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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烧八十四

    八十四

    七老爷见杨仁与崔大牛忙活得挺欢,着实让他很满意。屯子里的人,只要不缺心眼儿,谁都知道他们二人是七老爷的人。二人只是七老爷的两具木偶,一切都要听从七老爷的旨意。庄稼人只要有一口饭吃,谁又愿意招惹别人?至于谁管事儿,谁说了算都与自己没有关系,反正轮不到自己,听人家吆喝就是了。正是基于这种思想,大家谁都不想出头。俗话说:出头的椽子先烂。反正别人能抗过去的,自己也能抗着,毕竟刀把在人家手里攥着。于是,所有的人都形成一种习惯,一种逆来顺受的习惯,习惯久而久之形成了自然,在自然中,更没有人去打破习惯。

    依照常例,吃过晚饭的七老爷又出来溜达。他常去的几个地方全屯子人都知道,已经是心照不宣的事儿。最顺腿儿的地方还是小老嘎家,几乎是不假思索,自然而然地溜达过来。只不过,今天小老嘎家吃饭晚了点,他来到小老嘎家,一家四口人围着小桌子吃得正欢。七老爷一看,饭菜挺简单,大苞米碴子粥,一碗咸黄豆,还有一碗大酱,几棵发芽葱。小老嘎媳妇儿说:“哟,你吃了吗?也没啥好饭,不让你吃了。”

    七老爷说:“农家院的农家饭,谁家都一样,没啥好不好的。兵荒马乱的年头,能吃饱肚子,别遭灾、人全乎就是好日子。”

    小老嘎媳妇说:“你们家总该不吃这破烂饭吧?”

    七老爷说:“大灶也是一样的,只不过有豆腐、豆芽一类的,家里榨油,油水还不缺。”

    小老嘎媳妇儿问:“今天是看一账啊,还是唠唠嗑啊?”

    七老爷说:“你慢慢吃吧,今天不玩了,在你家坐一会儿,早点回去睡觉。”

    小老嘎媳妇说:“那你先抽着,一会儿我下地给你烧点水,炒点瓜子。”

    七老爷没有坐,在地上转悠。对小老嘎说:“陆老小子,你地整咋样了?”

    小老嘎说:“还行。”

    七老爷知道他言语不多,接着问:“现在地里活多累啊,咋没喝一壶呢?”

    小老嘎回答:“你问她吧。”他的意思是媳妇儿让喝才能喝,媳妇儿没给他也不要。

    七老爷说:“问她干啥?你想不想喝,还要用问她?”

    小老嘎说:“我不知道。”

    七老爷说:“你真是一个完犊子的爷们儿,连喝口酒都得听老娘们儿的,你不能硬气点啊?”

    小老嘎媳妇儿说:“你少在那里架弄、戳坏①,我们小老噶老实点好啊,起码我们家能全乎点。于满江牙子②,咋样?让人家弄走了吧?动不动还操起个小勃刀③,也不看看如今是谁的天下?你家老娘们给人家用用咋了?又用不坏。”【注释】①架弄:方言;挑唆。戳坏:方言;使坏。②牙子:方言;厉害。③勃刀:方言;菜刀。

    七老爷感觉她说的话不中听,明明是说给自己听的。直截了当地说:“你有话直说,别骂杂,你都听说啥了?”

    小老嘎媳妇儿说:“我可没有骂你啊,满屯子谁不知道啊?都传开了,说于满江让警察署抓走,和你有因由①。说你扒二薇裤子,让于满江堵在屋里,于满江拿勃刀把你砍了,屯子里都一哄声②地。”【注释】①因由:方言;原因。②一哄声:方言;众口一词。

    七老爷说:“胡说八道,哪有的事儿?是谁他妈的到处扒瞎?”

