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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烧锅八十

    八十

    围子,一个非常具有东北特色的名字,同时也是一个非常屈辱的名字。它的诞生,完全是针对中国人的镇压。从九一八日本关东军炮击北大营开始,东北人民展开了不屈不挠的抗日战争。在黑山白水之间,到处有反抗侵略者的热血青年,密林中、城市里处处有打击侵略者的枪声。原本在东北的大地上,有诸多的胡子绺子,简直是多如牛毛。当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联军一成立,几乎在一夜之间,绺子一下子消失了。在党的救国救民精神感召下,唤醒了他们的民族意识,大多数人投身到反满抗日的战争中来。东北抗日联军一度发展到十一个军,分布在吉林高官白山、黑龙江省各地。在艰苦卓绝的环境中,完全处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里,无经费、无外援、无援兵,一切生活物资、武器装备完全靠自筹。东北的老百姓有着极大的爱国热情,积极支援抗日联军,筹粮、捐款、送情报,给日本关东军围剿抗联造成极大的困难。

    在这种情况下,日满政府一个困死抗联的政策出台了。先是办理良民证,后是移民迁户活动,移民迁户在民间叫“归大屯”。自古以来,东北先民以捕鱼狩猎为生,地广人稀,居住的比较分散。后期汉民闯关东,开始农耕时代。但居住的还是不集中,基本都是在自己田地边,就近处盖房建屋。散落在黑土地的农民,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星星点点地分布在森林、草原、山间。为了切断抗联与群众的联系,日满人员强制老百姓“归大屯”。指定迁移地点,限期自行搬迁,时限一到,立刻有军、警来焚毁房屋。如果有敢反抗,就地处决。老百姓被集中居住后,在屯子四周修建土墙,这个土墙也叫“围子”。从这时起,民间有时候把屯子称之为围子。围子的作用是老百姓的禁锢之地,按满洲国的规定,老百姓日出之前不能出围子,日落之前必须回围子。如果没有按时进出的老百姓,在外面被日满人员抓住,就有反满抗日之嫌。轻者打入大牢,送去做劳工,重者被枪杀。围子里的老百姓,成年人都要有良民证,随时带在身上,以备军警检查。各屯子都要成立自卫团,晚上轮流站岗放哨,如有抗联来要敲锣报警。原本百姓们建围栏,是圈养牲畜与家禽,如今在满洲国圈养的是老百姓。是何等的屈辱!何等的悲哀!何等的人性摧残!

    较早的时候,应该说是归大屯之前。依照杨仁的主意,杨家烧锅屯就建造了围子。主要是为了节省支出,解雇自家雇佣的炮手,建立自卫队和修围子。歪打正着,杨家烧锅屯成为六区归大屯的典范。周边的散户都让六区的警察驱赶到杨家烧锅屯,使杨家烧锅屯一度成为一个大屯子,住户达到一百三、四十户。按县署规定,每一区为一保,每一屯设一甲。杨家烧锅屯自为一甲,应设甲长一名。杨家烧锅屯原有一个甲长,但因派劳工耽误日期,被上头责罚免职,现在要重新推荐新甲长一人。杨家是大户,区上来人找到七老爷,有意让七老爷任甲长。

    七老爷刚刚发送完儿子杨礼,正在丧子之痛中,哪里有闲心干官差。另外,七老爷心中更有一个小九九,甲长的活不太好干,几面都不讨好的事儿。平时看着在人前吆五喝六的,谁见了都恭维,可一转身,老百姓没有不骂的。见了上面的人,还要卑躬屈膝委曲求全,阿谀奉承上下打点。如果完不成上面派下的钱、粮、劳工数,挨顿骂是轻的。如果是抗联的人来了,要筹一下钱粮。如果你不给,那你成了汉奸。给筹集了,让日本人知道,弄不好还是掉脑袋的事儿。所以,他实在是不想做这个风箱里的耗子。但是,当甲长的人,他还想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因为能对整个屯子的控制,轻易不能落在旁人手里。在派钱粮上,也可以让自己有减免。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一个可以信赖的人,那肯定是大少爷杨仁。

