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他的倒影与湖 » 6.「按摩馆,2012年,夏」(1)

6.「按摩馆,2012年,夏」(1)

    耗子闯进来了,嘴里毛毛躁躁喊着,惊动了整个还没睡醒的警局。那个臭小子举着手机,在办公桌的过道里飞驰而过时上气不接下气,一路上凶神恶煞地撞到一个又一个放在桌子边的档案夹,仙女散花似的把资料弄撒了一地,让人很难不怀疑他是故意的。

    耗子喊道,“师父、师父!出事了!”

    “看着点路啊!”角落里有个盖着帽子犯迷糊的,甩开帽子吼了一声,声音很大,半空中悠哉飘着的灰也跟着螺旋了几圈。

    耗子瞬间噤声了,一双尖细的眼睛滴溜溜扫过所有人,随后畏首畏尾地蹲下去帮忙捡档案夹。这就是他被警队里其他人叫作“耗子”的原因,那张脸瘦得好像倒立的三角,明明是刚从警校毕业的小年轻,脸颊却很枯槁,深深陷进去,一副时刻吃不饱的样子,让人实在好奇他是怎么通过警校体能考核的。平日在食堂里总没见他少吃几口饭,也不知道那些粮食都被他吸收去了哪里。

    然后手机屏幕被耗子按开了,停留在相册界面。几个警员凑上来看热闹,没两秒又都骂骂咧咧地一哄而散。

    “妈的,耗子,大早上起来就给我们看这个?隔夜饭吐你脸上。”

    他就坐在工位上幸灾乐祸,听着办公室里此起彼伏的骂声。每天看耗子莽莽撞撞被别人骂确实是他上班少有的乐趣之一。

    耗子手机里的那张照片上,是躺在医用托盘上软塌塌的一团肉,定睛看才发现是男人“那里”,被砍断的,相当孤单地躺在托盘里。

    “这是谁的?”他问。

    “那个姓甄的,甄誓仁。”耗子回答。

    甄誓仁一点都不人如其名,警局上下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甄不是人”。这个人据说是早年从山东出来打工的,游游逛逛留在了溟港,没有什么正经工作,常年靠打零工为生,闲的时候就游荡在观港区北边的花都街附近,在网吧里结交了些同乡,偶尔闹事,时间长了还有几个同村来投奔他的小弟跟着,袖口恨不能撸到胳肢窝,也要显摆自己根本不存在的肱二头。甄誓仁是花都街派出所的常客了,打个架被拽去派出所的时候就好像回自己家,连哪块地方坐着不搁屁股都知道,被他们亲切地叫做“拘留所高级试睡员”。

    甄誓仁一般是会被拘个几天然后放出去了,倒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最后连派出所都懒得管,只要听到是甄誓仁闹事,扔到拘留所扣几天签个字,全当是完成指标,就差给甄誓仁颁个业绩标兵的锦旗了。

    他咂咂嘴,幸灾乐祸地嗤笑一声,心想甄誓仁也有今天,以前上蹿下跳闹得欢,好像墙缝里的蟑螂。

    “师父,姓甄的现在在医院,我们要去吗?”耗子试探地看向他,“那家伙非说自己是被‘娃娃脸杀手’害了——”

    他的脑袋还没来得及点下去,耗子就抓上他的外套摆好了姿势,要给他更衣似的。

    “行了吧你,一天到晚就会闯祸。”他从耗子手中狠狠抽过外套自己披上,又在耗子脑袋上拍了一下。

    耗子大大咧咧地笑了,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他的头发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像四周炸开,好像鸡冠子一样竖在他脑袋上。

    “你干什么去了,摸电门了吗?”他问。

    耗子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抬起手来笑嘻嘻地压头发,那些不听话的发丝顺着他的手掌贴在额前。他们上路了。

    甄誓仁有着在南方不太容易见到的魁梧身材,凄惨地缩在对他来说过于狭窄的病床上,病号服很短,露出他汗毛厚重好像穿了毛裤一样的小腿。他黝黑的脸上毫无血色,板寸头上参差不齐地冒着黑白相间、仿佛杂草一样的头发,眼袋突出,上面浮着血管,看着确实怪可怜的。他和耗子推门进去的时候,甄誓仁脸上都带了光,挂上一副谄媚的笑容,又哭丧着脸挤着嗓子说,“警官,你可算来了,我被害得好苦……”

    “你活该。”耗子吼道,作势撸胳膊挽袖子就要吓唬他。甄誓仁假惺惺被吼得一抖。

    “你悠着点,咱们不兴唱红白脸。”他抬起手来拽着耗子的胳膊。

    耗子扭回头来,细长的眼睛瞥过他,耸耸肩然后噤声了。

    他的目光挪回到甄誓仁身上,“你说昨天晚上见到的是‘娃娃脸杀手’,这可容不得你瞎讲。”

    “警官,我保证!真的是他!”甄誓仁假哭起来,就差挤出几滴泪来了,悲从中来的样子好像把自己都骗了,哼唧几声之后眼角真的憋出几滴眼泪来了。耗子在旁边嘟哝,保证个鬼。

    “……警官,我没儿没女。我哪有心思跟您撒谎!”

