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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盛年不重来

    千阳城东南角,大柳树底下站着一个游方的说书先生,面对着十几个驻足围观的看客,正手舞足蹈地演绎着江湖上血雨腥风的武侠故事。

    “话说那‘大善人’卢一彪,领着他那得力干将‘夺命三郎’赵云齐,马上就要登船过河。二人站立船头,只听得身后一声怒喝‘贼人休走!’,直吓得两人魂飞魄散。众位客官听好,这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那‘花面侠客’吕正教!”

    说书人说得口沫横飞,看客中却有人不高兴了:“先生!这卢一彪你上个月就说过了!”

    “就是!”其他人跟着起哄:“上回听,这抓捕卢一彪的还是‘青须小白龙’薛正义,这回怎么就成了‘花面侠客’?先生,你怕不是糊弄我们吧!”

    “哎,诸位看官莫要吵闹,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说书人笑得十分和气,脸上不见半分懊恼之色,仍旧稳稳站定与众人一一论道。

    童彤和陆九千混迹在这群看客中,一边瞧着说书人,一边低声交谈。

    “九哥,”童彤穿着一身粉红棉袍,一手拎着菜篮,一手磕着瓜子,呼出的热气直喷在前面那人后背上,“这说书先生倒是好定力,叫骂之间神色如常,我真想跟他学一学。夫人总说我定力不够,欠磋磨,我就想把这磋磨给省了,直接把那定力给练成了。”

    陆九千戴着顶竹斗笠,压得低低的盖住了大半张脸。他扶着斗笠,斜眼看了看童彤,伸手从她篮子里抓过一把瓜子,学着她磕起来:“你家夫人倒是器重你,都亲自教你?”

    童彤点点头:“夫人隔几天唤我去一趟,平时都是跟着师兄师姐们。”

    “可有让你领了任务么?”陆九千问。

    “这月头上刚领了,情报任务,倒不凶险。夫人说我还未出师,先跟着师兄师姐们打下手。”童彤回答。

    陆九千点点头,沉吟片刻,斜着眼看着童彤:“你的事,还不让告诉予夺么?”

    童彤连连摇头:“他的境遇比我凶险多了,更何况,他也帮不上忙。这告诉他,只会让他白白担心。”

    陆九千叹了口气,换了话题:“他在军中暂时不受重用,但也没人找他麻烦,赵无晋私下里对他还颇有好评。等到两军对垒,他出战立个军功,这晋升只是迟早的事。”

    “嗯。”童彤点点头。

    陆九千又是挠头又是摸鼻子,还咳嗽了两声,这才轻声问:“那这个月的家书,要写什么?”

    童彤低头想了想,回道:“就写,我等他大胜归来。”

    陆九千张嘴还要说点什么,却被旁边人给高声打断了。

    “先生!”挑着担子的小摊贩冲说书人喊起来:“我兄弟跟着赵将军出征去了,这一去也不知道哪天能回,我这做哥哥的担心得很,不知道他在军中过得如何。先生,你有没有这当兵打仗的故事能讲给我听听?”

    “有有有!”说书人尖声叫着,连连点头,“这行军打仗啊,虽艰难困苦,却也最显英雄豪情,众位客官,且听我讲来!”

    童彤收起瓜子,冲陆九千微微俯身行礼:“九哥,我不爱听这些,先回去了。下次再聚,还是挂铃为号。”

    陆九千轻轻叹气,伸手去拍童彤头顶,却中途收了回去,只跟着行礼告别:“好,你万事小心。”

    童彤点点头,拎着菜篮子袅袅婷婷穿大街过小巷,回到将军府。

    “寒童姐姐回来了。”一进将军府,就有小厮迎上来,笑嘻嘻冲童彤招呼。

    童彤从篮子里捡了两块芝麻饼,扔给小厮:“市集还未开市,却没有点心卖,只得了几块饼子,你拿两块,剩下的我带给春红她们尝尝鲜。”

    “好叻,多谢姐姐想着我。”小厮咬着芝麻饼,点头哈腰地将童彤送进院中。

    童彤顺着廊桥熟门熟路地走到内院,一路上见人就发点吃的,等进了内院,手中的篮子已经空了。

    “寒童!”春红夏绿正站在将军夫人的房门口,一个披着厚厚的红斗篷,一个裹着浅绿色棉袍,两人各自捧着取暖的水袋子,白净的脸上都被寒风吹出了红云。

    “你可回来了!”夏绿拉过童彤的手,盖在水袋子上,“这么冷的天,你还跑出去听书,惹了寒气可怎么好!”

    童彤傻笑着靠在夏绿身边,被水袋子的热气激得打了个冷战。

    “看看、看看,”夏绿埋怨着,“这就知道冷了吧?”