    小老嘎媳妇儿说:“是不是扒瞎我不知道,反正有人说,于满江自己说把你堵屋里的。怪不得那天我去找二薇,人家说啥都不来,原来是让爷们给看起来了。”

    七老爷一听,知道她并不了解底细,明明是找不来徐二薇以后,自己才去的。于是说:“都是扯闲话的瞎叭叭①,没有的事儿,我根本没见过徐什么来着?”【注释】①瞎叭叭:方言;胡说。

    小老嘎媳妇儿不满地说:“你可拉倒吧,你还说没见过二薇。跟你说吧,二薇要见你呢,一天都来四五趟,说不定,一会儿还得来找你。”

    七老爷一甩袖子,啐了一口:“呸,找我干什么?我又不该她不欠她的,又不沾亲不带故的。给她脸的时候,她不接着啊?你不是也让人家给卷回来了吗?现在来干什么?当自己是啥黄花大小姐呀。呸、呸!”七老爷说着说着动了气。

    小老嘎媳妇儿见他发脾气,连忙说:“好啦好啦,别发毛泱①了。我就是把屯子里听来的,和你说说,让你心里有个数。别一会儿人家来了,你再一时不知道是咋回事儿。”【注释】①发毛泱:方言;发脾气。

    七老爷阴着脸,哼了一声:“小刀拉屁股,真是开了眼啦。他都说了,要拿勃刀片我,怎么又来找我?当我是什么人?”嘴里说着,一把抢过小老嘎的粥碗,倒到粥盆里。弄得小老嘎愣眉愣眼地看他,不知道为什么不让他吃饭。心里想,我又没惹着你。

    七老爷说:“别吃了,一会儿陪七老爷喝酒。”

    小老嘎媳妇儿说:“你不是在家喝过了吗?”

    七老爷从兜里掏出两张票子,扔给小老嘎媳妇儿。说:“你去,看谁家有鸡蛋买点来,炒个鸡蛋,再掂对两个菜。”说完,脱鞋上炕。从被垛上拽过枕头,坐在枕头上点上一支烟,阴沉着脸也不说话。

    小老嘎媳妇儿赶紧放下饭碗,打发孩子出去玩。自己收拾桌子,重新做饭。

    当天已经黑透的时候,小老嘎媳妇儿又重新给做饭菜,先麻利地弄好四个小菜,倒了一壶酒。让小老嘎陪着七老爷吃着,自己又去烙油饼。七老爷把桌子横在自己面前,大马金刀地面朝炕外坐着,小老嘎在侧面作陪。二人也没啥话聊,都各自默默地喝着自己杯中的酒。七老爷正喝着,突然,听外屋的门一响,小老嘎媳妇儿在和谁说话。接着,听是个女人的声音。由于声音低低的,七老爷也没有听清楚是谁,但猜测应该是徐二薇来了。果然,时间不长,徐二薇端着一盘子油饼进屋,低眉顺眼地把盘子摆在桌上。然后退到门旁,依靠着门框,等着小老嘎媳妇儿。七老爷连眼皮都没有撩,接着喝他的酒,抽他的烟,一声都没有吭。小老嘎那个闷葫芦更不用说,也是一句话都没有。屋里有三个人,除了吃喝的声音,再没有其它动静,气氛实在有些怪异。好在小老嘎媳妇儿进屋了,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打着哈哈:“哟,还像个人家吗?知道的你们都在屋,如果是来外人,还以为家里没有人呢?来,二薇,一起吃点喝一盅。”说着伸手来拉徐二薇。

    徐二薇推辞着,小声说:“不吃,不吃。”

    小老嘎媳妇儿还说:“上桌,陪我喝一杯。”

    徐二薇沙哑着嗓子说:“我不会,嫂子你吃饭吧。”

    小老嘎媳妇儿说:“那哪成?家里来客了,我去吃饭?把客放一旁,不让人挑理?”

    徐二薇坚持不上桌,在北炕的炕沿坐下。小老嘎媳妇儿从七老爷的烟盒里抽出两支烟,七老爷瞪了她一眼说:“发贱。”

    小老嘎媳妇儿说:“七老爷,你看人家二薇来了,你咋不打个招呼呢?多让人臊吧嗒①的。”【注释】①臊吧嗒:方言;不好意思,羞臊。

    七老爷说:“又不是上我们家来,我打什么招呼?何况我们又不熟。”

    小老嘎媳妇儿说:“你别那样,人家一个女人,一天来找你好几趟了。大男人别那样不通人情,心眼咋那么窄呢?还跟老娘们儿记仇?快点,招呼一声,陪你喝一杯。”