    七老爷把杨仁叫过来,七老爷说:“老大,有个事儿和你说一下。道台桥来人了,区里让咱们屯子出一个甲长,有意让咱们家的人干。”

    杨仁说:“那好啊,七叔你当甲长绝对有威望,从此以后咱们围子更是你说了算。”

    七老爷苦着脸,打个唉声:“唉,七叔老啦,哪还有那个精神头?你三弟一走啊,我也没这个心气儿了。再说甲长的事儿多,我也没有那个时间啊。如果你三弟还在,我会让他做这个甲长。”

    杨仁说:“是是是,三弟脑瓜活泛,各路人都熟络,如果他做,一定能做得好。可惜啊,三弟英年早逝,七叔,你还是想开点吧,天有不测风云啊!”

    七老爷难过地说:“想不开又能咋样?谁能想到咱家能碰到倒霉的事儿?有空你去打听一下,那个鳖犊子咋判的?能不能给你三弟偿命?”

    杨仁回应说:“行,今天我去警察署打听一下。”

    七老爷说:“你去吧,顺便把甲长的人选报一下。我的意思是让你干甲长,你看行不行?”

    杨仁心里也有数,甲长的差事儿不好干,所以也想推脱。连忙说:“不行,不行,七叔你看我哪有那个德行?我也不是当官那块料儿。再说咱家一大摊子事儿都够忙的了,如果弄个官差干,耽误了家里的活犯不上。七叔跟前得有个人不是?跑前跑后的也属我最合适。”

    七老爷摆摆手:“家里的事儿是小事儿,官家再小的事儿都是大事儿。人家区里瞧得起咱家,总该给个面子不是?”

    杨仁说:“不然让五弟做吧,五弟跑外认识的人多,结交的都是有头有脸的。”

    七老爷不同意,武断地说:“不行,他还年轻压不住茬,即使是报到上面,人家也不会批。甲长的差事儿你顶着吧,大小也是个官职,出头露脸的事儿。如果干得好上面看中了,再提拔提拔也有可能。你也不能总窝在家里,等外面关节都打通了,等我老啦,那时候把家业交给你,我也放心。”

    杨仁还想推辞:“七叔,我……”

    七老爷打断他:“你别说了,我定啦,甲长交给你干,让别人干我不放心。现在屯子大,一百四、五十户,必须抓在咱的手里,得让咱家在屯子里说一不二。对了,你再琢磨一下自卫团团长的人选,必须得是咱能拿捏得住的人。屯子叫杨家烧锅屯,咱家必须得说了算。如果有敢支棱毛、敢炸刺①,咱们得收拾他、整治他。谁要是违了我七老爷的意,我不会让他得好,像庞四尿子那几个人,都给我下煤窑去,一辈子都别想出来。”七老爷恶狠狠地说。可能是他刚刚丧子,心情也不痛快,或许是说给杨仁听。【注释】①炸刺:方言;闹事、反抗。

    杨仁心里打个寒战,他的七叔怕是真能说到做到。于是,赶紧说:“行,七叔,甲长的差事儿我干了。七叔让我当官,是个天大的好事儿,是七叔偏爱我。”