    春红看不下去,伸手把童彤从夏绿身边拉开,又指了指房门,对童彤说:“奶奶起床就找你,听说你出去了,让你一回来就进去见她。喏,快去吧。”

    “好,有劳春红姐姐。”童彤冲春红点头,又对夏绿笑了笑,这才转身掀帘子进了房门。

    赵夫人此时正斜倚在坐塌上看兵书,见童彤进来,就让她坐在旁边椅子上,举着手中兵书问她:“这前朝朝臣,你知道几位?”

    “啊?”童彤转着眼珠子想,犹犹豫豫回答:“前朝尚武,几位将军的名号倒是在民间听过,却记不太清了。”

    “嗯,”赵夫人一手撑着下巴,目视前方缓缓说着,“前朝王室本就是武将出身,自然是以武力征服天下。可里氏带的那群武夫,一个个有勇无谋,当不得将才之称。但有一个人,他不善征战,却善谋划,‘运筹帷幄中、决胜千里外’,就是当时王室给他的评价。这兵书,就是他留下的。”

    童彤盯着兵书看了看封面,接着捏着眉心摇头:“我却识不得几个字,这书上写的可是陈子安?这人如此厉害,如今却在何处?”

    “呵呵,”赵夫人看着她笑,“前朝覆灭之时,他护着里氏夫人出逃,半路上被王上派去的兵士截杀了。”

    “哦?”童彤撇撇嘴,“那也没有很厉害啊。我倒是听说另一个人更厉害。”

    “嗯?是吗?”赵夫人挑起眉毛,“说说看。”

    童彤暗自深吸了一口气,笑吟吟看着赵夫人:“我听那说书先生说,前朝有个卫家,满门忠烈,跟着里氏打了不少胜仗,还被里氏封了个大将军。奶奶,有这么回事么?”

    赵夫人摇摇头:“你以后要跟着我做事,就要先熟悉朝堂里的人和事。练武堂里的情报册子多拿来看看,不识字也不打紧,让你师兄师姐们多教教你。少在外面听民间传闻,那都是市井之人胡编乱造,讲给小儿听的。”

    童彤鼓着嘴,嘟嘟囔囔地小声问:“那敌军听到卫家将士的名号就吓得四散奔逃,也都是假的了?”

    “哈哈,”赵夫人冷笑几声,“当然是假的!那卫家一门莽夫,在朝堂上连发言论事的资格都没有。里氏覆灭之时,卫家不是不想叛变,而是根本没有机会。你可知那卫家家主的下场如何?是被当地百姓冲破府门,刺杀身亡的!”

    “这么说来,”童彤双手捏拳,眉头紧锁,“说书先生果然都是胡说的。”

    赵夫人拿兵书拍了拍童彤的头,又把兵书扔到童彤怀里:“来,拿去认字,什么时候能把这本书认全了,再来见我。”

    童彤抱着兵书,起身告退:“是。”

    “等等,”赵夫人出声叫住童彤,“明日王府举办新年庆典,你和春红跟着我去。”

    童彤点点头,乖巧地看着赵夫人:“既然是王府庆典,那大小姐也会去吗?”

    赵夫人叹了口气:“会。这都好几个月没见到那孩子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又瘦了。”

    童彤连忙上前劝慰,又叫了春红进来,两人一起玩笑斗嘴,闹了好一阵子,直到赵夫人脸上有了笑意,童彤才再次告退出了房门。

    “寒童姐姐!”童彤刚从内院出来,要往练武场走,就被急匆匆跑来的小厮给拦住了。

    “怎么了?大惊小怪的。”童彤问。

    小厮拍着胸脯顺着气:“后门,有人要找你,说是你家里的。”

    “我家里的?!”童彤瞪大眼睛,“谁?”

    小厮撇着嘴:“说是你远房表哥,我怎么赶也赶不走,我又不敢叫护院,万一伤了他我怎么跟你交代?寒童姐姐,你快去看看吧!在门口跟他说两句话,打发他走了就得了。”

    “什么人?”童彤想了又想,终于一跺脚,“走,带我去。”

    两人一前一后往将军府后门走,童彤一路上死死捏着袖口,紧紧咬着下唇,连小厮叫了她好几声都没听见。

    等到了门口,小厮开了门,童彤往门外一看,却愣住了:这人她不认识。

    门外阿勇正靠在墙边,拿脚划拉着地面,听见门开了,他连忙抬头去看,就看到童彤满脸诧异地盯着自己。

    阿勇上下打量了童彤几眼,随即笑着鞠了个躬:“哟,却是我的不是了。我认错人了。多有叨扰,得罪得罪。”

