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殒篇·第4章·星野暗潮涌
冥王星域边界。这是座小型要塞，商路的守护者之一。它的基底是一颗长轴为几公里的小行星，因引力过于微弱，要塞配备了冥王星最先进的人工重力系统。一位肥头大耳的二衔将军正窝在医疗舱中，他并无任何毛病，只是那里的体感躺椅真的令人舒适。更舒服的是，他马上就要升到三衔，去掌管更为庞大的太空军。
现在是午后饭点，驻守人员都沉浸在这短暂的休憩之中，餐位上四处都有交谈的身影。还有人在健身房阔气地炫耀自己的胸大肌，强壮有力的上肢扯着加强版的战绳，划破空气，激扬地飞腾振荡。
将军晃晃滚圆的光头，随后闭目养神，他有不吃午饭的习惯。
通往海王星域的商路从未发生过动荡，即使是行星域独立战争时期，至多有零星的快舰穿梭而过。连海盗都不稀罕的航线，上面能运输什么？应该说基本无人问津，主要还是归功于冥王星政府对海王星域的态度：冥方秉持“闷声发大财”的思路，积极开拓柯伊伯带，豪取额外六颗矮行星的开发专权；但他们消极与内太阳系方向进行外交。
内太阳系无疑是“泛地心主义”的遗种，冥王星所有的政类媒体无时无刻生产着抨击泛地心的长篇社论。冥王星上四千万人，无一不高呼自己是“去地心化主义”的优秀继承者，高举冥星大旗。鲜有人踏上前往其他行星域的旅程，这座要塞反倒成为封锁边境的关卡。
“干！你看那人怎样？”四衔校尉举起一杯喀戎酒，倾尽。
“新来的？”旁边的士官碰杯示意，这是几个太阳纪前就有的传统。
“嗯，看上去算能过过夜的那种。”喀戎酒在肚中燃烧起来，阵阵热意席卷全身，四衔校尉又斟满一杯。
“又要去官大欺人咧，冥星在上。”
“这哪儿算呀？老弟。”第二杯下肚，校尉披上军服，拭了拭肩上的军衔，还不算坏，锃锃发亮。
新来的女兵刚从健身房里出来，还没来得及换取自己的军服，紧身运动装将迷人的曲线勾勒出来。AI刚把生物体征验证完毕，将储衣柜弹出，四衔校尉就抢先取得衣服。女兵想要骂人，话到牙缝间却被那道明晃晃的军衔逼了回去。她只好程序式地立正，行军礼，口中发出“长官好”，实际上在心底暗自诅咒。
“你好哟。”校尉替她理顺军服，佯装为之披上，有只手却暗暗贴合在那丰腴的臀部上。女兵准备找借口开跑。
背景灯却瞬间换上了橙色色调，AI连了所有人的终端：二级戒备警报，要求全体人员立刻回到岗位。与此同时，要塞三十七门光雷副炮齐刷刷地指向空间某一处，竟都在装填实弹！这告诉所有人：想保命就不要当成演习。AI自动尝试联系不明来者，发现对方只有一个，且没有任何独立行星域的认证码，也没有作任何回应。
二衔将军箭步穿过人群，接管了控制权，开启自动重复警告，并对来者进行全波段成像。四衔校尉还正迷恋着新人的体温，便被强行召走，不自禁咬牙切齿：“哪个糟糠搅你大爷的雅兴！”
要塞的所有轻型穿梭星舰已经就绪，三十七门副炮上膛完毕，随后另有一门主炮全速充能。但凡主炮一开，激发能量束附带产生的巨量高速电离气体，足以使小行星变轨。所以没事的话，谁会乱用啊？没别人，正是将军。
全波段合成投影出现在指挥厅中央，那是一艘古怪的乌金色椭球形星舰，表面产生着某种干扰成像的能量场，却又对外呈现出极度静谧的电磁活动，死气沉沉使人脊背发凉；它是在约六百万公里外被侦察到的，当时正在以九分之一光速疾驰而来。要塞人员对椭球的其余一无所知，没人注意到将军的瞳孔骤然一缩。
椭球不顾警告，突然加速运行，实时测距的数字更为疯狂地下降。三十七门副炮紧急打出一张由光雷构成的致密天网，以亚光速铺天盖地地罩向椭球。那不速之客极其狡黠地疾速走位，在排山倒海的拦截阵势中旋转、穿梭，倾盆弹雨从近侧面掠过，几枚光雷幸运地击中目标，却天女散花一般在其表面溅开，如同烟花开映。