    七老爷问:“你吃不吃?不吃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小老嘎媳妇儿瞪了他一眼说:“你嘚瑟吧,死倔呢?”过到徐二薇这面,递给她一支烟,然后划了根火柴,徐二薇摇手说不抽。

    小老嘎媳妇儿说:“你快点,点着,要烧我手了。”

    徐二薇无奈,勉强把烟点上,吸一口呛得眼泪都出来。小老嘎媳妇儿叹了口气,陪着她坐着,寻找着话题唠着嗑。两个男人继续喝他们的酒,还是一句话都没有。酒喝得太压抑,不知道七老爷为什么要这样。过了许久,小老噶媳妇儿又过南炕,对七老爷说:“七老爷,和你说个事儿呗?一会儿喝完了,二薇想请你过去一下。”

    七老爷还是不抬眼皮,问:“过哪去?”

    小老嘎媳妇儿说:“去她家呗?有事儿和你商量商量。”

    七老爷说:“不去,我和她不熟,也没有关系,和我商量什么?如果是你叫我来,我立马就到。”

    小老嘎媳妇儿说:“你别那样,人家一个女人都上赶着找你,你还拿啥把①?”【注释】①拿把:方言;摆姿态、刁难、要挟。

    七老爷说:“你别跟着瞎掺和,就你脸大是不?当初你去找人家,人家给你面子了吗?你记性不好是咋的?你不用和我说,我是不敢去。你不是说,有人要用勃刀剁我吗?那谁还敢去?他们家挂杀人刀啊!”

    小老嘎媳妇儿说:“你这人咋这样呢?不能大量①一点?你……”【注释】①大量:方言;大度。

    她话没有说完,听地上徐二薇颤颤巍巍地说话了:“七老爷,你大人大量,求求你放过我们吧,我给你磕头了。”

    小老嘎媳妇儿一回头,看见徐二薇已经跪在地上,开始给炕上磕头呢。

    小老嘎媳妇儿赶紧过来制止,嘴里说:“你看你,这是干啥呢?你呀,唉!”

    七老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说:“你说的是什么话?怎么是我放过你们呢?我又没有把你家咋样,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咱们是井水不犯河水。”

    徐二薇流着泪说:“七老爷你别怪我,我们山里人不会说话。是我们不对,是满江不懂事儿,我们知道错了。七老爷,七老爷啊,我给你磕头赔罪,求求你啦,帮帮我们吧。”

    七老爷还是那个神态说:“你也不用说什么赔罪不赔罪的,那些过去的事儿谁有闲功夫记得?你还不知道为啥吗?你还让我帮忙,我凭啥帮你们?咱们是沾亲啊,还是带故呢?”

    小老嘎媳妇儿说:“七老爷,你大人大量吧,都一个屯住着,她真有事你也不能不管不是?”

    七老爷不屑地说:“嘁,管?那得是懂知恩的。就说从山里来的那些人,包括他们老于家,是不是扑奔我杨家烧锅来的?米面粮油酱醋盐菜,那一样少了他们啦?每个月我还给他们零花钱。现在都过好啦,谁给我送筐菜,拿两包馃子,还是请我喝顿酒?我没有想让他们报恩,但也不能忘恩负义吧。即使是我千不对万不对,话该好好说吧?竟然还……”差点说走嘴,忘了刚才他不承认菜刀的事儿了。

    徐二薇哭着说:“是,是的,七老爷啊,都是我们不对。满江他唬了吧唧的,缺心眼儿。事儿都怨我,我知道错了,我给你赔不是。七老爷,您现在要我咋地就咋地,一切都听你的。只要七老爷能帮我,让我干什么都行。你要是能把满江要回来,我们家的地都给你,连房子都给你,我们出去要饭去,不再回杨家烧锅。”

    七老爷把筷子重重地一放:“你说的是啥话?我家房多地多,我差你那点房子、地?你们要知道,这屯叫什么?杨家烧锅!知道吗?你要不要饭与我何干?你放心,我不会碰你家一个草刺儿。”

    徐二薇痛哭失声,继续哀求着:“七老爷呀,依兰地面儿上属你最吃得开,我只能求你。你看我家孩子还小,要是没了满江,我一个女人带两个孩子,该咋活啊?求求你,帮帮我把人要出来吧,你提啥要求我都答应。”

