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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烧锅十二

    十二

    杨宗正月初六打点好行囊,师傅给带好盘缠,开始走向寻亲之路,目的地是三姓哈喇。吉林将军现在下辖三个副都统,其中之一就有三姓哈喇。三姓哈喇古代还叫五国城、五国头城。辽灭渤海国以后,生女真人在松花江沿岸,沿松花江到乌苏里江共建立了五个联盟,又称为五国。分别叫:越里吉、剖阿里、盆奴里、越里笃、奥里米。越里吉就是三姓,是五国的盟城,所以叫五国头城。三姓是重要的军事、政治、经济重镇,副都统管辖范围广大,一直到黑龙江的下游,直至库页岛。后来朝廷签订《瑷珲条约》《中俄北京条约》后,乌苏里江以东的领土被沙俄掠夺,管辖的区域有所缩小,那也要到乌苏里江与黑龙江的交汇处。《大金国志》、《金史》、《北狩行录》等记载,北宋亡国之君宋徽宗与宋钦宗被金人俘虏,被押至于五国头城“坐井观天”,囚禁于此。

    这样的重镇,必然要有通往吉林城的交通,一般情况是夏天走水路,船可以直接抵达三姓码头。冬天江水结冰就走驿道,从吉林城“尼什哈站”为起点,到三姓是七百二十二里,共有十一个驿站。赵二爷本来要给杨宗带一匹牲口,但杨宗说什么都不同意,甚至带的钱也尽量少带,或者藏得严实点。用杨宗的话说,如果带多了,那都是给胡子准备的,一路上多是林密,人烟稀少。他又是单身一个人行路,特别现在的季节没有谁出行,准备再多的东西,也是送给别人的礼。不如打扮一下自己,变成一个闯关东的穷小子。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半大小子,没谁去绑肉票。所以,杨宗只带了两身衣服一床破棉被,让师娘多给带些干粮。为防范野牲口,赵二爷还给杨宗腰里插上一把斧子,带上火镰火绒,自己弄一根结实的棍子,挑着包裹上路。

    大年一过气温没有三九、四九天,那么刮鼻子刮脸地冷。虽然积雪没有融化,但也有开化的迹象。朝阳的一面有尘土覆盖的地方,已经开始朝里渗透水汽。中午走路的时候,热得帽子已经戴不住了。找个窝风的草垛靠着歇息,晒晒太阳,还是很舒服的。开头的两天,路还挺好走,路上有车马行人的痕迹。偶尔还能碰见行人,运气好的时候,搭一辆顺风车,捎个脚儿,或者能找人搭个伴,一路行走还不寂寞。可离城五、六十里以后,路就不太好走了。路上已经没有车马,也少有行人,两面都是密密匝匝的山林,连户人家都找不见。饿了吃口煎饼咸菜,渴了吃冰或雪。

    路上的积雪和林子里一样厚,经过一个冬天沉积,已经完全瓷实了,硬邦邦地还能在上面行走。如果是松软的,走一步陷一步,恐怕一天走不上几里。即使这样,也不是十分好走,雪路并不平坦。风吹到路上的雪高低不平,一会儿是个雪丘,一会儿是一道雪岗。如果不是从林间的树木判断,根本不知道哪里是路。驿道并不是修得多坚固,无非是官家驱使一些罪犯、徭役,在林中伐木平整出个路型,能够通车马就行。另外,驿道的作用,更多的是军事用途,用来传递信息的,能够让一匹快马奔驰就可以。按着在家估算,七百多里路,每天走三十里,一个月能到三姓。可没有想到的是,走上这样的路,一天能走十几、二十里路已经念佛了。如果过几天气温升高,雪就变得松软,会更难走,不说寸步难行吧,起码也是连滚带爬的。

    今天是一个小阳春,太阳暖洋洋的,天空中连一丝风都没有。阳光照在雪地上,白茫茫的一片,晃得眼睛都难以睁开。昨天晚上,借宿在一户猎户家中。主家老爷子很好客,拿出酒肉款待杨宗,还在热乎乎的小炕上,美美地睡了一宿。早上杨宗吃饱喝足,老奶奶还给他包了一只烀熟的狍子腿。杨宗过意不去,想要留点钱,可人家二老死活不收。老爷子说,谁出门也不能背房子走,他们这里三、五天的都见不到个人,咱们爷们能遇见那是缘分。狍子肉也不是啥稀罕玩意儿,漫山遍野都是,你拿路上吃吧。杨宗千恩万谢地告别二位老人家,趁着天气好继续赶路。从早上到下午,走了一路,也没有看见一个人影。看看日头有些偏西,再往前就是一座连绵不断的山峦。杨宗觉得,过一会儿快黑天了,自己肯定是走不出这片山地。如果进山以后,找不到安身的场所,山里肯定会有野兽,拿他当一顿晚饭,还是完全有可能的。当务之急是找个吃饭睡觉的地方,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晚上能去哪里安身呢?

