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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烧锅八十六

    八十六

    一天还没到黑,马圈里已经拖出九匹死马。杨家烧锅一家人都慌了,谁都不知道该咋办。当“马倒圈”的消息传到杨老太太耳里,已经是男人们手足无措、惊慌失措的时节,全家上下人心惶惶、惴惴不安。“马倒圈”是一场严重的灾难,无论是大户人家还是小门户,没有谁家能够承担得起。庄户人家的来钱道,主要靠着种那些土地,要想种好地没有牲口是不行的。所以,牲口是庄户人最重要的财产,最重要的劳作工具。每当说起谁家是否富有或贫穷,要看他们家有多少土地,家里能够拴多少挂马车、牛车,然后才看有几间房。偶然有一匹马毙亡,也不是什么震惊的,毕竟是活物,总是有生老病死。在小门户养着一、两头牲口的人家可能是大事儿,但是在杨家烧锅有几十匹马的人家,也没啥大惊小怪的。如果一旦出现大批量死亡现象,说明有瘟疫的存在,弄不好会一窝端。这种大批死亡的现象,当地人称之为:“马倒圈”。如果谁家出现马倒圈,就预示着此户人家败家了,要没落了。

    杨孝杨勇过来找杨仁的时候,马圈才出现第二匹马死亡。午饭谁也别想继续吃了,一同来到马圈查看情况。此时七老爷也接到信儿,也领着两个懂点兽医的长工过来,一起探讨如何医治。在大家都在当场想办法的时候,又有马倒下了,在众目睽睽之下,接二连三地不断死亡。让在场的每个人都惊恐万分、不知所措,只能叫来长工,一个个地往外拉。牲口被拉出来的同时,消息也在屯子中传扬开来。不仅仅是杨家一家人惊恐不安,连带着一屯子人提心吊胆。马倒圈的消息开始的时候,是不想让杨老太太知道。但见到不断有牲口死亡,觉得再隐瞒也隐瞒不住,只好派杨勇委婉地告诉杨老太太。

    杨勇来找杨老太太的时候,杨老太太刚刚睡足下午觉,正抽烟呢。见杨勇来了还问询呢:“你不是说和你七哥接你爹去吗?你是没走呢?还是不去了?”

    杨勇说:“没去呢,今天不去了。家里出点事儿,去不上啦。”

    杨老太太问:“家里出啥事儿啦?”

    杨勇说:“奶啊,你中午吃的啥饭?”

    杨老太太不解地说:“咱们吃的不一样吗?马肉馅饺子啊。”

    杨勇又问:“你知道马是咋死的吗?”

    杨老太太说:“不是老死的就是病死的呗。”

    杨勇说:“那可不是,奶,我说了,你可不要着急上火啊。”

    杨老太太镇定地说:“死一两头牲口有啥上火的,奶奶啥风浪没经受过?总不是马倒圈了吧?”

    杨勇说:“奶,还真的是。”

    杨老太太大吃一惊,急忙问:“啥?还真是倒圈了?死了几个啊?咋还有心思吃饺子呀,你们这些人的心该有多大啊?”

    杨勇说:“奶奶你先别急,我慢慢告诉你。上午死了一头骡子,谁都没在意,才包饺子吃的。中午饭后,我和七哥去套车,又发现有死的,然后,就不断发现有不行的了。到现在,已经有七匹马了,还有两个打蔫的呢。”

    老太太问:“那你七大爷、十大爷咋整了?”

    杨勇说:“都没法,蹲马圈犯愁呢。”

    杨老太太说:“那也不能硬挺啊,快给俺找鞋,俺去看看。”

    杨勇说:“奶,你去了能咋的,你看完该上火了,这样吧,你说咋办,我告诉大爷们去弄。”

    杨老太太说:“算了,我不去啦,你去把你两个大爷、大哥都给俺叫来。快去!”