    七老爷说:“你的事儿和我没有关系,你求我也求不着,我一不当官二不管事儿。他是自卫团的事儿进去的,你找崔团长去,我管不着。”

    徐二薇说:“七老爷,你都说了,我们是扑奔你来的,你不能看着不管呐。你要不管,那你是逼我一家往死路上走呀。七老爷,你积个大德,给我们一条生路吧。”

    小老嘎媳妇儿也被感染了,跟着掉眼泪。哭着说:“你心咋那么狠呢?你要能帮就帮帮她呗?你看好好的一家人家,可别拆散了。你救他们一家人,比修十座庙都积阴德。我可跟你说,如果你不帮,以后你别上我家里来,我不会和你这样狠心的人来往。”

    两个人一说,七老爷的态度也缓和下来了。说:“不是我不帮,是他的事儿太大,我没有那个能耐①保出来。不然这样吧,如果大江子回不来,我可以保证你们娘几个饿不着、冻不着。帮你把地种上、收回来,免去税、捐和摊派,总行了吧。”【注释】①能耐:方言;能力、本事。

    徐二薇见七老爷真的不管,她也知道自己实在求不动,擦擦眼泪爬起来。连衣服上的土都没有拍一把,爬起来往外走。嘴里叨咕到:“不用啦,不用谁帮我们。爷们儿都没了,我们活不活能咋地?都是命啊,认命……”

    小老嘎媳妇儿拉着她说:“二薇啊,你先别走,再商量商量。”

    徐二薇有气无力地说:“不了,谢谢嫂子,你是好人啊,如果我还活着,忘不了你的恩。”说着,缓缓地走出去……

    六天后,于满江被放出来,是崔大牛用车拉回来的,因为人已经被打残了。从此以后,于满江就没站起来过,家里的地,大部分卖掉给他治病,病也没治好。只留下不足一垧地,好在徐二薇能干,在他们一起从山上来的人帮助下,把这点地种下来。除了每年交的皇粮国税,剩下的粮食根本不够一年口粮,很多的时候要靠瓜菜来填肚子。

    四姑娘最近几个月,生意做得顺风顺水。远近屯子都知道杨家烧锅有个杨四姑娘,能弄来别人买不到的东西。她的货物不仅好,而且价格还算说得过去。如果谁需要个不常见的东西,托她去给淘弄,好多时候她还真能给弄来。谁家要是一时手头紧,零零星星地赊欠点,四姑娘也会爽快地答应。不过,谁和她办事儿,必须要守信用,说到哪里必须办到哪里。谁要是秃噜反帐的,四姑娘也是说翻脸就翻脸,那张嘴从来不会让人。四姑娘的脾气可是不一般,和她的货一样,前后屯子都知道。

    四姑娘今天又发火了,不过不是跟外人,而是跟她爹闹脾气。原因是七老爷在前两天,接待了一个客人。来人是抗联八军的一个科长,带来谢文东的一封信。内容是请七老爷派人去山里,他给联系了一个地方,说是非常隐蔽,那里可以开个烧锅。烧锅可以合伙开,杨家只出手艺,合伙人给出场地、用具、原料,产出的酒由山里负责收购,利润是五五分成。七老爷一直想把烧锅弄起来,杨仁也给他出过主意。但七老爷总觉得不托底,所以一直没敢操弄,一拖到了秋天。听来人这样一说,七老爷又动心了,现在的酒,可是一本万利,只要烧出来根本不愁卖,而且利都翻几倍。既然能有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又不在自己家干。即使有一天犯事儿了,也牵扯不上自己,哪有不干的道理?于是,七老爷把老兄弟杨树春叫过去,安排他跟来人去烧酒。杨树春的性格,比他爹杨宗还要绵软。当大掌柜哥哥的一安排,他根本没有反驳,一口答应下来。不知道是因为脾气好,习惯了任人摆布。还是手艺人没有用武之地,有机会就不想错过,反正杨树春是不假思索地应承下来。

    等他回到自己屋,把去烧酒的事儿,同杨袁氏和孩子们一说。杨袁氏还没有说什么呢?四姑娘一听就炸了:“爹,你咋啥都敢答应?不能去。抛家舍业地,他们咋不去?拿你不识数呗?”