将军交换控制权，急速冲出指挥大厅，并严禁从属跟上。
第二轮防守紧接展开，AI开足算力以预测椭球可能选择的路线，调动五门副炮改为精准点射，其余三十二门以更加广阔的打击方式，用光雷涵盖了半个天际，截断任何一条去路。灿烂夺目的天网，以要塞为球心，成为由无数个亮点构成的膨胀半球面，意欲吞噬前方的一切。
璀璨堪比河汉，壮阔横亘星流！
椭球却径直迎面撞向天网的某一处，附近几十公里的光雷感应到对方的存在，纷纷变向，向其合拢，发出刺眼的光亮。
合并、爆炸、扩散，在没人能相信椭球生存的可能时，一枚小小的地狱使者顽强地刺破宏伟的天网，又硬生生地迎头撞上主炮打出的那直径几十米的高能光柱，霎时再次淹没在强光的笼罩中。要塞上发生了六级地震，主炮强悍的后坐力迫使小行星向外太阳系变轨。所有人晃晃颤颤地直立起来，透过成像寻找椭球的踪影。
主炮已经沉睡了七十个太阳段，如今它的苏醒，不知预示着何等星潮暗涌。一道金光倏地直插要塞地底，伴随着巨大的闷响，椭球穿透了整颗小行星，好似子弹击穿泡沫一般。但此刻椭球只剩下一层破裂的外壳，里面的实体不翼而飞。十米圆周的大洞直线穿透要塞，工兵们火急火燎地开着机甲去拼命修复破损的气压结构。没有任何一艘穿梭星舰来得及出动拦截。
“将军呢？”终于有人叹出一口气，却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大洞深处，一颗冷聚变核弹悄然启动，把他们埋没在原子爆炸之中。小行星立刻从内部解体，气化的岩石冲腾而出，冲击波将小行星外壳猛地推开，成为乱流疾速扩散，整座要塞成为一处太空中的熔岩之地，绽放一朵发出暗红光的死亡之花。之后，天宇依旧是那么死寂。
唯一幸存的轻型穿梭星舰仓皇逃向外太阳系深处。那位二衔将军手忙脚乱地操纵系统：处于隐形模式便无人能察觉，至少还可赌命逃生。关掉一切对外通讯，他颤抖着禁止了AI权限，不时惶恐地回望身后的熔岩海。而后在急促呼吸的同时，一对硕大的眼球死盯着航向指示仪，肥厚的嘴唇不断战栗：“不能回冥王星！冥星在上，喀戎法庭会审判我的！越远越好，越远越好......”用尽平生手速，设置通往寒神星的紧急跃迁，系统警告随即响起：本次紧急跃迁将耗尽能源。将军抹除信息，顺手把系统禁言，手动将翘曲度推到最高级，随后翻身扑进医疗舱，调整并进入最高防护状态。
附近的时空发生轻微扰动，星舰旋即消失。
喀戎星总要塞收到最高戒备战报，军部震动。但冥王星当局暂时压下讯息，防止掀起恐慌。然而没等他们核查确认，便收到一封来自匿名势力的战书。
怎么，哪个渣滓敢打还不敢露脸？冥王星高层几乎这么认为，他们相信自己。
李元刚刚进入冥王星主星系统范围，他载着一整星舰拖箱的原矿石。和别的民用星舰一样，他被告知通用翘曲点封闭。这可不大好，那意味着即使开满全速，回到寒神星也须至少九个太阳日的时间。沈汐槿还没有到达，但也应该不会过来了：她肯定会在另一端的翘曲点掉头返航寒神星，去处理因航道关闭而滞销的问题。
“先出售完这些再说，大不了像老头子偶尔乱跑那样，不走翘曲点航道。”他想。
寒神星矿区内，沈汐槿正在指挥第四大队出程人员返泊。通用翘曲点的突然关闭，毋庸置疑是扼断了当地的经济命脉。
他已经两个太阳日没回来了——沈汐槿查看清单，还有五艘货舰没有报到，估计是被锁在冥王星那边，顺便欢度额外假期，吃喝嫖赌一把——他倒是干不出后两样，那娃从小被老爹管教得严实。
淡黄的太阳悄然消失于覆满甲烷冰的山头，那残阳星黄却渲染上更为寒冷的气氛。但日落与否皆相同，满天繁星依旧，那人在哪里都一样，他还是他呢......沈汐槿使劲拍了下额头，摇晃脑袋试图清醒，棕发随之飘然：“想啥呢！干活去。”