    一边走一边琢磨呢,突然发现路边有一座庙。说它是一座庙,实际是一个小房子。庙也实在是太小了,长不过八尺宽四尺高五尺,一个小小的庙门能有三尺多高两尺多宽,一个人进去得猫下腰。但小庙盖得挺用心,建造者舍得用料,看样子非常结实,青砖青瓦方方正正的。杨宗心里说,今天晚上就住这儿吧。这个庙是一座山神庙,门向南朝阳开,庙没有门板,只有一个拱形门洞。门旁贴着一副对联,上书:威震山野付百兽;灵通岩隙惠苍生;横批:神威山川。庙门已经被雪埋半截,并且庙里也茓进不少雪,看来山神庙一个冬天没有来过人,香火不太旺盛。一般来讲,大多数的山都有山神庙,庙也有大有小,大的可能是一个道场,住着道士。小的可能就是几块砖头搭建的,总的来看,这些庙的香火都不是十分旺盛,毕竟山里人少,多数是春、秋采山人祭拜用。

    杨宗放下行李包裹,抽出斧子,先把门口前的雪砍成块,然后用手清理出去。前前后后的用半个时辰,把庙前连同庙内都清理干净。庙里面靠北墙贴了一张麻纸,用墨书写着:虔奉山神老把头之神位。下面有几只小碗,杨宗估计是上香、盛贡品、酒碗用。他轻轻地把几个小碗摆放在靠墙的一侧,找一些茅草铺在地上面,再铺上自己的羊皮大袄,这样就可以隔凉隔潮。又出去砍一堆柴火,等这一切都做完,天也完全黑下来。找出火镰火绒,揉搓一团茅草,蹲在门口点燃一堆篝火。再用大碗装一些冰,煨在火堆旁。然后坐在庙内,把馒头、狍子肉用木棍串上,架在火上慢慢地烤。等冰化成水,馒头和肉也烤热了。他也不懂如何上供,就在那三个小碗里,一个碗里倒一点水,一个碗里放一块肉,一个碗里放几小块馒头。像不像做比成样,他还虔诚地嘟嘟囔囔地说:“老神仙啊,我也没带香也没带纸,更没有好嚼咕,只有点干巴馒头,您老人家凑乎垫吧垫吧①,保佑孩子一路平安,顺风顺水。”【注释】①垫吧:方言;简单的充饥。

    说完,自顾自地啃起那只狍子腿。有着火堆的烘烤,庙里还背风,杨宗根本没有觉得冷。吃饱喝足以后,又往火堆上加了几块木头。扯过棉被给自己盖上,躺在小山神庙内,真还别说,这里还挺舒服挺暖和的。年轻人贪睡,在雪地里跋涉一天了,也挺累挺乏的,躺在那里,不一会儿睡着了,睡着、睡着做起梦来。先是梦见媛儿姐回来了,一同在铺子里烤火炉子讲故事,又好像手拉手一同去抓蝈蝈。后来又梦见师傅屋里屋外地忙活,带着他去地里种高粱。可再一转身,师傅就变样了,变成一个老人家,白毛蹀躞①的。胡子花白有两拃长,慈眉善目笑眯眯的,手里还住着一个棍子。对他说:你这孩子心眼挺好,将来必有富贵,多子多孙。但可惜的是,命不过知天命之年。杨宗懵懵懂懂地,只觉得老人家在夸他,他就善意地与老人攀谈,问东问西的。并想扶着老人家走,不想老人家推了他一把,然后人就不见了。这时候杨宗也不知道,自己是睡着还是醒,更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时辰,荒天野地的也没有人报更,估计三星已过头顶了。【注释】①白毛蹀躞:方言;白发苍苍。