    杨树春说:“咋说话呢,都是为给家里挣钱,去就去呗。”

    四姑娘说:“爹,这可不是去挣钱的事儿,是拿命换钱。做私酒是朝廷不让的,抓住要蹲风眼儿,我不让你去。”

    八姑娘也在一旁,抱着她爹的胳膊说:“爹你别去,那么长时间不回家,我们该想你啦。”

    杨树春摸摸八姑娘的头说:“没事儿的,爹隔几天回来一趟。”

    四姑娘继续说:“一大家子人,一个个的锹镐不动,耍啦十大爷和你。爹,我可和你说,他们说的酒咱说啥不能去烧。”

    杨树春为难地说:“你看,我都答应你七大爷,你七大爷也答应人家了。咱们总不能秃噜扣①吧?再说了,一个合伙买卖,我只是一个大师傅,能把我咋的?”【注释】①秃噜扣:方言;不牢靠,掉链子,说到办不到。

    四姑娘执拗地说:“不能咋的也不去,自己家热炕头不呆,去外面受啥穷风。外面那么好呆的呢?吃不好睡不好的。”

    杨袁氏也说:“不然听小四儿的吧,咱别去了,一时有个头疼脑热的,端碗热水的人都没有。不如在家,呆不住你和十哥下地,哪怕薅薅草、捡捡庄稼也行啊。”

    杨树春说:“不是你们说的那样,哪有那么蝎虎?又不是去露天地,听说那也是一个大户人家,只不过屯子在山里罢了。你们放心吧,不然我去一两个月,烧出两锅我再回来。”

    四姑娘急躁地说:“爹,我问你,为啥你偏要去?”

    杨树春说:“我为挣点钱嘛,你捣腾货不也是为挣钱吗?”

    四姑娘说:“我和你可不一样,我是为咱自己这股挣钱,供八弟他们上学。你即使是挣钱了,都得交伙上。你再看看伙上,挣点钱不够他们败祸的呢?你一个个地数,七大爷一天喝小酒吃小灶,除了天天看小牌,就是找……”本来想说找女人,但觉得这话不是晚辈该说的,又咽回去了。接着又说:“再说我大哥,院里院外吆五喝六的,除了安排别人做事儿,他干啥了?然后在屯子里使横,管这家要钱那家要粮,使花招弄小鬼往自己小家划拉。我大嫂有一次都说漏嘴了,说出荷猪,我大哥剩下三头猪钱。”

    说的嘴有些干,咽口吐沫又说:“我二哥更不用说,天天除了扒拉算盘珠子,就是数钱。别以为别人不知道,他黑家里多少钱?你看看我二嫂,人家穿的是什么衣服?光一件旗袍钱,够咱们买一家子人穿的布。还有我五哥,先不说在外面给伙上采买匿钱,就说他娶小、抽大烟吧,用不用钱?他都干啥了?还有老六,也跟着抽大烟。”

    杨树春很吃惊:“啥?老六也抽那玩意儿?”

    四姑娘说:“何止是抽大烟?耍钱、逛窑子,啥不干?要说苦啊,还是苦了四哥。闷哧闷呲①只知道干,天天跟着长工一起下地。还把打头的辞了,他自己带工。你说说吧,除了十大爷和你,还有四哥,还有干活的吗?行,哪怕他们不干活,那也不能祸祸吧?要我说啊,老杨家还是分了吧,不然早晚的事儿,非败家不可。”【注释】①闷哧闷哧:方言;一声不吭。

    杨袁氏也说:“当家的,小四儿说得不假,是那么回事儿。不然你别去了,你挣回多少也不够他们败祸的。”

    杨树春一脸为难地说:“那咋整?那些孩子不省心,等大一大就好了。你说我都答应人家了,不去也不好啊!”

    四姑娘又说:“没啥不好的,和他们说。家有老母在,不方便远走,得搁家尽孝呢?”

    杨树春说:“好像找借口不行吧?家里还有那么多儿孙呢?还能差了老太太?”