这位校董家的千金小姐，在初生的五十个太阳段自然几乎是锦衣玉食，大爹爹钱权的完美庇护下，大可无忧无虑翱翔天际。李元是天生楞，一旦犯困就不管三七二十八倒桌就睡，抱歉，应该是三七二十一；她呢，自我任性，上课捣蛋都可以在讲师头上动土的那种。她喜欢和本真的人交往，反而对于那些因他爸的身份而礼尚往来的，她会缄口不语。
李元这家伙从没把她当成千金小姐，至少是初等教育毕业前，惹恼了该气就气，不爽了该怼就怼，不怕狗血淋头，就怕拘谨守礼。可惜，教育的本质职能就是分流，与他分道扬镳后，那种率真便在新圈子里无处可寻。李元成人以后愈发安分，她自己也不得不被迫失去那份孩子气。
呵，这就是所谓的成人进阶资质吗？但她也不知道，为何他们都被安排在了矿区，不仅如此，还竟是同一大队！为何当爸的只字不提，难道还真是受人撮合不成？为何李老也永远留在了海王星域，还把私人收藏库托付于她，却不是独苗李元？太多疑问，混着清澈的泪点在眸沿上闪烁。
无人能知晓，自从没有校董老爹的标签，朋友圈到底冷淡了几个数量级！无人能体会，在那封闭的气闸中，暗自抱着相框痛哭几个太阳日的感觉！无人能理解，才活六十段的大女孩，就无依无靠流落星际的滋味！凭哪点我就是体外培养的？凭什么会有海王星这玩意儿？这破烂还嫌不够多的太阳系，滚他土鳖的柯伊伯矿渣，昏蛋，给老娘氦闪！
眼泪淌到了唇边，挺咸的，但我不允许任何一个水分子可以再流下一纳米......
十个光时之外，来者将货款传入了李元的个人终端，那是手腕上的一块微缩计算机，外观形似液晶手表。李元都没正眼查看款额，便递给来者一瓶寒神星特产的慕诗凌冰酒。这等小费可是远超预期，乐坏了付款人：“冥星在上，您一定能早日返航！”李元会意点头，同时令AI自动调试货舰，并亲自向海关表达离开冥王星的意愿。
“翘曲点航道功能已关闭，仅支持通信，很抱歉。”
“我不需要跃迁。”李元选择普通空间航道。
“收费三十五冥王星点，航线已注明，行程约为十光时，祝您一路顺风！”海关AI用十分悦耳的语音播送。
“如果我跑到半路......翘曲点就开启的话，汐槿一定会暴跳如雷。”虽然这么想，李元依旧很执着地冲向了深邃的星际空间，他想走一条从未设想过的道路，真正地沉浸于星辰大海。然而，翘曲点似乎有无法重启的可能——
毕竟随时随地都可能爆发战争，所以不能再多压半秒的噩耗，星域需要民众舆论支持！
冥王星外交司正在向整个太阳系公开商路要塞事件，强烈谴责并全力调查的同时，喀戎总要塞驻守的八个集团军多数倾巢而出，散布于距冥王星六十万公里处，构筑太阳段纪元开启后最庞大的军事戒备体系。六颗附属矮行星随后皆宣布半封禁，勒令本地属星舰只进不出。冥王星的伴星喀戎俨然是颗军械星球，其上三十多座军事基地罕见地全副武装，喀戎总要塞则是核心。李元实属幸运，他离开得足够早，因为随后约有五万名外地商贩被强制滞留原地。冥王星除了白色的冰层和暗红色的高原，也没太多值得一提，他可不稀罕（首次到冥时这人可不是这样）。
太空旷了！虽然航速已经提升至人工系统抵抗相对论效应的极限，达到了光速的百分之八，但李元仍无法迎面遇上任何小行星。这和他想象的不同，本以为会同动作片里那样，破碎的小行星在太空中乱飞，朝着星舰防护就是一顿横冲直撞。当然，这般乱象在偌大的宇宙中不计其数，这里只不过是外太阳系中的极小一段而已。
生命侦测器忽然剧烈响起，给李元唬得身体一震——但他一无所获：全波段成像中，除了茫茫寒星，在精确度内全无足以被呈现的宏观物体。莫非是“太空细菌”？扯淡吧，怎么不是外星生物来围剿你李元？他又忽然想到：如果这个物体恰好越过了成像精度下限呢？那可是相当于在一百万公里外用肉眼观察一个人！谁没事跑到这么深远空旷的地方，还是不乘坐星舰的那种！哪个霉蛋炸了船在外面乱飘......