    杨勇答应一声,撒腿就跑。

    杨老太太此时的精神十分振作,一改往日萎靡不振的状态。见站在地上的儿孙们,仿佛自己又回到当年。回到刚刚来开荒建点的年代,带着他们一起盖房、开荒、种地、办作坊,像一个带领战士上战场的将军。杨老太太拿出当年做家长的威风,摆出长辈的威严。神情凛然地说:“怎么了?遇到事情你们都蔫了吗?都是一群大男人,都给俺挺起精神来。发昏挡不了死,人活着,哪有一帆风顺的?谁一辈子不遇到两道坎?你们都是太平日子过惯了,担不起震乎,遇事就麻爪。还有你们,从小没有吃过苦,光想着享受,躺在老子身上吃喝玩乐。你们有谁要点强?想把杨家家业再做大一些?都说家无三代富,难道如今还没有到三代呢?就要败家了吗?平时耍钱抽大烟找女人,老天都看不下去眼,会遭天谴的。现在是不是报应来了?你们今天记住俺这句话,无论啥时候,做人做事都要心善。不然不管你家业多大,不管你有多豪横,早晚会有灭顶之灾。当老的早晚要有没那一天,想把积攒这些家底交给你们,让你们能讨个生活。如果自己不珍惜,会有要饭那一天。杨树森,你掌了这个家,你看看你咋管的?再看看你把你的孩子管教的,都成什么样了?再这样下去,不用俺说吧,结果你们能知道。杨家烧锅男丁兴旺,难道找不出来一个能事的?一筐木头砍不出一个楔子?”

    老太太说完,用烟袋锅子敲敲烟笸箩,用烟袋指着众人:“你们给俺听好了,即使俺现在不管事儿了,但俺说的话也要管用。从现在起,回去把你们的媳妇儿、孩子都给俺管好了,哪个敢再打仗升天、吵吵嚷嚷的,见天又哭又闹又嚎的,满院子骂骂吵吵的。还有牲口霸道的,打爹骂娘不孝道的,就给俺滚出杨家烧锅,你们把他给俺轰出去。一户给四垧地一头牲口,单独出去立户,不得再动伙上一根柴火棍。好了,说说牲口吧。”看看七老爷问:“树森,有没有找兽医看看,牲口得的是什么病?”

    七老爷看看杨仁,然后说:“没去找兽医呢,咱们屯子没有,得一会儿去外屯子找。”

    杨老太太果断地说:“不用找了,现在找也来不及,中午的时候你们都干什么去啦?还有,屯子里还有谁家牲口得病了?还是光咱自己一家?”

    七老爷回答:“没听说别人家牲口有病,就咱一家吧。”

    杨老太太不满意地回答:“别听说、听说的,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一会儿,吩咐两个人出去问问。”

    七老爷现在也蔫了,乖乖地答应:“嗯,马上去。”

    杨老太太看向杨树青:“树青,牲口这两天都喂的什么?喝了什么?”

    杨树青喏喏地回答:“和以往一样,去年打下谷草、豆饼,喝的是豆腐浆子、井水。”

    杨老太太吩咐到:“把谷草躲搬出院子,弄到围子大墙根,连同喂牲口的马槽、水桶等家什,一把火给俺烧了。豆饼搬出去,堆到粪堆沤肥,上地种庄稼。”

    杨树青惊讶地看着老太太,问:“那以后用啥喂牲口啊?”

    杨老太太说:“出去重新买去。”然后对着众人说:“现在你们给俺听好了,一会儿从我屋子出去,凡是成家的男子,每个人带两个长工,牵走四、五头牲口。给俺牵到离围子一里以外的林子里,三天内谁也不许回家,吃饭让你们媳妇儿给送。牲口到了林子里,给每个牲口灌两酒棒子①豆油。这几天牲口不许吃屯子里的草,在外面遛地茬子。再从库里领些苞米喂,饮水就喝屯外沟子里的。绝对不许让咱家牲口聚堆,也不许与其它牲口合群。如果有死的牲口,就地挖坑埋了,再换个地方,你们听明白没有?”然后又对杨树青说:“马迁走后,让人把马圈挖地三尺,挖出来的土都运大沟里。然后马圈再填满黄土,屋里地上墙上都泼上石灰。再把马圈改成粉坊或者豆腐坊,把腾出来的房子改成马圈,让马别接触到原来的房子,房子调换个个。”【注释】①棒子:方言;瓶子。

    杨良听让去外面住,不让回家,心里有些难受,其实其他人可能也是他一样的想法。只不过是他说话了:“晚上在外面住不行啊,警察署不让,抓住不得蹲大牢嘛?”

