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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臆想症,2012年,秋」(3)

    “喂。”顾瑢抬起手来在他的视野里打响指,那让他回过神来。“所以这就是你们的发现?”他说,“历时两年,杀了好几个人,最后把这些都归结到一个早就销声匿迹的地方帮派……一群混混身上?”

    “天狗帮没有销声匿迹。”顾瑢反驳道,“你不明白吗?姚盛昌的死是因为天狗帮,甄誓仁被灭口也是因为他想要找你们讲出实情。龚叔叔因为查案遇害,你也被他们盯上过,只要挡了他们的路,就只能成为牺牲品——”

    “那这不就更显而易见了吗?!”他斥责道,打断了顾瑢的话,“我爸跟这些就更没有关系了、他又怎么会害我?!”

    顾瑢对他的插话感到不满。他嘴角撇得很厉害,眉头也皱起来,咬牙切齿地狠狠道,“你这么相信他?你可真是爸爸的乖儿子。”

    “你给我听好,”他直接站了起来,看着这个人的视线随着他的起身向上挪动了几寸。他双手插在兜里,胳膊缩起来,肩膀耸着。“央铭集团很大,牵扯到很多人、很多家公司,如果说这里面的人全是清白的,那不可能。但我爸无法掌控他们所有人。天狗帮和央铭集团有关,我不置可否,但你要是再打我爸的什么主意……”

    话音未落,他发现他们之间的距离变近了。他不自觉朝前迈了几步,距离还在缩短,顾瑢那双因为惊慌而瞪大的眼睛里映着他的倒影。

    “可是、我妈她……我总觉得她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这一切都是有关联的,对吧?”他说,微仰着头,好像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如果我能找到天狗帮,是不是就可以得知她的下落——”他一只手张开,搭在小腿上揪那上面的腿毛,而陆志泱盯着那条腿上被扥起来汗毛里一个个细小的尖,感到异常恼火。

    “就因为你那不知死活的老妈二十年前的一些臆想症发作,你就开始怀疑我爸、更不用说断送了四条人命?!”

    陆志泱打断了他的话,声音相当洪亮,在房间里盘绕了好几圈。

    “这并不是臆想症。”那人声音破碎地辩驳道,“这是——”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劝你还是跟我去自首吧。”他在急促的呼吸之间厉声说,胸口却憋着一口气,像是有人重拳锤在他心脏上,“你不能因为小时候听妈妈在耳边念叨一些风言风语就去杀人。”

    他看到顾瑢的呼吸加重了,因为那个人的整个上半身都剧烈地起伏着。灯光把他的影子投射在身后的墙壁上,有些暗,却大致看得出他重影的轮廓。

    “这不是——”然后顾瑢也语塞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狡辩什么。

    “我告诉你,我爸从来小心谨慎,因为他遇到过太多这种事了。他稍微抛头露面一下,就有无数人凑上来同他哭天抢地。你以为他没遇到过你妈妈那种人?明明根本不认得我爸,就非要控诉他做过什么。你不能只因为你所了解的这些片面信息,就断定别人的罪行。”

    “我、我只是推测而已……”那人低声嘟哝道,嘴唇抿着,脸颊又鼓起来,说话磕绊又视线不离他,“我并没有——”

    然后一切好像突然被按下了静音键。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似乎不太想要就这件事继续争辩下去。他们都明白郭守义或天狗帮将他们两人联系在一起,但这一联系中暗藏了太多他们实在看不清的东西,于是他们选择逃避,好像结婚多年的夫妻对很多显而易见的问题却避而不谈一样。

    他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现在他们的距离不及一米,不知为何他感觉尴尬得很。陆志泱想不着痕迹地后退,脚底下好像粘了强力胶动弹不得。

    “有件事我觉得可以分享给你,”然后一个想法突然从他的脑海里冒出来,但他选择冠冕堂皇地打圆场道,“我们在甄誓仁的银行账户里发现,从两年前开始,姚盛昌在溟港的工作室开始给甄誓仁打钱。”

    顾瑢显然被这件事吸引了注意。他偏过身子开始撕吸管的包装,“滋啦”一声,在静谧的房间里清脆又刺耳,边这么做边嘟哝着,“这样就讲得通了,甄誓仁是个替天狗帮干脏活的,两年前……”

    “龚队长因为调查姚盛昌的案子死了。”他再次打断了顾瑢的话。

    “格兰芬多加十分。”顾瑢有点沉重地回答,就像斯内普被绑架着给格兰芬多加分似的,“姚盛昌一直和天狗帮有联系,但前几年出了瓜葛,所以天狗帮才要除掉他。甄誓仁那时候估计有所参与,龚叔叔的死也有他的份,这两年才得了些好处。他这种甩不掉的膏药,手里沾着不少脏东西,也算是拿住天狗帮的把柄了……”