    四姑娘说:“咋不行?你不会说各人尽各人的孝心,你要在老太太跟前端茶倒水。咋的?不是说嘛,生前床头一杯水,剩过坟头一堆灰。我奶奶还在,你不可以远行。不然咱去我奶奶那里问问,看看她让不让你走?我敢保证,我奶不会让你去的。”

    杨树春一听赶紧说:“你快消停儿地吧,可不能告诉你奶奶。你说你一个姑娘家家的,跟着家里掺和这事儿干什么?说来你年纪也不小了,有合适的人家,是不是该嫁人了?”

    四姑娘说:“我嫁人的事儿以后咱们再说,现在先说烧酒的事。我现在找七大爷去,好好跟他掰扯掰扯①。”【注释】①掰扯:方言;理论。

    杨袁氏赶紧拦着:“小祖宗啊,你可别去,不能和人家吵闹去。不然该笑话你了,哪有闺女管家里的事儿?再说你还是小孩子,掺和大人的事不好。”

    杨树春纠结地说:“那我不去了?可话咋说呢?”

    四姑娘说:“咋说也不去,想要我不跟他们干仗,你就别去。”

    杨树春无奈地说:“好好好,不去啦,不去啦。”

    八姑娘一听爹说不走,高兴得不得了,又是给爹装烟,又是点火。

    可后来杨树春还是去了,因为他扛不住七老爷的威严。最后瞒着四姑娘,在四姑娘去依兰城的时候,悄悄地走了。

    四姑娘这次进城,先是去看明山有什么信儿没有?找到约定的地点,见没明山画的记号,说明明山没有联系她。于是,她给自己上一些货,回家了。当到家以后,见爹已经进山,木已成舟,想改变也改变不了,也只能认了吧。半个月后,再去依兰还是没有明山的消息,明山的突然消失,让她很疑惑。感觉情况不对,过去从来没有过的。到现在为止,已经有三次来依兰,没有与明山队联系上。按理说,明山队的物资紧缺,不可能长时间不购买用品,这让她根本想不通的。最后,她只好自己做个记号,想让明山看见以后联系自己。做完,去学校找杨勇。杨勇现在在中学上学,也不经常回家见面。四姑娘以给他送生活费为借口,随便让杨勇打听一下明山队的情况。

    明山队,是在依兰境内最活跃的一支抗联队伍。它的存在,让日、满军恨之入骨。因为明山队给予他们沉重的打击,已经造成他们心里大面积的阴影。无论是日军还是伪满军,只要听见围剿的是明山队,个个都畏缩不前。即使是不主动出击,龟缩在据点防守,往往明山也会找上门。伪满人员听见明山队,几乎和索命无常差不多。所以,日军驻依兰的警备司令部,绞尽脑汁地想办法,如何能够除掉明山队。将其抓获,啖其肉喝其血方为后快。可依兰山中处处有烽火,遍地有反满抗日的武装,加之明山队神出鬼没,日伪军根本摸不清他们的踪影。多次围剿都是一无所获,连根毫毛都没有碰着。

    就这样,在四五年的时间里,明山队在依兰以及周边各县打了无数次胜仗,歼敌无数。凭借战士们从小在山林里长大,有较强的野外生存能力,和年轻人有着强健体魄与坚定的战斗意志,成为抗联六军的中坚力量,也成为日满军政人员的一块心病。为此,日军警备司令部广撒大量情报人员、汉奸、基层政权人员,许以重金来打探明山队的消息。经过无数次的失败,终于等来了一个让他们高兴又心悸的消息,发现了明山队……