    说完,不等童彤他们开口,阿勇转身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嘿!这人!”小厮叉腰骂着。

    童彤看着阿勇消失的方向,紧紧皱着眉头。

    阿勇却是上蹿下跳地回到了重烈府上,进门就直接冲到了书房,被书房门口的阿青拦在门外。

    “你干什么?毛毛躁躁的!让谢老看见,又要训斥你了!”阿青双手抱在胸前,瞪着阿勇。

    “嘿,快跟主子说,我找到那小子的姘头了!”阿勇兴奋得两眼放光。

    “什么?”阿青正要追问,就被书房里的声音打断了。

    重烈一边提着笔,一边大声下令:“是阿勇回来了?进来!”

    “是!”阿勇推开阿青,蹦着就进了门。

    “你在门外吵吵些什么?”重烈看也不看阿勇,只盯着画作。

    阿勇呵呵笑着行礼:“家主,那和尚小子的姘头,今日里被我碰到了。我说看着眼熟,就跟着她到了将军府,看她那穿着打扮,定是那府上婢女没错!”

    重烈头都不抬,顺手抄起桌上的镇纸就扔向阿勇,嘴里骂着:“你他妈的嘴里放干净点!什么和尚小子,什么姘头?你小子这破毛病不改了,我让谢老抽你!”

    “是!”阿勇硬生生挨了这一下,嘴角直抽抽,却连疼都不敢喊。

    “你又怎么惹家主生气了?我就说你小子一天天的毛毛躁躁!”阿青听见声音,忙不迭地跑了进来,一边捡起镇纸小心翼翼地放回去,一边转头训斥阿勇。

    阿勇被骂得垂头丧气,靠墙站着一动也不敢动。

    重烈画完了最后一笔,这才抬起头来,朝阿勇挥挥手:“那小子对我有大用,你切不可以再去招惹他,知道了吗?”

    “知道了。”阿勇闷声闷气地应着。

    重烈看了看他,叹了口气:“好了好了,这次记你一功,你自己去找谢老领赏。今后遇到那小子的事情,先来跟我商议,不要打草惊蛇,坏了我的大事,知道了吗?”

    “知道了!”阿勇连连点头,行了个礼就跑出门去了。

    重烈也不管他,低头看着刚完成的画作,皱眉陷入了沉思。

    阿青上前给重烈换了杯茶,犹豫着开口:“家主,阿勇行事虽然鲁莽了些,带来的消息却是很有用处。那小子自己去跟着赵将军,与他同行的女子又去当了将军府的婢女,这其中定有缘故。难道,他想借助赵将军,来找咱们的麻烦?”

    重烈端着茶杯,缓缓摇头:“我找陈旭问过,那老家伙骗自己徒弟骗得很彻底。予夺那小子连他师父的姓名都不知道,更没可能知道他自己的身份。此番作为,更像是有人在背后指点。那名女子,更是来得蹊跷。”

    阿青不解:“那我们又该如何?”

    重烈浅浅饮着杯中茶:“我听说那小子在军中出了不少风头,如此少年英雄,杀了却也可惜,倒不如让他为我所用。如今在骞氏眼中,顶着前朝二王子这身份的人已经死了,我偏要让他用另一个身份活着,就活在骞氏的眼皮子底下。”

    “家主英明。”阿青连连点头。

    “你去,把谢昀叫来。”重烈放下杯子,认真交代阿青:“只要那小子命大,这趟出征还能回来,我就要与他结交。到时候,你、阿勇、还有陆家兄弟,都绝不能出现在他面前,知道了吗?”

    “知道了!”阿青领命下去。

    不一会儿,谢昀捧着几卷画卷走了进来。他把画卷放在书桌上,冲重烈行礼:“家主,这是三公主托人带来的民间画作,说是给您鉴赏。”

    重烈毫不掩饰脸上的嫌恶之情,把画卷推开一边,对谢昀说道:“来得正好。谢老,你把这些都打包,待明日庆典之后,随我去二王子府上,给陈旭送礼。”

    “是,”谢昀把画卷又都抱起来,“家主,属下愚钝,不知您此举的用意是?”

    “哼,”重烈冷笑着,“让他替我认亲。”

    “是。”谢昀不再多问,只静静站在一旁。

    “啊,还有,”重烈将完成的画作挪到一旁,重新抓过一张白纸,拎起笔来刷刷点点,“给赵无晋送信,就说那小子的身份我查清了,的确是隐世高人的徒弟,没有朝堂背景,让他放心大胆用。”

    “是。”谢昀接过书信,行礼退了下去。

    书房中剩重烈一人,他静静坐在椅子上,看着前方,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浅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