但在这般年代，高度发达的AI技术支撑下，星舰爆炸是一件很荒唐的事，好比在资本主义正生机盎然的时候，有人在大力宣扬能够复辟封建王朝一般。李元还是不惜能源刹住了星舰，弃开全波段成像，循着生命侦测器的指示信号，开展一场极不熟练的业余搜救。想象一下，在完全能装下一整颗太阳的星际空间之中，怎样才能搜寻到一个人？
而此时在冥王星地表观测太阳，透过放大的光学成像，能看到它极小的圆面上突然浮出一根黑线，紧接着随之显现数目庞大的小黑点群，足以引发密集恐惧症，仿佛世界末日就要从太阳表面蔓延开来。“爸爸！”小孩天真的声音软软响起，“那是太阳黑子吗？真多呀！”一家子正在使用古代望远镜观测太阳，毕竟是在冥王星，比起蓝星上的古人，这里的视宁度能给予他们绝佳的观测体验。旁边的男人将孩子抱起：“不是黑子......”
“运气贼好！”普通空间航道上的李元可没功夫去观察太阳，因为他正处于成就感爆棚的状态：要是以当下水平去考取一份救援系学位证书，他坚信那全然是绰绰有余。
气闸中躺着个被星际服包裹得严实的人，昏迷不醒，要是再过一个半太阳日，这人便会死于星际服维生系统崩溃。但星际服的造型是他从未见过的款式，冥王星域可没有厂家生产这家什，而且服装左肩处明显有被改动过的痕迹，似乎是撕去了什么。李元费劲地把人搬到民用医疗舱中，然后替他卸下星际服，这下才明白那左肩被撕掉的是——
“海......海王星近卫太空军？！”李元惊愕地连退两步。AI处若不惊地合上医疗舱舱体，开始调试程序。他怔怔地盯着那张脸，发现这人不仅生得俊秀，还富有一番高贵的气质，即使闭着眼，似乎也能看到那矍铄的目光。要是平时，必定当做崇拜的对象看待，而现在，他只想避而远之。
“细思极恐！”星舰再次抵达航速上限，依然是百分之八光速，李元却觉得背后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正在将他拖向一支近在咫尺的军队，随时会翻腾暴虐。通讯提示音骤然响起，李元顺势离开这可怖的医疗舱，前往驾驶座读取内容：
·第87太阳段第253太阳时8分6秒：[通讯方：矿区第四大队沈正长]
--因要塞事件影响恶劣，并鉴于通航安全，寒神星矿业实业集团响应政府号召，决定即日起暂停一切行星际贸易。
[通讯结束]--
李元感到莫名发瘆，他草草回头望了一眼冥王星的方向，却只看到货舰后端那堵生冷的铁壁。
四千万份惊惶共同汇涌，快要聚成无尽的恐惧汪洋。要塞事件吸引了上百万支配置各异的成像仪器，并使它们共同对准太空中的那处死神业已涉足的遗迹。媒体开始疯狂发配新闻轰炸，各大平台账号趁机刷流量，就连八卦圈领主们也一本正经地参与报道要塞事件，一时间全网爆搜那颗曾几乎无人理会的小行星。
太阳圆面上的黑色物体已经平移消失，有人依稀辨出那是星舰的轮廓。那些阴影被他们认定为自家守门户的军队，但谁又能够预想将来会发生什么？只有军队才稍微明晰他们所面对的境况，但也没能多透彻局势几分。八个集团军共计两百万人，正紧张地布设着一道宏伟的行星级防御网。地面上的深心通道已经开启，政府当局恰已着手将平民尽数撤入冥心的计划。一切进行得既古怪又迅速，许多人都无法意识到，这是一条无尽深渊的开端。
喀戎总要塞调集七成的军队向太阳圆面方向集结，反导系统已经设好：这是平民们无法得知的命令——能够在瞬息间突破防御并炸掉一整座要塞，绝对不可能是寻常的渣滓种杂！
太阳圆面方向两千万公里处，一批不明代号的巨型舰队正在全速逼近，否定了冥王星内部存在叛乱的可能性。军部高层召集一大堆专家调研要塞事件，他们最终把想法集中在两条猜测上：要么是某正规军非法售卖核武的结果，要么就是一支正规军所为！