    七老爷点点头:“嗯,你做事我放心,有什么消息早点告诉我,让我心里有个数。”大少爷连连应允。

    四姑娘把在慈云寺的事儿跟奶奶说了,杨老太太的反应让四姑娘大为不解,杨老太太居然一点表情都没有。只是不再言语,继续抽着她的大烟袋。前几天家里办丧事儿,四姑娘也没敢把公孙丽秋的死告诉奶奶,怕老太太一时承受不了。在这些天里,四姑娘轻而易举地把手里的货出手。又去一趟驼腰子金矿,按照明山给她的路子,用大烟土换一些沙金回来。看看要到与明山约定的日子,自己又要进城,一去说不定又几天。思考再三,还是把丽秋的事儿说与奶奶。看似杨老太太面无表情,但心中可是翻江倒海。当初那一批老人儿,基本都先她而去,且一个个年纪都不是太大。更有甚者,没有几个是寿终正寝的,多数是与这个世道、与日本人有关。心痛、悲伤、愤恨让她的大脑麻木了,已经搜索不出词汇来。年纪大了,不会像年轻人那样淋漓畅快地暴露出来。沉默半天,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手帕,擦了擦干涩的眼睛。数次地打击,让当年的赵媛儿、六奶奶,现在的杨老太太彻底老了,没有了杀伐决断的性子,也没有思维敏捷睿智的决策。像大多数老年人一样,事事要看儿孙们的意见。过了许久,杨老太太才缓缓地问:“四姑娘,你还去城里吗?”

    她前两天知道四姑娘生意做得不错,赚到钱了,凭她对自己孙女的了解,四姑娘是不会罢手的。四姑娘回答说:“还得去,还要取一批货回来。”

    杨老太太又问:“几时去?带上俺行吗?”

    杨老太太像一个小孩,央求大人带她上街逛大集一样。看着奶奶期待的眼神,四姑娘也很为难。带奶奶去有些不便,主要是和明山见面,带个老太太行动起来不太利索,特别是进出城如果遇见搜查的,再吓到老太太。她哪里知道,杨老太太一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有经历过,还能被一群小兵吓到?四姑娘劝道:“奶,你别去啦,你有啥事儿就告诉我,我去给你办。大老远的,来回折腾,你身子骨受不了。”

    杨老太太说:“没事儿,现在还死不了,百八十里路还能经得住。”

    四姑娘说:“我带你去,七大爷再不同意,该和我又恼了。再说,我去上货,也没有时间照看你呀?”

    八姑娘在一旁说:“奶奶,我和你去,我照看你。”

    九姑娘抱着小妹妹在地上站着,听说进城她也想去。也跟着叫:“奶,那我也去。”

    四姑娘一瞪眼:“你们去什么去?别跟着搅浑①,都在家好好看孩子,等我回来给你们买布孩子②。”【注释】①搅浑:方言;捣乱。②布孩子:方言;布娃娃。

    杨老太太说:“你别恶叨叨的,吓着她们。俺必须得去,让他们给俺出车。”然后对八姑娘说:“环呐,去把你四哥找来,说俺叫他。”八姑娘下地去找四少爷杨智。

    杨智来了,杨老太太吩咐他:“老四,明天给奶派一辆车,奶去一趟街里。”

    杨智很憨厚,如实地答道:“地里活不忙,还有闲牲口。去倒是行,不过我得和七大爷说一声,不然该怪我了。”

    杨老太太心里很不舒服,不满地说:“这话儿是咋说的呢?俺用一趟牲口都不行?家业难道不是俺创下来的?他丽秋姑姑没了,我去看看,他心不能这样狼吧?咋忘了人家伺候他小时候了呢?要是这样,这个家俺也不呆了,俺走,回街里老宅去。要不,给俺在你爷坟旁盖个窝棚,俺搬那里住去。”

    杨智吓了一跳,赶紧按住杨老太太:“奶奶,奶奶,你可稳住吧,我去,我去还不行吗?啥时候走,你告诉我一声,我立马套车去。”

    杨老太太掸掸衣襟:“俺现在就走,你去套车去。”

    四姑娘可吓坏了,心里埋怨自己多嘴,把丽秋的事儿说出来。连忙拦住杨智:“四哥,你等一下。”

    然后拉住老太太,老太太正要下地穿鞋。四姑娘说:“奶,你等一下,你听我说。”说着把老太太的腿搬回炕上,又用手扒拉开勤快的八姑娘,八姑娘正给奶奶找鞋呢。“奶,你咋也听风就是雨呢?现在不是过去那个世道,不是你说走就能走的时候。现在都啥时候了?眼看着快天黑了,现在天黑不让出围子。四哥要是和你出去,被人抓住不是枪崩就是坐牢。再说了,你们即使到了街里,晚上人家也不能让你们进城啊?你消停儿地吧,明天,明天我带你去行了吧?姑奶埋哪里我知道,我带你去。”