    报告这个消息的人,是一个不起眼的叔侄,叔侄二人是西湖景屯人。叔叔叫王德安,任西湖景屯的保董后称甲长,侄子叫王子精任保总,也就是自卫团长。王德安原来是天津南大王庄人,同治年间生人。闯关东的时候,徒迁至依兰县西湖景村定居,现在已经近近七十岁了。王德安为人生性诡诈,唯利是图,杀人越货,无恶不作。通过谋财害命、放高利贷、赌局等手段,夺得大量的不义之财,一举成为附近的最大的地主。宣统元年,王德安有一个朋友,叫张半吊子。张半吊子也不是个正派人,和王德安差不多,在佳木斯东部开了一个黑店,与胡子勾结,残害过往的客商。几年下来,张半吊子发了大财。有一天,张半吊子和几个胡子,用马爬犁载满不义之财和枪支,想找个地方藏匿起来。途径王德安家,想歇脚吃顿热乎饭。王德安假意热情招待,吃饭间极力劝酒。酒足饭饱之后,张半吊子表示感谢,取出五支步枪作为馈赠。王德安心里并不满足,找来自己的三弟一同密谋,以路途不安宁为借口,让他三弟带着几名炮手护送。张半吊子几个人喝得醉醺醺的,信以为真也没防范。等到了中途,王德安三弟将张半吊子几个人枪杀,掠夺了张半吊子的所有财物。王德安得到这笔财物以后,就发家了。类似同样的事儿,王德安没少做。淘金的工人淘到沙金后,常常要带回家,路过王德安家,他都热情地招待留宿。探听到工人携带了沙金,王德安会派人在后面尾随,行至中途将其枪杀,夺财害命。王德安不仅仅光干这些,连穷苦人也不放过。他家开有杂货铺,平时一买一卖从中获利。可到了铲地、割地的农忙时节,王德安派家里人,带上糖果糕点一类的,去地里叫卖。名义上是卖,实际是强行摊派,让雇工赚不到他家的钱,还能节省他家的饭。王德安家还常年设“宝局”、“牌九局”,引诱长短工聚赌,他从中抽红钱。把长短工用血汗换来的微薄劳金,赢个精光。如果有人不上道儿,不跟着赌钱。王德安派使唤丫头、婆子,甚至自家亲戚女人,去勾引行苟且之事,然后他再去抓奸。不管怎么说,在他家干活的人,总要把劳金留下来,谁也别想带走。往往做长、短工的人,都有一家子人要养,为了生计,只好向王德安借高利贷。借贷的时候,王德安是不会给钱的,往往是给粮食,因为粮食可以大斗进小斗出。只要是借了王德安的高利贷,借贷人会永远还不清这笔债,终身为其卖命,计策十分毒辣。

    王德安发财以后,在依兰街里开办同昌德粮栈,在宏克力开办同昌盛粮栈,在佳木斯市面买了楼房七十二间出租,自家开办油坊和杂货铺子。每当有粮食入仓的时候,王德安都是用大斗进,等到青黄不接的时候,又以小斗出卖,从中渔利。

    在民国时期,王德安家有房六十余间,土地三千余垧,马车四十余辆,牛车十六辆。就拿山嘴子一个屯子来说,十户人家有六户给他扛长活、四户给他打短工。每年雇佣长短工二百余人,长年收租千石以上,是依兰远近闻名的大财主。王家大院由四个联合院子组成,四周设炮台八个。民国二十年又在离家一里半远的小山上,修筑石头炮台一座。雇佣炮手五十多人看家护院,家有长枪三十四支,撸子八支,匣子枪①十一支,土抬杆四支,老母猪炮六支,子弹七千余发。到了满洲国时期,他的院子里驻有警察署、保卫队(自卫团)、日本守备小分队。这样的响窑,一般的绺子是不敢操弄的。由此可见,王德安并非是等闲之辈。【注释】①匣子枪:又称盒子炮,驳壳枪。原德国产毛瑟枪,后国内多家工厂仿制。

    王德安的侄子叫王子精,是王德安的得力干将,忠实的狗腿子,他完全听命于王德安。由王德安保荐,王子精当上了屯里的保总,也就是自卫团团长。他的自卫团,实际是日本人的帮凶,欺压老百姓的私人武装。自卫团成员有一百三十几人,王德安的亲戚和炮头、炮手占一半,另一半是一些二流子和平时维护王德安的一些人。王子精的头脑简单,用东北话讲,有点虎超的。虽然个子不高,但很粗壮,阔口环眼面相凶恶。此人心狠手辣,平日里横行乡里,无恶不作,手里握着老百姓的生杀大权。康德元年,也就是一九三四年的春天,王子精带领他的自卫团。偷袭了寡拉沟子抗日义勇军大刀会的驻地,赶巧义勇军主力不在,让他得逞了。留守的义勇军寡不敌众,被其杀害义勇军战士二十余人。康德二年九月十日,王子精又以通匪的罪名。将东杨树林屯,帮助抗联送物资的高魁活活吊死。罄竹难书的罪行,在他身上累累皆是,更别说他日常欺男霸女,敲诈勒索那些事儿了。