这绝不会不是泛地心主义的匿名入侵！所有冥王星人都这么不约而同，其实各大独立行星域早已是去地心化主义的坚定信仰者，只不过各行星都会对天文概念上更内层的地方持有某种消极态度，高谈“向内”即是泛地心主义的龌龊遗种。
冥王星天文概念上的区位优势，使当地人产生一种不可名状的优越感；水星在太阳系的最内侧，对主义纷争只能缄口不语；蓝星，泛地心主义的起源地，亦是人类的摇篮，却在《生态隔离条约》下远离了这条由外至内的关系链。
不过，实力真的与日心距呈正相关吗？
现在是午后饭点，驻守人员都沉浸在这短暂的休憩之中，餐位上四处都有交谈的身影。还有人在健身房阔气地炫耀自己的胸大肌，强壮有力的上肢扯着加强版的战绳，划破空气，激扬地飞腾振荡。
将军晃晃滚圆的光头，随后闭目养神，他有不吃午饭的习惯。
通往海王星域的商路从未发生过动荡，即使是行星域独立战争时期，至多有零星的快舰穿梭而过。连海盗都不稀罕的航线，上面能运输什么？应该说基本无人问津，主要还是归功于冥王星政府对海王星域的态度：冥方秉持“闷声发大财”的思路，积极开拓柯伊伯带，豪取额外六颗矮行星的开发专权；但他们消极与内太阳系方向进行外交。
内太阳系无疑是“泛地心主义”的遗种，冥王星所有的政类媒体无时无刻生产着抨击泛地心的长篇社论。冥王星上四千万人，无一不高呼自己是“去地心化主义”的优秀继承者，高举冥星大旗。鲜有人踏上前往其他行星域的旅程，这座要塞反倒成为封锁边境的关卡。
“干！你看那人怎样？”四衔校尉举起一杯喀戎酒，倾尽。
“新来的？”旁边的士官碰杯示意，这是几个太阳纪前就有的传统。
“嗯，看上去算能过过夜的那种。”喀戎酒在肚中燃烧起来，阵阵热意席卷全身，四衔校尉又斟满一杯。
“又要去官大欺人咧，冥星在上。”
“这哪儿算呀？老弟。”第二杯下肚，校尉披上军服，拭了拭肩上的军衔，还不算坏，锃锃发亮。
新来的女兵刚从健身房里出来，还没来得及换取自己的军服，紧身运动装将迷人的曲线勾勒出来。AI刚把生物体征验证完毕，将储衣柜弹出，四衔校尉就抢先取得衣服。女兵想要骂人，话到牙缝间却被那道明晃晃的军衔逼了回去。她只好程序式地立正，行军礼，口中发出“长官好”，实际上在心底暗自诅咒。
“你好哟。”校尉替她理顺军服，佯装为之披上，有只手却暗暗贴合在那丰腴的臀部上。女兵准备找借口开跑。
背景灯却瞬间换上了橙色色调，AI连了所有人的终端：二级戒备警报，要求全体人员立刻回到岗位。与此同时，要塞三十七门光雷副炮齐刷刷地指向空间某一处，竟都在装填实弹！这告诉所有人：想保命就不要当成演习。AI自动尝试联系不明来者，发现对方只有一个，且没有任何独立行星域的认证码，也没有作任何回应。
二衔将军箭步穿过人群，接管了控制权，开启自动重复警告，并对来者进行全波段成像。四衔校尉还正迷恋着新人的体温，便被强行召走，不自禁咬牙切齿：“哪个糟糠搅你大爷的雅兴！”
要塞的所有轻型穿梭星舰已经就绪，三十七门副炮上膛完毕，随后另有一门主炮全速充能。但凡主炮一开，激发能量束附带产生的巨量高速电离气体，足以使小行星变轨。所以没事的话，谁会乱用啊？没别人，正是将军。
全波段合成投影出现在指挥厅中央，那是一艘古怪的乌金色椭球形星舰，表面产生着某种干扰成像的能量场，却又对外呈现出极度静谧的电磁活动，死气沉沉使人脊背发凉；它是在约六百万公里外被侦察到的，当时正在以九分之一光速疾驰而来。要塞人员对椭球的其余一无所知，没人注意到将军的瞳孔骤然一缩。
椭球不顾警告，突然加速运行，实时测距的数字更为疯狂地下降。三十七门副炮紧急打出一张由光雷构成的致密天网，以亚光速铺天盖地地罩向椭球。那不速之客极其狡黠地疾速走位，在排山倒海的拦截阵势中旋转、穿梭，倾盆弹雨从近侧面掠过，几枚光雷幸运地击中目标，却天女散花一般在其表面溅开，如同烟花开映。