    有把柄的人,自然会被除掉。

    就像墙缝里的蟑螂。陆志泱突然想起他们在局里总是这样形容甄誓仁。一个卑劣、钻尽了所有规则的空子,却如此顽强地活着的人物。社会的渣滓、无用的废物——人们通常会这样形容甄誓仁这样的人。可他那青一块紫一块的脸总是忙不迭地奔波在这座城市被阴影笼罩着的角落里,挂着彩又拼命抓住悬崖上最后一条救命的藤蔓。

    然而对于这样一只墙缝里的蟑螂来讲,死亡还是过于轻描淡写了一些。

    “至少十年前,姚盛昌刚开赌场的那阵子,天狗帮就和他有联系了。”顾瑢继续说,“早年间姚盛昌在澳门还算小有势力的,天狗帮的人会不定期跑去姚盛昌的赌场洗码,他们的合作关系一直持续到姚盛昌死前,直到他们某一次的谈判谈崩了。”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陆志泱皱起眉来。

    那人把凉茶吸得“呼噜呼噜”响。“……兴、绒——”

    “你说什么?”他追问。这个人把吸管含在嘴里讲话,吐字含糊不清,似乎是故意想看到他追问又求而不得的样子。

    他恨死了,从沙发上蹦起来,又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操作,只得在房间里踱了两步,随即又停下来凑到顾瑢跟前差不多一米远的地方。无论怎样,这阵仗好像还是起了些作用。顾瑢把吸管从牙齿之间扯出来,在桌子上坐正了。

    “谢兴龙。”他重复道。

    “你不是说你不认得他吗?”陆志泱当即爆粗道。

    那人的嘴里还叼着吸管,咬出了“滋丫滋丫”的声音,“我那时候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讲清楚、所以就没讲真话——”

    而他嘴里的吸管连带着杯子飞了出去,而陆志泱的手停在半空。

    “咣”的一声,杯子飞到他们侧面的墙上,冰块飞溅出来,散落到地上,四处滑动成炸开的、透明的烟花。顾瑢的眼睛惊恐地瞪大了,目光随着那些奔跑到各个角落的冰块来回晃动着。

    “你他妈嘴里到底有几句是真话?!”顾瑢满不在乎的语气瞬间惹恼了他。他拽住这个人的手腕,却觉得自己的手在颤抖,那些怒意全都窜到掌心来。顾瑢的手腕细得像女人的胳膊,几乎是入冬后落败的树枝,他一用力就能斩断。

    “……我就不应该跟你这种满嘴胡话的杀人犯在这里浪费时间!”他咬牙切齿道。顾瑢被他一把拽下桌,甩到墙上。相当清脆的撞击声回荡在房间里,而他步步紧逼,小臂顶在顾瑢的锁骨上,硌得他很痛——他却还是这样顶着,直到这个人几乎被他压进墙壁里似的。

    “我冒着风险来找你,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他骂道,“随口讲几句假话来打发我?!”

    顾瑢慌乱地摇了摇头,他张着嘴却说不出话,只得从喉咙里拼命挤出两声咳嗽来。然后陆志泱觉得自己膝盖上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几乎让他视野泛黑,他趔趄着后退几步,差一点就栽倒在地上。他左边的膝盖瞬间红了,上面被顾瑢的鞋底踩出印子,皮屑毛毛躁躁地锯齿一样斑驳着凸起来。

    “……抱歉。”先道歉的却是顾瑢,他躲闪着看向陆志泱已经摇晃的步子,“我就要喘不过气来了。”

    陆志泱觉得自己的膝盖好像错位了,仿佛有一把电锯直接沿着他的膝盖骨割开了骨头。汗水从他的额角流到两颊,鬓角很不爽地黏在脸侧。他咬着牙,摇了摇头,“是我该抱歉。”

    他跌跌撞撞地在满地的冰块之间奔向沙发,把自己沉重地摔在那上面。沙发回以相当不满且痛苦的声响。陆志泱顾不得那么多,他揉着膝盖,表情大概有点狰狞地对顾瑢说,“你继续讲。”

    这个人却像是走了神,双眼失焦地好像往他的方向看过来,又好像没在看他。“疼吗?”然后顾瑢问道,一只手抬高了一点。

    “你继续讲。”他重复道,话语掷地有声。

    “我没打算骗你、很多事——”

    “我知道。”他脱口而出,“你尽管讲,至于真假我自己会判断的。”

    这句话并不太友好,话音落下的时候他意识到。顾瑢的表情逐渐垮下来,“你不需要判断,我不会骗你的。”好像陆志泱的肯定对于他来讲相当重要。

    不知为什么他怒气消了,“好吧,”他故意很夸张地叹了口气,“你没有骗我。”