    他感到莫名其妙的烦躁,“你没搞错吧。”他扬起眉毛盯着甄誓仁,好像等着学生背出九九乘法表的小学老师,“‘娃娃脸杀手’已经被判死刑了,你知道吧?”

    “警官,除了他谁还会对男人的这玩意感兴趣啊。”甄誓仁苦着脸。

    “对男人这玩意感兴趣的人多了!”耗子脱口而出,“你再瞎说八道,小心你的其他玩意也不保。”

    “少说两句吧你。”他的手抬上去,拍在耗子的鸡窝头上。

    “谢兴龙,你知道这个人吧?”他继续问。甄誓仁捣蒜一样点头,“警官,我又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那阵子这新闻满屏都是。”

    “既然你知道,怎么还张口就来?”

    “警官,谢兴龙他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娃娃脸杀手’,我小道消息很灵的。”这个甄誓仁相当知道怎么虚张声势,他那群小弟也是这样被他忽悠来的。他刻意压低了声,缩手缩脚扮出一副更可怜的样子,“而且警官,我绝不是乱讲的,我有理有据,合理推断、……”

    最终,他们达成共识,认定甄誓仁只是为了咋呼一下掩饰自己出去嫖娼的行为,但当这家伙哭丧着脸要给他们描绘前一天晚上他是怎么遇到了一个让他垂涎欲滴的姑娘,又是怎么惨遭毒手的,他就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即便是警龄不到四年的自己,前前后后见过甄誓仁被拘留过来也有不下五次。这家伙绝不是个喜欢跟警察分享任何信息的人。要知道,甄誓仁掌握得当然都不是什么适合跟警察分享的信息,而当他看向甄誓仁那双布满了黄色斑点的眼球,一丝一缕像是烟,染透了他那双嘈杂又混乱、被褶子包裹着的眼睛,他叹了口气。

    “谢兴龙”。他想。

    这是个他怎样也无法释怀的名字。

    2009年,“娃娃脸”还不像之后几年成了天涯论坛流量密码的时候,他才刚刚结束实习正式入职,因为年纪最小,警局里所有人都管他叫“志泱”。

    出生之前,算命先生说他命里缺水,加上父亲希望他志向宏远,为他取名叫“志泱”。另一种说法是奶奶告诉他的,他祖籍淮南附近一处村落,父亲就在那里出生,村子里横穿一条湍急的河,当地人叫它泱水,听上去不是什么吉利的名字,也确实传言村里的小孩在河边玩时,年年都淹死人。

    用淹死过人的河流来命名自己的儿子,陆志泱还是头一次听说,但他向来喜欢往正面的角度想,他认为父亲的这个“泱”字用得不差,听上去很有滔天骇浪之感。当然,因为这个“泱”字单念起来不太好听,家里人管他的小名叫“阳阳”。他的父亲叫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最中气十足,声音洪亮,隔着十几米远都能缠绕耳畔,他现在还记得父亲偶尔接他放学的时候,那辆被擦得锃光瓦亮的黑色E240奔驰车停在离校门口不近不远的地方。他的父亲并不会从车里走出来,车窗紧闭。他通常会跑过去,敲敲车窗,然后门锁咔嚓一声打开,他拉开车门坐进去的时候,就能听到父亲叫他的名字,声音太过浑厚,在车厢里余音绕梁。

    父亲是当初最支持他去读警校的那个人。他原以为他爸爸希望他去读商科亦或是法律,未来能够让自己的儿子在家族企业中有一席之地,但他记得高考报志愿三天前的那个晚上。

    “我想报警校”,他是这样直截了当地说的。母亲把碗“哐当”一声摔到桌上,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阳阳、……”她的说教就在嘴边没有到来。

    父亲打断了她。

    紧接着打断他们思绪的是父亲起身离开的时候,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出来的“滋啦”声。

    当然,状况远比十八岁的陆志泱想象得要好。没过两天,父亲对他想要去读警校这件事的态度发生了极大的转变,甚至于报完志愿被班主任叫去学校谈话的时候,父亲都一锤定音地支持了他的决定。

    老实讲,他挺怀念刚当上警员的时候,青春又热血,周末出门在街头巷尾遇上小混混打架都要上去搅和一下,还必须要加上一句“我是警察!”,恨不能让全世界都知道他是正义的化身。应聘的时候,陆志泱笔试面试成绩都是同批毕业生的第一名,他被分到了观港区刑侦大队下的侦查小组,跟着老同事们在查案时帮忙跑跑腿。

    刚入职的时候,他的队长姓龚,五十岁出头,共事了一年就被调走了,也是那同一年,龚队长因车祸意外去世。局里办了一场追思会,陆志泱不认为跟一群没讲过几句话的同事追思有什么意义,又因为工作没得空去参加葬礼,最终也没能给龚队长送行。

    对于他这个无神论者来讲,这也没什么。人死了就是没了,给死人送行这种事,都是做给活人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