将军交换控制权，急速冲出指挥大厅，并严禁从属跟上。
第二轮防守紧接展开，AI开足算力以预测椭球可能选择的路线，调动五门副炮改为精准点射，其余三十二门以更加广阔的打击方式，用光雷涵盖了半个天际，截断任何一条去路。灿烂夺目的天网，以要塞为球心，成为由无数个亮点构成的膨胀半球面，意欲吞噬前方的一切。
璀璨堪比河汉，壮阔横亘星流！
椭球却径直迎面撞向天网的某一处，附近几十公里的光雷感应到对方的存在，纷纷变向，向其合拢，发出刺眼的光亮。
合并、爆炸、扩散，在没人能相信椭球生存的可能时，一枚小小的地狱使者顽强地刺破宏伟的天网，又硬生生地迎头撞上主炮打出的那直径几十米的高能光柱，霎时再次淹没在强光的笼罩中。要塞上发生了六级地震，主炮强悍的后坐力迫使小行星向外太阳系变轨。所有人晃晃颤颤地直立起来，透过成像寻找椭球的踪影。
主炮已经沉睡了七十个太阳段，如今它的苏醒，不知预示着何等星潮暗涌。一道金光倏地直插要塞地底，伴随着巨大的闷响，椭球穿透了整颗小行星，好似子弹击穿泡沫一般。但此刻椭球只剩下一层破裂的外壳，里面的实体不翼而飞。十米圆周的大洞直线穿透要塞，工兵们火急火燎地开着机甲去拼命修复破损的气压结构。没有任何一艘穿梭星舰来得及出动拦截。
“将军呢？”终于有人叹出一口气，却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大洞深处，一颗冷聚变核弹悄然启动，把他们埋没在原子爆炸之中。小行星立刻从内部解体，气化的岩石冲腾而出，冲击波将小行星外壳猛地推开，成为乱流疾速扩散，整座要塞成为一处太空中的熔岩之地，绽放一朵发出暗红光的死亡之花。之后，天宇依旧是那么死寂。
唯一幸存的轻型穿梭星舰仓皇逃向外太阳系深处。那位二衔将军手忙脚乱地操纵系统：处于隐形模式便无人能察觉，至少还可赌命逃生。关掉一切对外通讯，他颤抖着禁止了AI权限，不时惶恐地回望身后的熔岩海。而后在急促呼吸的同时，一对硕大的眼球死盯着航向指示仪，肥厚的嘴唇不断战栗：“不能回冥王星！冥星在上，喀戎法庭会审判我的！越远越好，越远越好......”用尽平生手速，设置通往寒神星的紧急跃迁，系统警告随即响起：本次紧急跃迁将耗尽能源。将军抹除信息，顺手把系统禁言，手动将翘曲度推到最高级，随后翻身扑进医疗舱，调整并进入最高防护状态。
附近的时空发生轻微扰动，星舰旋即消失。
喀戎星总要塞收到最高戒备战报，军部震动。但冥王星当局暂时压下讯息，防止掀起恐慌。然而没等他们核查确认，便收到一封来自匿名势力的战书。
怎么，哪个渣滓敢打还不敢露脸？冥王星高层几乎这么认为，他们相信自己。
李元刚刚进入冥王星主星系统范围，他载着一整星舰拖箱的原矿石。和别的民用星舰一样，他被告知通用翘曲点封闭。这可不大好，那意味着即使开满全速，回到寒神星也须至少九个太阳日的时间。沈汐槿还没有到达，但也应该不会过来了：她肯定会在另一端的翘曲点掉头返航寒神星，去处理因航道关闭而滞销的问题。
“先出售完这些再说，大不了像老头子偶尔乱跑那样，不走翘曲点航道。”他想。
寒神星矿区内，沈汐槿正在指挥第四大队出程人员返泊。通用翘曲点的突然关闭，毋庸置疑是扼断了当地的经济命脉。
他已经两个太阳日没回来了——沈汐槿查看清单，还有五艘货舰没有报到，估计是被锁在冥王星那边，顺便欢度额外假期，吃喝嫖赌一把——他倒是干不出后两样，那娃从小被老爹管教得严实。
淡黄的太阳悄然消失于覆满甲烷冰的山头，那残阳星黄却渲染上更为寒冷的气氛。但日落与否皆相同，满天繁星依旧，那人在哪里都一样，他还是他呢......沈汐槿使劲拍了下额头，摇晃脑袋试图清醒，棕发随之飘然：“想啥呢！干活去。”