    杨老太太板着脸,狠狠地说:“那俺不管,谁让警察抓去谁点背,是枪崩还是蹲风眼怪他倒霉。俺只管俺的牲口,这些牲口比你们金贵,牲口能种地,你能干啥?只会抽大*烟吧。不愿意去可以,一会儿你收拾铺盖卷,带着你的老婆孩,自己起灶单过去。你们还有谁不愿意去?都不愿意去,俺老太太自己牵马出去。”

    七老爷连忙说:“去,去,都去,警察署那面由老大安排一下。”

    杨老太太见众人都明白了,说:“都去吧,三天头的早上,老爷儿①出来以后再回来。”【注释】①老爷儿:方言;太阳。

    大家一看老太太动真格的了,都赶紧动身,把还没看出毛病的牲口,都牵走了。

    杨勇还没有成家,所以不算成年人之列,也没有让他去。他留下来陪奶奶,见人都走了,赶紧示意八姑娘给老太太装烟,自己则给老太太拿馃匣子。老太太喝了一口杨勇拿过来的水,语重心长地说:“老八俺和你说啊,人得走正道,歪门邪道你走不远。如果杨家的一些人再这样下去,离败家不远了,成由节俭败由奢,你千万不能跟着他们学。你是念大书的人,应该学会咋做人。俺啊,喜欢读书的人,明事理知天下。唉,俺要进棺材了,才知道当初俺错了,不然一切都不会是今天的样子,都怪俺啊!将来有一天,到了那面儿,再重新掰扯、掰扯吧。”

    杨勇毕竟还小,不知道过去的那些事儿,好奇心上来了。忘了家里出的大难,一手搂着老太太,一手捻着杨老太太的耳垂,几乎脸贴脸地对老太太说:“奶啊,你给我说说呗。讲你年轻的事儿,听你说的话,好像里面有好多故事?你都要跟谁掰扯啊?你们都咋的了?为啥会影响到咱家的今天呢?”

    杨老太太对孙子的亲昵动作并不反感,反倒是八姑娘不让,或许是自己没有贴近奶奶,有些妒忌。推她哥哥一把,说:“哥,别搓摸奶奶,你稳当听奶奶讲,我也想听祥话儿。”

    杨勇欢喜八妹妹,听从她的话。收起自己的调皮,稳稳当当地半躺在奶奶一侧,拐在奶奶的腿上。八姑娘也学八哥的样子,躺在另一侧,枕在奶奶的另一条腿。

    杨老太太叹口气说:“唉,祥话儿,祥话儿,说起来没把儿。凡事啊,都是有因必有果啊,那都是老天给你安排好的,谁又能违了天意呢?老八你还记得你迟姥爷、丽秋姑奶不了?”

    没等杨勇回答,八姑娘抢着说:“我记得,我记得。”

    杨老太太摸摸她的头说:“你还记得呢?给你的烟袋啊,都是那老辈子人留下的。如果当时奶奶要是不一根筋,非要嫁给你爷爷,可能不是今天这样了。早些年啊,是你太姥爷太姥想把俺嫁你爷爷,闯下江的时候,俺不是和你爷爷一起过来的。奶奶是和你迟姥爷一起来的,你爷爷是跟丽秋姑奶一起来的。你迟姥爷是个读书人,在吉林街里念大书。他当初看上俺,要娶俺,俺心里惦记你爷爷,也没有答应。你丽秋姑奶和你爷爷一起,她想嫁给你爷爷。如果你爷爷不娶我,肯定会娶你丽秋姑奶的。如果是那样,现在可能他们都不会死啊!都是冥冥之中,老天爷给安排的,说来说去都怨俺,咋就认准你爷爷,那个烟不出火不冒的了?”

    杨勇问:“那为啥你嫁了爷爷,他们就会活不到现在呢?”