    事情出在明山队的一个侦查员身上,明山派出几个侦查员出去打探消息,顺便购买一些子弹。其中有个侦查员找到一个非常熟悉的粮商,询问能不能帮助买些子弹。粮商也是一片热心,大包大揽地答应了。粮商认识王子精,问他卖不卖子弹?王子精没那么多心眼,为了挣钱也答应了。回家向王德安禀报,王德安蛤蟆眼一转,就觉得这里有事儿。然后告诉王子精,给粮商回话,说有两万发子弹出售,让王子精问问是哪里人要的。然后,王德安跟日本人报告了,日本人马上批给王德安两万发子弹。王德安拿到子弹,放在笼屉上蒸,蒸完交给王子精拿给粮商。王子精与粮商交易后,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子弹是谁要的?粮商见拿来真货,也就放松警惕,告诉他是明山队要买。虽然子弹到了粮商的手里,但是王秀峰的山林队员,也已经把粮商监视起来。在侦查员取走子弹的时候,被山林队员跟踪了,最后暴露了明山队的行踪。

    明山队拿到子弹,一点都没怀疑里面有鬼。继续按照原来的计划,准备过倭肯河。去河南岸的四顶山一带,袭击鬼子在团山子的机场,顺带扫一扫自卫团、警察署。在行军的路上,被鬼子给追上,仓促之间,明山带队上了小王八山。小王八山并不高不大,因为它形象一个乌龟壳,所以当地人称呼为小王八山。开始的时候,明山并没有把这队日军当一回事儿。以为是一个遭遇战,在平时都是常有的事情。按他的想象,自己带队上山,占领有利地形。山的四周都是空旷地带,等着鬼子攻击。明山队的战士枪法好,几轮射击以后,几十上百的鬼子也就交代这里了,即使是有一个中队的鬼子,顶多也就一百五十到一百八十人,也奈何不了自己。正是这种轻敌和自信,给明山队带来了灭顶之灾。

    让他迷惑不解的是,在他据守山顶的时候,尾随来的鬼子并没有进攻,而是采取对峙战术。随着时间的推移,增援的敌人源源不断。这时候他才发现,明山队已经被包围了,凭肉眼观察推算,敌人至少有一千余人。即使是面对十倍于己的敌人,明山和战士们还是胸有成竹。凭着自己弹药充足,和超强的战斗素养,根本不把敌人放在眼里,想着给敌人重创之后,夜里趁机突围。

    当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敌人发起进攻。还是以往的战术,炮兵一轮炮击以后,日、满军开始进攻。第一轮的进攻是试探性的,丢下几十具尸体退下去了。接着又是一轮猛烈的炮击,再次攻击上来的日、满军可是全力攻击了,明山队拿出全部的实力进行对抗,很快敌人又被打下去了。一上午,敌人一次次地进攻,被明山队一次次地打退。当随身的子弹打光以后,才发现新买的子弹绝大多数打不响。至此,明山队彻底陷入被动,以至于最后展开白刃战,战斗整整打了一天。到黄昏的时候,小王八山上的枪声停止了,明山队一百五十六名指战员,无一生还。在小王八山的四周,横七竖八地躺着敌人四、五百具尸体。日满军受伤的无法统计,唯一知道的是,这场战斗参战人员达到三千人,为了一个明山队,日、满军真的是下了血本。

    东北抗日联军第六军军长夏云阶,听闻江北独立大队失利的消息,顿时悲愤不已,立刻下达命令,彻查此事。后来通过在敌人内部的同志,得知一切都是王德安、王子精搞的鬼。夏军长立刻下命令,一定要给独立支队报仇。景区区委接到命令以后,立即加速策反满洲国军三十八团机枪连的工作,八月二十一日,机枪连在连长张中尉率领下,在宏克力区起义加入抗联第六军。起义的同时,将王德安、王子精叔侄铲除,为明山队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