这位校董家的千金小姐，在初生的五十个太阳段自然几乎是锦衣玉食，大爹爹钱权的完美庇护下，大可无忧无虑翱翔天际。李元是天生楞，一旦犯困就不管三七二十八倒桌就睡，抱歉，应该是三七二十一；她呢，自我任性，上课捣蛋都可以在讲师头上动土的那种。她喜欢和本真的人交往，反而对于那些因他爸的身份而礼尚往来的，她会缄口不语。
李元这家伙从没把她当成千金小姐，至少是初等教育毕业前，惹恼了该气就气，不爽了该怼就怼，不怕狗血淋头，就怕拘谨守礼。可惜，教育的本质职能就是分流，与他分道扬镳后，那种率真便在新圈子里无处可寻。李元成人以后愈发安分，她自己也不得不被迫失去那份孩子气。
呵，这就是所谓的成人进阶资质吗？但她也不知道，为何他们都被安排在了矿区，不仅如此，还竟是同一大队！为何当爸的只字不提，难道还真是受人撮合不成？为何李老也永远留在了海王星域，还把私人收藏库托付于她，却不是独苗李元？太多疑问，混着清澈的泪点在眸沿上闪烁。
无人能知晓，自从没有校董老爹的标签，朋友圈到底冷淡了几个数量级！无人能体会，在那封闭的气闸中，暗自抱着相框痛哭几个太阳日的感觉！无人能理解，才活六十段的大女孩，就无依无靠流落星际的滋味！凭哪点我就是体外培养的？凭什么会有海王星这玩意儿？这破烂还嫌不够多的太阳系，滚他土鳖的柯伊伯矿渣，昏蛋，给老娘氦闪！
眼泪淌到了唇边，挺咸的，但我不允许任何一个水分子可以再流下一纳米......
十个光时之外，来者将货款传入了李元的个人终端，那是手腕上的一块微缩计算机，外观形似液晶手表。李元都没正眼查看款额，便递给来者一瓶寒神星特产的慕诗凌冰酒。这等小费可是远超预期，乐坏了付款人：“冥星在上，您一定能早日返航！”李元会意点头，同时令AI自动调试货舰，并亲自向海关表达离开冥王星的意愿。
“翘曲点航道功能已关闭，仅支持通信，很抱歉。”
“我不需要跃迁。”李元选择普通空间航道。
“收费三十五冥王星点，航线已注明，行程约为十光时，祝您一路顺风！”海关AI用十分悦耳的语音播送。
“如果我跑到半路......翘曲点就开启的话，汐槿一定会暴跳如雷。”虽然这么想，李元依旧很执着地冲向了深邃的星际空间，他想走一条从未设想过的道路，真正地沉浸于星辰大海。然而，翘曲点似乎有无法重启的可能——
毕竟随时随地都可能爆发战争，所以不能再多压半秒的噩耗，星域需要民众舆论支持！
冥王星外交司正在向整个太阳系公开商路要塞事件，强烈谴责并全力调查的同时，喀戎总要塞驻守的八个集团军多数倾巢而出，散布于距冥王星六十万公里处，构筑太阳段纪元开启后最庞大的军事戒备体系。六颗附属矮行星随后皆宣布半封禁，勒令本地属星舰只进不出。冥王星的伴星喀戎俨然是颗军械星球，其上三十多座军事基地罕见地全副武装，喀戎总要塞则是核心。李元实属幸运，他离开得足够早，因为随后约有五万名外地商贩被强制滞留原地。冥王星除了白色的冰层和暗红色的高原，也没太多值得一提，他可不稀罕（首次到冥时这人可不是这样）。
太空旷了！虽然航速已经提升至人工系统抵抗相对论效应的极限，达到了光速的百分之八，但李元仍无法迎面遇上任何小行星。这和他想象的不同，本以为会同动作片里那样，破碎的小行星在太空中乱飞，朝着星舰防护就是一顿横冲直撞。当然，这般乱象在偌大的宇宙中不计其数，这里只不过是外太阳系中的极小一段而已。
生命侦测器忽然剧烈响起，给李元唬得身体一震——但他一无所获：全波段成像中，除了茫茫寒星，在精确度内全无足以被呈现的宏观物体。莫非是“太空细菌”？扯淡吧，怎么不是外星生物来围剿你李元？他又忽然想到：如果这个物体恰好越过了成像精度下限呢？那可是相当于在一百万公里外用肉眼观察一个人！谁没事跑到这么深远空旷的地方，还是不乘坐星舰的那种！哪个霉蛋炸了船在外面乱飘......