    老太太似乎是在回忆,又好像是努力搜寻脑子里的故事,把自己思考到的东西,串联到一起:“俺这些年一直寻思,假如说当初,不是如此安排的。俺要是嫁给你迟姥爷,那么你迟姥爷肯定会下山,在山下干点什么,可能会教孩子念书。哪怕是种地,也不会再舞刀弄枪,更不会出现让日本人给活埋的结果。你爷爷也是的,要是和丽秋姑奶结婚,你爷爷不能做这么大,顶多在街里弄个小酒铺子。绝对不会来杨家烧锅屯,不来杨家烧锅就挨不了打,打不坏脑袋,你爷爷的病是当年挨一枪把子作下的。还有你丽秋姑奶,要是结婚了,肯定不能出家,更不会死的那样惨。说来说去,都是俺当初走差了道啊!”

    杨勇安慰奶奶说:“奶,世事无常,你现在不用后悔和自责。你现在看到的是如今的样子,也许你要不嫁给我爷爷,其他人的结局可能还不如如今好呢?不要这样想了,事情都已经成为过去,你还是安度晚年吧。你看咱们家现在是四世同堂,你多享福啊!”

    老太太摇摇头,否定他说:“享福?死了的人才享福呢?眼不见心不烦啊,你也不经常在家,你看看现在杨家都成什么样子了?不应该把掌柜的交给你七大爷啊。正因为早年间俺和你爷爷成亲了,你丽秋姑奶才没有嫁人。她把你七大爷带大,然后娇惯得不成样子。迟姥爷和迟姥姥有了你七娘,你迟姥姥不会管教孩子,你七娘也学得不像样子。现在可好了,两个人把你那几个哥哥惯的,都能上天。哪有一个像样的?吃喝嫖赌抽,哪样不干?如今都能把窑*姐儿娶家里来。天天鸡飞狗跳的,什么时候有个消停劲儿?你们哥们十来个,比你小的俺不敢说将来咋样?现在看,俺只盼你了,如果你要是有点出息啊,老杨家还有点希望。不然呀,老杨家是彻底完犊子了,等着散伙吧。”

    杨勇觉得再这样唠下去,老太太会更伤感,想转移话题,问奶奶说:“奶啊,我咋不明白呢?你为啥不让喂马吃家里东西?还都牵外面去啊?”

    杨老太太听问这个话题,她也觉得一时不好解释,想了想说:“要问俺为啥这样做,俺也说不太明白,都是老辈子传下来的法儿。原来咱家有个老把式,大家都叫他老牛闷儿,他教给俺们的。”

    八姑娘听说老牛闷儿,咯咯地笑起来,学着牛“哞哞”地叫了两声。杨老太太慈爱地揪了一下八姑娘的鼻子,接着说:“俺猜想啊,鸡瘟、猪瘟、牛瘟也大体和瘟人是一样的,有一些病它能招人。往往是一人有病会招给一窝子,得风寒的往往是一垡子①。所以啊,看见有得病的就给牲口分帮,别互相招上。隔几天,看见再没有得病的,就说明这病没有了,再把它们归群。”【注释】①一垡子:方言;一批、一波。

    杨勇又问:“那咋还不让喂家里的东西呢?”

    杨老太太解释说:“因为咱也不知道这病是哪里来的啊?没准是草料里有毒或者豆饼坏了,以防万一,不能再喂原来的东西了。为啥要换圈土和调换马圈呢?也是这个道理,听说白灰杀毒辟邪。”

    杨勇似乎能明白一些,为什么奶奶这样做。因为上学的时候,老师跟他们讲过,消毒、卫生等一些新词儿。杨老太太接着说:“我说的你不要学,好好念书,明天让你四姐找个车,把你爹接回来,俺老儿子不知道在外面咋样了……”