    老太太一听,也知道走不了,又坐回去说:“不用你带俺去,俺知道那个地儿。”总算安抚住老太太,杨智退了出去。

    杨智出来后,直接去七老爷那里。正好七老爷刚刚从外面溜达回来,心情还很不错,正和杨仁说着什么。杨智一进屋,先打个招呼:“七大爷,大哥在这呢?我耽误你们的事儿不?不然我一会儿再来。”

    七老爷说:“没事儿,不耽误。老四啊,你来有事儿?”

    杨智说:“七大爷,我刚刚从奶奶那里过来。奶奶叫我去,让我明天出一台车,拉她去依兰城里一趟。”

    杨仁在一旁接话说:“我说四兄弟,你也不看看现在是啥季节?都有开始种地的了。你咋还有心逛街呢?你种好地得了,跑外的事儿有五弟呢,外面的事儿,你没有五弟弄得明白,你可真是的。”

    杨智让大哥给说了,也很委屈。解释说:“不是我要去,是奶让八姑娘找我去的。”

    杨仁说:“那你也不对,不能老太太说啥就是啥,老太太那么大年纪啦,出门后谁能放心?一旦磕着碰着唔①的,你能心安吗?”【注释】①唔:方言;什么。

    杨智的脾气再好,让他一说,也上来倔劲儿,一转身扔下一句话:“那我不管了,让奶找你们吧。”说完要走。

    七老爷叫住他:“老四,你等一下,我问问是咋回事儿?”

    杨智听七老爷叫,又停下来。杨仁还说呢:“你看看他还耍脾气?甩剂子①了,七叔在这坐着呢,给谁脸子看呢?”【注释】①甩剂子:方言;撒手不干。

    七老爷制止他:“好了,好了,听听老四的。”然后又对着杨智说:“老四啊,你奶咋想起来要进街呢?”

    杨智说:“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四姑娘和奶奶说谁死了。”

    杨仁说:“七叔,四丫头片子一天也不消停啊,给家里闹得鸡犬不宁的,是不是得管管了?”

    杨仁在中间里挑外撅,挑拨、贬低、打压其他弟弟妹妹,以博得七老爷的信任。七老爷没有在乎他的话,或者说,不再敢惹四姑娘,只是盼望四姑娘早点出嫁找人家。又问杨智:“你没听说是谁死了?”

    杨智说:“好像说什么丽秋姑奶?是不是来咱家那个出家的姑奶奶啊?好像是她,我奶奶很伤心的。”

    七老爷也很吃惊,继而又淡定下来:“是她?好模样儿①的她咋没了呢?也是,很长时间都没有来了。如果她没了,还真得让你奶奶去,不然老太太肯定不能善罢甘休。”【注释】①好模样:方言;没来由,突然。

    前些年,开始的时候,七老爷还能想起来丽秋姑姑,时常接来住上些时日。后来不去接了,每年去看看,送些钱粮。最近几年他当家,反而把他视为掌上明珠的丽秋姑姑忘了,再也没去看过,也没有送过什么东西。

    杨仁一听七老爷要去车,连忙问:“七叔,那你去吗?你要去的话,我去给你赶车。”

    按理说七老爷真应该去,可他并没有去的意思:“都是老辈子人的事儿,我不跟着掺和了。我看你也别去,现在你的身份不能赶车,别让那些穷棒子瞧不起。”

    杨仁一听七老爷不去,马上转了风向:“是,是,我最近两天也挺忙的。开春了家里忙,再说区里来通知,我得挨户查查。我看也别让四弟去,让他把大烟地好好翻翻,打好垅。七叔,你说今年是不是多种两垧?”

    七老爷打开一包五蝠香烟,抽出两支,一支递给大少爷,另一支自己点着,对站着的杨智视而不见。又冲杨仁说:“那你看让谁去?”