但在这般年代，高度发达的AI技术支撑下，星舰爆炸是一件很荒唐的事，好比在资本主义正生机盎然的时候，有人在大力宣扬能够复辟封建王朝一般。李元还是不惜能源刹住了星舰，弃开全波段成像，循着生命侦测器的指示信号，开展一场极不熟练的业余搜救。想象一下，在完全能装下一整颗太阳的星际空间之中，怎样才能搜寻到一个人？
而此时在冥王星地表观测太阳，透过放大的光学成像，能看到它极小的圆面上突然浮出一根黑线，紧接着随之显现数目庞大的小黑点群，足以引发密集恐惧症，仿佛世界末日就要从太阳表面蔓延开来。“爸爸！”小孩天真的声音软软响起，“那是太阳黑子吗？真多呀！”一家子正在使用古代望远镜观测太阳，毕竟是在冥王星，比起蓝星上的古人，这里的视宁度能给予他们绝佳的观测体验。旁边的男人将孩子抱起：“不是黑子......”
“运气贼好！”普通空间航道上的李元可没功夫去观察太阳，因为他正处于成就感爆棚的状态：要是以当下水平去考取一份救援系学位证书，他坚信那全然是绰绰有余。
气闸中躺着个被星际服包裹得严实的人，昏迷不醒，要是再过一个半太阳日，这人便会死于星际服维生系统崩溃。但星际服的造型是他从未见过的款式，冥王星域可没有厂家生产这家什，而且服装左肩处明显有被改动过的痕迹，似乎是撕去了什么。李元费劲地把人搬到民用医疗舱中，然后替他卸下星际服，这下才明白那左肩被撕掉的是——
“海......海王星近卫太空军？！”李元惊愕地连退两步。AI处若不惊地合上医疗舱舱体，开始调试程序。他怔怔地盯着那张脸，发现这人不仅生得俊秀，还富有一番高贵的气质，即使闭着眼，似乎也能看到那矍铄的目光。要是平时，必定当做崇拜的对象看待，而现在，他只想避而远之。
“细思极恐！”星舰再次抵达航速上限，依然是百分之八光速，李元却觉得背后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正在将他拖向一支近在咫尺的军队，随时会翻腾暴虐。通讯提示音骤然响起，李元顺势离开这可怖的医疗舱，前往驾驶座读取内容：
·第87太阳段第253太阳时8分6秒：[通讯方：矿区第四大队沈正长]
--因要塞事件影响恶劣，并鉴于通航安全，寒神星矿业实业集团响应政府号召，决定即日起暂停一切行星际贸易。
[通讯结束]--
李元感到莫名发瘆，他草草回头望了一眼冥王星的方向，却只看到货舰后端那堵生冷的铁壁。
四千万份惊惶共同汇涌，快要聚成无尽的恐惧汪洋。要塞事件吸引了上百万支配置各异的成像仪器，并使它们共同对准太空中的那处死神业已涉足的遗迹。媒体开始疯狂发配新闻轰炸，各大平台账号趁机刷流量，就连八卦圈领主们也一本正经地参与报道要塞事件，一时间全网爆搜那颗曾几乎无人理会的小行星。
太阳圆面上的黑色物体已经平移消失，有人依稀辨出那是星舰的轮廓。那些阴影被他们认定为自家守门户的军队，但谁又能够预想将来会发生什么？只有军队才稍微明晰他们所面对的境况，但也没能多透彻局势几分。八个集团军共计两百万人，正紧张地布设着一道宏伟的行星级防御网。地面上的深心通道已经开启，政府当局恰已着手将平民尽数撤入冥心的计划。一切进行得既古怪又迅速，许多人都无法意识到，这是一条无尽深渊的开端。
喀戎总要塞调集七成的军队向太阳圆面方向集结，反导系统已经设好：这是平民们无法得知的命令——能够在瞬息间突破防御并炸掉一整座要塞，绝对不可能是寻常的渣滓种杂！
太阳圆面方向两千万公里处，一批不明代号的巨型舰队正在全速逼近，否定了冥王星内部存在叛乱的可能性。军部高层召集一大堆专家调研要塞事件，他们最终把想法集中在两条猜测上：要么是某正规军非法售卖核武的结果，要么就是一支正规军所为！
这绝不会不是泛地心主义的匿名入侵！所有冥王星人都这么不约而同，其实各大独立行星域早已是去地心化主义的坚定信仰者，只不过各行星都会对天文概念上更内层的地方持有某种消极态度，高谈“向内”即是泛地心主义的龌龊遗种。
冥王星天文概念上的区位优势，使当地人产生一种不可名状的优越感；水星在太阳系的最内侧，对主义纷争只能缄口不语；蓝星，泛地心主义的起源地，亦是人类的摇篮，却在《生态隔离条约》下远离了这条由外至内的关系链。
不过，实力真的与日心距呈正相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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