    杨勇去接他爹杨树春,已经是三天后的事儿了。三天过后,倒圈风波结束,杨家一共死了十六头牲口。看似死的不少,但还是让一家人感到欣慰,因为现在的结果,是不幸中的万幸。总算保住大部分,三勾才去一勾,趁现在还来得及,再出去买几匹,不会影响今年的耕种。杨勇同杨孝一起去接杨树春,四姑娘在屯子里雇的马车,家里牲口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没有动用自己的车马。早上起早走的,下午过晌的时候赶回来,杨树春没有被接回来,而是带回一个惊人的消息:杨树春被抓了。

    如同一个晴天霹雳一样,在杨家烧锅炸开了。杨孝一进院,拉着他爹杨树青,找七老爷去了。杨勇则赶紧找四姑娘和母亲,接着杨树春这一房里立刻传出孩子们的哭声。哭声惊动了杨老太太,她急急忙忙穿鞋下地,过来瞧瞧出啥事了。一进屋,只见杨袁氏自顾自的抹着眼泪,杨勇与四姑娘焦急地在商量什么,其他那几个在哇哇大哭。老太太问:“你们都是咋的了?都哭啥啊?你爹没有接回来吗?”

    四姑娘忍不住,对几个弟弟妹妹大吼一声:“你们都闭嘴,嚎什么?哭能管用吗?”

    杨勇赶紧过来搀扶老太太,扶到炕边坐下。四姑娘的一声大喊,给那几个弟弟妹妹都震住了,谁都不敢哭出声,只是小声地嘤嘤抽泣。

    八姑娘拉着杨老太太手说:“奶奶,我爹回不来了,让官家给抓走啦。”

    杨老太太一听,也是吓得一哆嗦,结结巴巴地问:“这是,多暂的事儿?信儿准不准呀?”

    杨勇说:“七哥领我去的,他以前送我爹去过,找的地方肯定准。我们去了以后,看那里的房子都烧塌架子啦,小屯子一个人都没有,找半天也没有找到人。后来在山坡碰见一个放牲口的,那个人说来警察把人都抓走了,房子也给烧了。还说抓走的人是烧私酒,犯的是经济罪。”

    杨老太太说:“那就是了,现在谁都不许慌,不能慌。都给俺稳住架,那才能想出办法来。”

    杨勇又过去,把杨袁氏扶到万字炕上坐下,轻轻地拍了拍。小声说:“妈,没事儿,我会去救我爹的。”

    杨老太太问:“老八你打听没打听人被带哪里去了?”

    杨勇回答说:“问了,人家说不知道。”

    四姑娘说:“奶,你得给我爹主持公道,家里得全力往出捞我爹。”

    “放心吧,那也是俺的儿,俺拼了老命也得让俺儿回来。”简短的两句话,杨老太太掷地有声。

    四姑娘说:“奶,那您说现在咋办?”

    老太太说:“去,谁去把你七大爷、十大爷,还有你大哥给俺叫过来,对了,还有你二哥。其他人不用来,都是一群张嘴兽,来了也没有用。”

    杨勇说:“还是我去吧,奶,去你屋呗?”

    杨老太太说:“行,去俺哪屋,这屋吱哇的也没法商量事儿。四姑娘,跟俺去那屋吧。”说完,老太太下地回屋,四姑娘赶紧跟在后面。

    人都到齐了,杨老太太发话了:“树森、树青,树春的事儿你们现在都知道了吧?你们说说,该咋办啊?”

    杨树青回答很快,痛快地说:“妈你说咋办就咋办,我听你的。”

    杨老太太说:“那救不救你老兄弟啊?”

    杨树青说:“救,救,当然要救。”

    杨老太太又问:“那你说说,该咋救啊?”

    杨树青说:“妈,那我也不知道啊?你也知道的,我只知道伺候那几根垄地,外面的事儿我都不懂,用啥法子你们定吧。”

    杨老太太说:“如果要花钱呢?”

    杨树青说:“花,花钱也得救。”

    杨老太太说:“好,有这个心就好。树森,你是当家的,你说说看,树春该咋捞回来?”

    七老爷说:“妈,你看这事儿急不得,到现在还不知道,人让哪里给带走了,想捞人都不知道去哪里捞。最近两天碰见马倒圈的大事儿,五姑娘又病了,给我弄得,都不知道弄那样好了。等过两天,我去街里打听一下,看看是哪儿给抓走的,到时候咱们再商量可以不?”