    杨仁说:“让我老叔去吧,我老叔的酒坊停了,一天呆着也没事儿,总不能天天吃闲饭吧?”

    七老爷点点头,然后对杨智说:“老四啊,你奶奶的事儿不用你管了,你明天早上给准备出一挂车。还有啊,明天上午开始,先把后岗那块地翻出来,打好垄留着我有用。”杨智答应一声回去了。

    杨仁望着杨智的背影说:“老四木夯①的脑袋,也只能种个地,干别的也不行。”【注释】①木夯:方言;木讷。

    七老爷说:“能种地就行了,也正是咱要用的人。如果是超奸百灵①的人,咱们再摆弄不了,那还不如像他一样的省心呢。”【注释】①超奸百灵:方言;十分聪明。

    杨仁迎合说:“那是,那是,让他种地吧。像五弟这样聪慧过人的,才能让他做买卖去呢。”

    七老爷突然问:“四姑娘是不是出去做买卖了?我听小老嘎媳妇儿说,四姑娘满屯子卖洋胰子、洋火什么的,她在哪淘蹬来那些洋货?”

    正好七娘从旁边路过,听见后,嘴里嘟嘟囔囔地说:“小老嘎媳妇、小老嘎媳妇的,你他妈成天长那里了。一个骚老娘们跟着八十六个头儿,哪嘎达招你们稀罕呢?”

    七娘嘴里唠叨着,人走了。七老爷见杨仁在,也没有搭理她。杨仁说:“听说四姑娘开始做买卖了,这次挣海了,好像最近几天还去呢?七叔,你说他们吃家里的,喝家里的,挣钱往自己腰里揣,这还行了?七叔你一天忙里忙外,都为整个家操劳,他们咋不能心疼、心疼你呢?”

    七老爷说:“咱们做咱们的,她能挣点也好,也不用啥都管咱们要。”

    杨仁说:“七叔,你看看我老叔他们一大家子,只有我老叔一个人干活。现在酒坊停了,也不干啥了,咱们要白白养活他们十来口子人。”

    七老爷装作大度地说:“都是一家人嘛,谁有能力谁就多干点、多挣点。以后看看有什么合适的,给你老叔找个事儿干。”

    杨仁神秘地说:“七叔,我看不用找,接着干老本行呗?”

    七老爷很震惊:“啊?那能行吗?那可是犯法的事儿啊!”

    日本人为了垄断占领区的经济,对满洲国实行经济统治,先后出台了多项的法律,比如在交通、通讯、金融等方面,都实行了严格地控制。拿农业方面来说,建国初颁布了《满洲国经济建设纲要》,而后伪满政府又公布了《重要产业统制法》,进一步明确了所谓重要产业的种类及经营方式,还把“统制”的产业范围加以扩大。接着政府又公布了《粮谷管理制度要纲》,开始对稻谷和高粱、玉米、谷子等实行“统制”。“粮谷出荷”和“牛羊出荷”就是强迫农民售粮售畜。“粮谷出荷”的做法是每年定出每县“出荷”总量,由县公署派到各区、各屯,甲长派到各农户。每年农历五六月份时,由各县公署实业科和兴农合作社抽调人员,组成若干小组到各屯,配合甲长逐户订“出荷”量,列出数量表,秋收后按数量发给少量的布票和线票。为保证“出荷”粮谷的数量,各组协同警署还组成了督促班,催迫农民交“出荷”粮。农民“出荷”的粮谷要比市场上出售的价格低一半还多,远远不能补偿生产费用,而且,完不成“粮谷出荷”数量,是不允许拿到市场上卖。日本侵略者在满洲国所实行的“配给制”,不仅对粮食进行“配给”,而且对食盐、酱油、面碱、煤炭、棉花、棉布、衣服、鞋袜乃至火柴、蜡烛、纸张、烟草等均实行定量供应,从而大幅度压低人民衣食住行上的消耗,榨取更多战争物资。为了更大地控制粮食的消耗,严禁平民酿酒、制糖,更严酷的是连大米、白面,都不允许朝鲜籍、中国籍的人食用,否则一旦抓获,均为经济犯。

    杨仁一脸无所谓的样子,镇定地说:“被抓到是犯法,抓不到不就没有关系了嘛!”