    顾瑢就差屁股后头长出一条尾巴像小狗一样摇起来似的,但他可不允许这家伙得寸进尺沾沾自喜,补上一句,除了上次在医院里、哦不对——还有之前在美国的时候,事不过三吧咱们,继续保持。

    那家伙的嘴扁起来了,在陆志泱的眼里仿佛不光是长出了小狗尾巴,连小狗耳朵都长出来了,就活生生地耷拉在额角,那幅画面让他觉得有些怪,却怎么甩也甩不掉,他只得让顾瑢赶快把接下来的故事讲完。

    ——他是个相当喜欢小狗的人。

    “谢兴龙也是在花都街福利院长大的,但我们不是很熟。”

    故事就这样开始了,他被顾瑢那沙哑又遥远的声音拽回冗长的记忆里。顾瑢慢慢挪到他旁边,陆志泱的心脏随着那个人接近他一步就揪紧一分。顾瑢的表情严肃又惶恐,眼神更像是犯了错的狗,擦着边半个屁股坐在沙发沿上,小心翼翼和他保持了一点距离。

    柔软的坐垫被压斜了。

    他们歪着身子,好像随时会一起滚落到沙发下面去。天花板上的灯把他们两人的影子投下来,是扁平的,映在地上已经化掉一半的冰块上。

    “然后他走丢了、再也没有回到福利院,差不多在我们十几岁的时候……再见到他,我们都已经离开了福利院,他成了刘小美的男朋友,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遇上的——”

    “等等、我一直以为谢兴龙更对男人感兴趣。”

    顾瑢有点困惑地看向他。

    “就是……他说他喜欢收集男人的下体……”

    顾瑢“哦”了一声,鼻子皱起来,在——糟糕、在他眼里更像一只小狗了——“他只是想让自己的罪行看起来更有说服力一些。”

    “他是真的很拼命地为你顶罪啊。”陆志泱眯起眼睛来看他。顾瑢却好像刻意忽略了他奇怪又尖刻的表情,偏过头去看着地面化了大半的冰块和水渍,嘴里低声嘟哝道,“是我们计划中的一部分罢了。”

    “然后呢?”

    “08年的时候,谢兴龙为了赚钱,跑去澳门当叠码仔,碰巧在姚盛昌的赌场看见天狗帮的人前来谈生意起了冲突,被他撞上。”顾瑢以一种他难以置信的,相当顺畅的姿态讲述出来,“他们给了谢兴龙一大笔钱——我不知道是多少,但大概不是个小数目。”顾瑢有点用力地挤了一下眼睛,睫毛簇在一起,“如果那笔钱让我拿到……”

    “啊?”

    顾瑢呼出一口气,是一个相当短促的笑,看上去神态放松了一些,“如果我要是有一大笔钱,我当然会用这笔钱帮助他人。”神态认真得连陆志泱都差点坠入其中。

    “你是什么时候遇上谢兴龙的?”他继续问。

    “大概是09年的时——”

    “就在谢兴龙杀害了姚盛昌之后。”他打断了顾瑢。

    那人顿了顿,面色不太好看,却沉默着点点头。

    “那时候刘小美带着他来找上我,说他们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顾瑢继续说,“天狗帮去赌场找到姚盛昌谈判的那一次,谢兴龙见到了一个不得了的人。”随着那个人的停顿,陆志泱的心跳不知为何也跟着开始加快。

    “——快讲啊?见到了谁?”

    顾瑢故弄玄虚道,“就在天狗帮的那几个人里,谢兴龙认出了赵盛德。”

    他看到顾瑢肉眼可见地吞咽了一下,自己也是一样。他们同时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胸口的起伏逐渐同步。陆志泱就那样盯着顾瑢的领口,那里的边缘因为破旧开始曲折地翻翘着……

    嘘、雅各布就在里面……

    好像有人在他耳边低声呓语。

    他闭上眼睛。

    “赵盛德和天狗帮有所往来。”那人回答,声音突然降低,“或者说、他是否就是天狗帮的一员?我们就是在那时候开始了这个不约而同的计划。刘小美之所以找上我,是因为她知道我和龚叔叔很熟。他们觉得我认得警察,可能事情会好办些。”他幽幽补充道,“只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警察并没有让事情更好办。”

    他们无比默契地一起保持安静,好像在默哀。然后顾瑢胳膊肘撑着膝盖把脸埋进手掌里。

    “如果我们没有把龚叔叔牵扯进来——”

    “如果……我们完全没必要把他牵扯进来的。如果我一开始没有告诉他我们的事……”

    然后他继续沉默,眉心紧紧锁着,簇起几道深浅不一的眉间纹。

    就是在那一刻,陆志泱很想、特别想搂一下他的肩膀,就只是短短一两秒也好,就那一两秒违背一下自己的原则,这样可以吗?

    他在脑海里问自己。

    胳膊却很沉,像灌了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