    四姑娘一听,立马脾气爆发了。大声喊道:“过两天?七叔,你说的是啥话?我爹去烧酒是你打发出去的,现在出事儿你不管了呗?我问问你们,我爹在外面挣钱,拿回来是不是交给伙上?如果是拿回我们这一房,你们管不管无所谓。但现在是给伙上干的,你凭啥就不管了?”

    七老爷说:“四姑娘,你跟谁说话呢?没大没小的,我说不管了吗?现在不是不得空吗?一大家子人要紧,还是一个人要紧?我已经说了,过两天去打听。”

    四姑娘气氛地说:“和谁说话?和谁说话都要讲理,你说过两天,你当那坐大牢是请娘家客呢?有谁愿意去那地方?大牢里的滋味能好受吗?呆上一天跟过一年一样。要是你呢?等两天行不行?事怕颠倒理怕翻,放到自己身上想想,应该不应该。”

    七老爷也叫到:“谁家有你这样孩子?和长辈的这么说话。一个小孩子懂什么?你当办事那么好办呢?要找人的,要花钱的,不是红口白牙就能把人要出来。你们知道人在哪儿?想去捞人,哪里捞去?”

    杨老太太制止住要跳高的四姑娘,镇定地说:“四姑娘你少说两句,听俺的。人,一定要赎回来,俺已经定下来了,不用呛呛。现在有两个问题现在要做,一是要知道人在哪里?找谁给咱办?二是准备钱,而且钱数要充足。”

    四姑娘连急带气,眼泪唰唰掉,哽咽地说:“奶啊,要打听我爹在哪里,我去打听吧。谁也不用了,求神求仙不如求自己,火不燎自己身上不知道痛。你老人家给我做主,给我准备钱行不行?”

    老太太看了一下杨义说:“二孙子,报一下钱粮。”

    杨义瞄了一眼七老爷,见七老爷没有看他。他只好回答:“奶,家里现钱没有啥了,划拉、划拉不足五百块。库里粮食还有一些,刨去籽种、口粮、人嚼马喂的,还能有几十石的余粮。”

    老太太皱皱眉问:“怎么回事,这么少呢?”

    七老爷接话说:“多大一家子人呢?要吃要喝要穿衣裳,小子结婚姑娘出嫁,哪里不得要钱?骡马又死了十几头,即使不多添,零头总该买几头吧?哪里不要钱?我说过两天,出去借也得个时间不?”

    四姑娘忍不住,激烈地说:“没钱?家里钱哪儿去了?谁心里没有数?你们没钱也行,我不管你们要。奶,你给主持一下,把家分了,骡马、房子、地都分了。按人头分、按房分、按男丁分都成,只要分给我们那一股一份儿家产就行。然后我卖房子、卖地、卖我自己、卖孩子,也得把我爹赎回来。放心,分家后我不管你们要一分钱,不朝你们借一分钱。”

    杨树青也发话了:“嗯,四姑娘说的也在理儿,不行分家吧。我那一股,分的家产你也随便卖,只要把你爹赎回来就行。十大爷没有能耐,外面的路数不懂,只会种个地。不然借谁家的钱,十大爷给他家扛长工去。十大爷抗长工去也是把好手,咋的也不能卖孩子啊!”

    四姑娘听十大爷说得实在,感激地看了一眼,叫了一声:“十大爷……”哭了起来。

    七老爷暴跳如雷,高声喊着:“反了,反了,难道要反天了不成?一个姑娘家家的竟然敢要分家,是哪家的规矩?大人的事儿让小孩子跟着掺和,我不管了,你们有能耐你们使去。一个破大家谁愿意管是咋的?以后谁爱当掌柜的谁当,再有事儿别他妈来找我。”说完,一摔门他走了。

    杨老太太也没有叫他,接着对下面的几个人说:“老大,你去安排套车,派人送你四妹和八弟进城,一定要打听出你老叔的下落。”