    七老爷问:“你说说该咋整?”

    杨仁说:“现在各家烧锅都停火了,想买酒得去杂货铺。杂货铺的酒都很贵,一定是当官的或者有门路的人烧的。咱们把酒坊改作别的用途。然后在后院单独弄一个小房子,弄一个地窖。地窖做原料,小房子里面烧酒,只有我老叔自己烧就可以。不雇伙计,人手不够,自己家里人去帮忙。我十叔也可以帮忙嘛,但酒坊绝对不让任何外人进。另外,后院喂马的、喂猪的都用可以信任的人,这样,后院与外人没有瓜葛了。烧出来的酒,在我七婶的杂货铺卖,对了,从街里上回一点酒做幌子。虽然产量小,但是酒贵好几翻啊?利润还是很大的。产出的酒糟直接喂猪、喂鸡、喂老牛,喂不完的,混在牛马粪里,拉到粪坑沤粪。悄悄地干,外面根本看不出来,不会有谁能发现的。再者说,杨家烧锅屯是咱杨家说了算,谁敢跟咱过不去?但凡敢和咱们有嫌隙的,都送他去出劳工,杀鸡儆猴,让其他人不敢和咱们作对。”

    七老爷听他说的,好像有点道理,点点头说:“嗯,那过两天看看,如果能行就偷着鼓捣点,起码得有咱喝的啊。对啦,糖坊也停了,也这么弄行不行?”

    杨仁摇摇头说:“糖可不行,做糖要用小麦,小麦太紧缺太显眼。等合作社来人做计划的时候,我去买通他们,给咱家做几垧地甜菜。然后去了上交的任务,自己也能剩下一些,用甜菜做糖没有人管。”

    七老爷说:“嗯,按你说的弄。还有做计划时,看看能不能做一些亚麻,最好是给屯子里其他人家也做一些。咱们在屯子里收,打包以后送县里亚麻厂,中间能挣个差价和车脚钱。”

    杨仁说:“亚麻可以做,不是什么难办的。”

    叔侄议定后,杨仁去通知杨树春,明天带老太太进城。

    杨树春赶着马车,送老太太进城。用四姑娘的话说:哪里是去吊唁啊?简直是去赶集。杨树春好不容易进趟城,几个闺女都要跟着去,正好赶上今天学堂不上课,杨树春也都满口答应。满满地拉了一车,除了老太太、四姑娘以外,还有五姑娘、六少爷杨良、七少爷杨孝、七姑娘、八姑娘、九姑娘。一群孩子把老太太围在中间,吵吵嚷嚷、叽叽喳喳的。杨老太太一个劲地说:你们轻点吵,把我脑瓜仁吵得生疼。可消停了一会,又都忘了,接着又都哇啦、哇啦说个不停。

    四姑娘可不跟他们参和,与年纪稍大一点的五姑娘说着话。五姑娘身体不是太好,总是病怏怏的,今天进城也是想让四姑娘带着看看病。四姑娘现在的心思啥都没有,一心惦记着她的生意,盘算着怎么去找夏经理进什么货,如何再和明山交易。她和明山当初约定,今天在卡伦屯见面,四姑娘答应给明山带两坛子酒。回家跟杨树春说了,杨树春也没有拒绝,从酒窖里挑出两坛子好酒,给四姑娘带上。

