要懂得安静。
“不过，这个表达很准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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