    杨仁说:“时间太晚了吧?怕路上不安稳,还是我跟着去吧。我再到警察署问问,是不是他们抓的?即使不是他们抓的,让警察署给开个条子,路上也能管点用。”

    杨老太太说:“行,你去送他俩。老二,你去把账再拢一下,余粮都卖掉,不要再打买牲口的谱。树青,你纳么一下,现在这些牲口能种多少地。然后搭咯一下谁买地,把地卖了。分家的事儿暂时不要提,等树春回来再说。”

    杨老太太看看四姑娘说:“四姑娘,不行哭,咱娘们儿都知道,哭是不管啥用的。刚强起来,你爹还等着你往回赎呢?去吧,奶奶相信俺孙女有这个能耐!”

    受到奶奶的鼓励,四姑娘擦把眼泪,拉着杨勇出去了。准备一下东西,等杨仁套车去。

    杨仁真地陪四姑娘和杨勇去了道台桥,在警察署找了一个认识人,询问了一下。警察署说最近没有什么活动,也没有抓什么人犯。杨仁又求爷爷告奶奶地央求熟人,给四姑娘开了一张路条。然后扯个由头,让车老板子送姐弟二人去依兰,自己则找个饭馆,找村公所、警察署的一些人吃吃喝喝去了。

    直到天黑以后,杨仁酒足饭饱才回杨家烧锅,一到家,直接钻进七老爷那个屋。七老爷正在自己喝闷酒,见他进屋看了一眼,连话都没有说。杨仁笑嘻嘻地说:“哟,七叔喝着呢?你的菜也太素了,噢,还有一盘马肉。七叔呀,你都连着吃几天马肉了,还不腻啊?看看大侄儿给你带什么了?”说着把手上的纸包打开,铺到桌子上。

    七老爷看了一眼,闷声闷气地说:“自己拿筷子碗,上炕吧。”

    杨仁说:“我不喝了,在道桥喝完了。我特意给你带的烤兔肉、煎鱼块。咱这嘎达啥都好,就是没有鱼。吃回鱼得跑大老远。”不知道他是喝差不多了,还是习惯,把道台桥三个字给省一个字,不过七老爷能听明白。因为当地有个习惯,叫名字的时候,会把中间那个字给省略了。比如说某人叫王素琴,别人会叫她王琴。

    七老爷坚持说:“来都来了,陪我少喝点。”

    杨仁朝七娘要一付碗筷,脱了鞋坐在七老爷的对面,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七老爷问:“你不是跟着去依兰了吗?咋回来了呢,打探到消息了吗?”

    杨仁回答说:“我领他们去警察署,打探一下看看是不是他们去的?人家说,他们根本没有出去,不知道抓人的事儿。然后给他们开张条子,我不用跟着去。城里我也是两眼一抹黑,谁也不认识,去了也没用。要说城里的关系,还得说是七叔,你路子宽人脉广。两个小毛孩子不懂事儿,好好求求七叔,还用他们去吗?不然七叔给指条道儿,也省得他们跑瞎道儿,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七老爷说:“我没有时间去,不能拦挡别人去啊,你老叔家的孩子翅膀都硬了,长能耐啦,用不着我。你看看,你五妹妹都病成啥样了?没有人过来看看也就算了,咋还要我去找人办事儿去呢?”

    杨仁说:“可不,我担心你一天太忙,怕你有事儿找不到我,放心不下,急急忙忙地跑回来。对了,七叔,五妹妹咋突然病重了呢?”

    七老爷说:“唉,还不是你奶作妖?让咱们牵牲口出去避瘟,你说让长工在外面不就得了?非让咱们跟着遭罪,还不让回家吃饭,得家里人送饭。那天晚上,你七婶有铺子离不开,让你五妹妹送的饭,可能是路上冲着什么,回来就病倒了。”