    在卡伦屯子北的官道上,明山还是带着那两个战士,早等候在那里。今天进城,主要是想让四姑娘给购买紧缺的物资。因为山上实在是太艰苦了,除了缴获敌人的,基本上没有补充物资的来源。移民迁户、建围子政策太恶毒,简直要困死、饿死、病死、冻死抗联,长期下去,不用围剿也能拖垮抗联。所以,当前的抗联,想尽办法怎样能够生存下去。各部队都在弹药、粮食、药品、被服上下功夫,在与敌人做战时,往往会对能够缴获更多物资的地方下手。明山队现在主要缺的是弹药、药品,粮食他早有算计。在秋天的时候打掉两个敌人粮点,缴获了大量的粮食。除送给军部一部分外,其它的粮食都让他分散到各个密营隐藏起来。被服、鞋帽保暖的不缺,除了自己缴获敌人的以外,军部还能给他补充一部分。抗联六军在北山里开辟了根据地,在四块石建医院和被服厂与军械修理厂,本次他进城采购物资,主要是往四块石送。

    两个车一碰面,四姑娘跳下车,叫过两个战士把酒装到明山的车上。然后告诉她爹,自己跟着明山的车走,让杨树春自己带着奶奶她们进城。说完也没有管她爹同意不同意,拉着五姑娘上明山的车。杨树春见四姑娘跟着几个陌生的男人走,无奈地摇了摇头。对他自己的女儿,是十分了解的,风风火火、敢说敢干的四姑娘,他想阻拦也阻拦不了。只好拉着剩下的一车老小,独自带她们进城。

    四姑娘上了车,明山问:“那一大车都是谁啊?”

    四姑娘说:“我爹我奶奶,还有几个弟弟妹妹,这个是我五妹妹,我带她看看病去。”

    明山说:“那一车老小,你不跟着行吗?”

    四姑娘说:“没事儿!我奶奶老厉害了,当初跟着你们原来的大柜从上江来的,在你们绺子呆过,她和你们那里的老人儿都熟悉。”

    明山说:“噢,那我知道,过去也听说过,我说咋看着眼熟呢?在你家与沙金沟都见过。他们去赶集呀?”

    四姑娘说:“不是,奶奶想去几个老姐妹、老兄弟坟上祭奠一下。”

    明山说:“哎呀,我知道她是要去哪里了?其实我也应该去拜祭一下。”

    四姑娘说:“那一起去吧,一会儿告诉他们一声,等咱们办完事儿,去公孙爷爷那里聚齐。”

    明山说:“行!”

    四姑娘问:“要买的东西你拉单子了吗?”

    明山从怀里掏出两张纸,交给四姑娘说:“你自己看吧,你带的钱可能不够。等你买完咱们再结账,再把酒算进去。”

    四姑娘拿过单子一看,的确让她头挺大的:第一张单子上竟然列有三台洋机子①,也叫洋车子、针车,这东西可都是扛钱的物件。把自己身上的金沙都换成钱,也不够买一台的。【注释】①洋机子:方言;缝纫机。

    她连忙对明山说:“明山大哥,咱哪有那么多钱啊?”

    明山说:“我也没有办法,山里急需啊。已经都到换季的时候,山里的战士还都穿棉袄呢?你再看看下面,还有布匹呢?你给想想办法,把东西弄过来。你放心,我给你带大烟了,都是上好的,鬼子洋行的。两大封呢,保管让你挣一大笔。”

    四姑娘上次烟土换金沙,算一下利润是挺大的。一听明山说的,也动心了,叫停马车,让明山等一等她爹的车。

    杨树春的车赶上来,四姑娘过去和奶奶说了些什么,便把杨老太太接到明山的车上。剩下杨树春带着几个孩子,在后面慢慢的跟着。马车又行驶起来,四姑娘对杨老太太说:“奶奶,商量个事儿呗?”

    杨老太太问:“俺说你咋这么殷勤,把俺弄你们车上,原来是有事儿啊,俺先问问你,几个小伙子都是谁啊?你一个大闺女咋和他们在一起?”

    四姑娘说:“这你就别管了,他们是我做生意的主顾。”

    明山笑着说:“奶奶,你看看我,认识不认识?”

    杨老太太仔细瞧了瞧说:“是有点面善,只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

    明山说:“奶奶,我是迟怀刑大柜、霍荷大柜的手下,有一天我们在你家吃饭,还有那次在沙金沟,巴彦通山林队解散那天,咱们见过。你忘了?霍大柜把他们的人都交给我了。”

    杨老太太好像想起来点:“噢,是有这么节事儿,那你咋和俺孙女搭咯①上的?”①搭咯:方言;联系。

    老太太把四姑娘说得不好意思了,拉着奶奶说:“奶,不是告诉你了嘛,是做生意的主顾。说正事儿,你还有多少钱啊?抬①给我。”【注释】①抬:方言;放贷。

    老太太一麻哒眼睛:“借钱?没有,有也不借,上次你借的钱,到现在还没有还呢?都弄你手上了,俺要不回来咋整?”老太太故意逗孙女。

    四姑娘有点急了:“奶,你看我是那种借钱不还的人吗?你放心,我保证还你,还带利息的。”

    杨老太太说:“你是不是那种人谁知道啊?过去也没办过事儿?”

    四姑娘说:“奶你再信我一回,一会儿让我爹担保。这次是大买卖,明山大哥他们急需的东西,你得帮帮忙啊!”

    杨老太太把大烟袋戳过来说:“装烟,你是要爷俩合伙一起坑俺啊!你说你在家干什么了?都啥时候才想起来借钱,俺有钱也不能都带在腰上啊?谁把那么多钱带身上。”

    四姑娘难住了,说:“那咋办?还是回去取吧,不然去城里也白去。”

    杨老太太说:“你消停儿的吧,都走这么远了,俺可经不住折腾,谁让你事先没有个算计。”

    明山说:“奶奶,这个事儿可不怪四姑娘,是我事先没有给她拉采购单子,她也不知道需要多少钱。”

    杨老太太说:“瞅瞅,这家式的,都四姑娘、四姑娘地叫了,看来你们都老熟悉了。小伙儿啊?娶媳妇儿没有呢?”

    四姑娘制止她:“奶奶,咱说点正事儿行不行?你问人家那些干嘛?快说说我的钱咋整?不然你不回去,告诉我钱在哪里?我去取钱,你先和我爹一起走吧。”

    老太太说:“让俺上你们车的是你,赶俺下车也是你,来回折腾俺老太太玩儿呢?俺不下,就坐你们车了。”

    气得四姑娘已经快无语了,对奶奶说:“老太太你今天是咋的了?平时挺通情达理的,今天到我这里,咋跟我扭头别棒①的呢?你想诚心难为我,是不?”【注释】①扭头别棒:方言;不和谐。

    杨老太太乐了,像小孩一样说:“那你告诉俺,那小伙结婚没有?俺就不难为你。”

    四姑娘这回真生气了,不想搭理老太太,转过脸去:“愿意问你问,我不知道。”

    杨老太太说:“哟,哟,大小姐还耍脾气了,借钱还给人家脸子看?”

    明山看祖孙俩斗嘴,对老太太说:“奶奶,我还没有结婚呢,我连家都没有,谁给媳妇儿啊?”

    杨老太太说:“安个家还不好办,你来俺们杨家烧锅屯,俺帮你盖两间草房,你就娶媳妇儿呗。”

    明山说:“我整天净钻林子了,天天打仗,没有功夫娶媳妇儿。”

    杨老太太说:“噢,小伙儿你多大了?”

    明山说:“二十四啦。”

    杨老太太磕磕烟袋锅子,指着五姑娘说:“俺们家小五还没有婆家呢,俺看你也该成家了,瞧瞧俺小五儿咋样?”说完用眼睛瞟了一眼四姑娘。

    明山笑着说:“奶奶逗笑话了,小妹妹还小着呢,我可不敢高攀。”

    杨老太太还是追着说:“她是小点啊,那俺家还有大的呢?”

    四姑娘憋不住了,大声跟奶奶说:“奶,你不说那些行不行,我钱还没谱,心里怪烦的呢,那你坐这个车吧。五妹,走,咱俩回你老叔那个车,不听老太太叨叨了。”

    杨老太太说:“走吧,走吧,不想要钱你就走。”

    四姑娘一听钱,立马就高兴起来,再也不张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