    原来,那天七娘做的饭,晚一点。让五姑娘送的时候,日头有点要下山了。七老爷领人在西北下岗处树林子里,临时搭个窝棚。五姑娘急急忙忙地把饭送到,再收拾往回带的东西,磨蹭一会儿,天也就眼擦黑了。五姑娘天生心脏不好,近期又拐带咳喘,来的时候走得急,感觉心里慌慌的。天渐渐黑了,她心里又有些害怕,脚上再走得急,有些绊脚。快出树林子,抬头一看前面的大树上,直挺挺地吊着一个人。穿什么衣服没有看清楚,但下垂的长长头发,瞧得真真的。当时吓得她“妈呀”一声大叫,腿一软自己把自己绊了个跟头。好在她离七老爷不远,七老爷听见她的叫声,赶紧跑了过来,后面跟着两个长工。五姑娘心跳加速,似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浑身已经没了一点力气。七老爷把她扶坐起来,问她咋摔倒了?当她看向那树上时,哪有人在上面,分明是她自己眼花。五姑娘也没有敢说,只是说自己走得急,摔了一跤。后来缓了好久,才让一名长工把她送回家,到家以后病倒了。

    杨仁问:“那现在五妹妹咋样?要不要找个大仙儿看看啊?”

    七老爷说:“现在只是心慌,身子没劲儿,起不来。家里还有药,喝两天看看。如果有好大仙儿,找来看看也行。”

    杨仁说:“那行,明天我去找找看。听说北边亢家屯有个柳马牙子,在四顶山狐仙洞修行过。据说挺厉害的,明天请来看看。”

    七老爷点点头:“嗯,让你当哥哥地操心了。”

    杨仁奉承地说:“应该的,应该的,她是我亲妹妹啊,我能不跟着着急吗?跑趟腿儿,我当哥的也是义不容辞。”

    七老爷说:“唉,杨家多亏了有你啊,不然完犊子了。杨家掌柜的我也不干了,要分家就分吧,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如果不分,你挑起来掌柜的吧,你们哥几个,只有你能行。”

    杨仁连连摆手说:“七叔,你不应该这样想啊,杨家烧锅必须你主事,现在还不是分家的时候。如果咱分家了,屯子里的人,咱还能震得住吗?那时候,咱爷们儿可是落魄的凤凰不如鸡啊!”

    七老爷喝口酒说:“掌柜的不好当啊,现在是又死牲口又缺钱,赎你老叔说不定要多少钱呢?得卖多少地才成?还有啊,那一个四丫头搅得家宅不得安宁,不如分家算了,我把地卖掉,进城开买卖去。”

    杨仁说:“七叔你说的都不是事儿,都好办。至于四姑娘更不用怕,明天给她找个婆家打发了,啥不都结了?”

    七老爷说:“嗯,她也老大不小啦,该找人家了,等你老叔回来的。说你老叔回来,哪里弄钱赎人啊?真要卖地?”

    杨仁说:“不用卖地,你能不能信我的?如果信得过你大侄儿,我出个主意。”

    七老爷说:“妈巴子的,看你这孩子说的,不信你我能信谁?”

    杨仁说:“那好,一会儿喝完酒,你找我奶去。说你凑了一笔钱,先不用卖地。如果不卖地,你再紧着张罗赎我老叔,家肯定不能分,将来掌柜的还是你做。”

    七老爷不解地问:“那钱呢?真出去借?”

    杨仁说:“不用借,明天咱把那些佃户都聚一起,跟他们说,家里急着用钱,要卖地,今年地不租给他们了。都到现在的季节了,他们想出去租地,也没有地方租。没有办法,他们肯定商量咱们继续租给他们。那咱说租给你们也行,得上打租,现在收租子,他们死逼无奈肯定能交。”

    七老爷很吃惊,问:“现在要他们交,拿啥交啊?他们家里可只剩下口粮了啊?”

    杨仁阴险地说:“芝麻不挤不出油,咱现在还过不去河呢?谁管他们有没有饭吃?”七老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同意他的做法。杨仁又说:“咱家不是缺牲口吗?我到时候还有招,保证不耽误咱家种地。”

    七老爷问:“你说说什么招?”

    杨仁说:“到时候再说,得找一个合适的时候,七叔,先办眼前的事儿吧。另外,如果四姑娘找到消息了,必要的时候,得你亲自出马了,那样还能少花点。”

    七老爷心情有些顺了,愉快地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