    朦胧中,杨宗听外面雪地里,有咯吱咯吱地踩雪的声音,好像有人穿个牛皮靰鞡鞋,在雪地上不停地走动,而且还围着小庙一圈又一圈地转。杨宗有些害怕,仗着胆子问了一声:谁啊?可外面并没有人应答,还是咯吱咯吱地走。杨宗很惊恐地摸起斧子,坐起来,眼睛死死地盯着小庙的门。外面的火堆还在燃烧,火的光亮并没有照见什么。可那声音一直没有停,过一会,还传来一个人自言自语的声音。声音非常纤细,有点像女人,但可以肯定绝不是女人,就和一个爷们用假嗓子一样。杨宗仔细地听他在说什么,听了半天才听清楚,那个人一直在反复叨咕一句话:这羊肉馅饺子真好吃。杨宗心里害怕极了,难不成碰见胡子?可胡子想干啥啊,羊肉馅饺子好吃,我又没有抢你的。你明知道庙里有人,你还不搭腔,在外面转来转去的,到底是啥意思啊?他实在是憋不住了,于是,心一横大声喊了一声:哎!谁在那里呢?你想要干什么?他的断喝一出口,外面立刻一点声响都没了,人声、踩雪声都戛然而止,一切都归于平静,不知道那“嘎吱”声是什么东西弄出来的……

    早上天已大亮,杨宗这才睡醒。看看火堆已经灭了,只是在灰烬中有些许火炭。坐起来感觉有点累,觉得一夜睡得不好。想起夜里曾经有个人在周边,叨咕羊肉馅饺子真好吃,他就有点害怕,拎着斧头出去转一圈。看看昨晚到底来了什么,但寻找一圈,也没有见到脚印和不妥的地方,没有发现一丝异样。这就让他疑惑不解,昨天晚上的事儿到底是咋回事儿呢?是自己在做梦?还在真是有人来呢?想得头痛都不得其解,实在是想不通了,干脆来一个爱啥啥吧,反正我只住这一宿,一会儿就赶路。把火堆吹着,又用碗盛雪,放在火堆旁化上,打好行李,就着咸菜嘎达,嚼了两张煎饼,喝了几口雪水。又给牌位上的山神爷老把头拜了三拜,钻出山神庙重新上路,沿着驿道继续前行。

    杨宗走了一天,一路上也没见到人影,更没有走出山林。冬季天短,眼看着马上天黑了,可还是不见有村庄、驿站、房舍,更没有昨天那么好运气,遇到个山神庙。一整天,他也没有歇息,总想着能遇见个村镇再歇着。饿了,啃点干粮,渴了,吃口雪,或者找块冰含在嘴里。日头渐渐地落山了,一直都没有遇到人家,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走,希望很快能够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可是,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杨宗渐渐地失去信心,考虑着是否找一个避风的地方将就一夜。

    在眼擦黑儿的时候,杨宗点燃了一束火把,借住忽明忽暗的火光,继续前行,想在路旁找一个能过夜的地方。走着走着,突然发现前面的路上,蹲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定睛一看,竟然一条狗,这条狗见他不叫也不跑,挺着直直的身子对着他,两只眼睛在火把的照耀下,发着绿莹莹的光。他开始的时候挺纳闷,谁家的狗跑路上来了,有狗就会有人家啊,可四下看看,并没有看见房屋或者灯光。当他转念一想,猛然一惊,它不是一条狗,是狼!如果是狗,见人不是跑就是叫,不会死死地拦截在路上。一想到是狼,他全身的汗毛都立起来,周身肌肉紧绷,精神极度的恐慌。这东西只是听人们讲祥话儿的时候听说过,但他从没见过,如今让自己碰见,吓得魂儿都飞了。

    恐惧中,拔出斧头来以防不测,他的两只腿,此时有些发抖,硬撑着一步步地向后退。他往后退的时候,那狼也站起来慢慢地跟上。后退的过程中,杨宗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差点吓得瘫坐在地上,在他后还跟着两只狼。退也不能退了,只能往路边靠拢,慢慢的退到路边。几只野牲口慢慢地向他合围,可能是怕他手中的火光,并不敢太靠近。他一时没了主意,只能是大声地呵斥,希望能够吓退它们,或者能够引起周边人的主意。其实一切都是徒劳,几个牲口并没有因为它的喊叫而惧怕,也没有后退一步。而是在距离五六丈远的地方死死的盯着他,如果不是他手中有火把,它们恐怕早就扑上来了。至于能不能引来人,他自己也不相信,一天都没有见到一个人,此时咋会在大山里冒出人来?如果真的出来一个人,也只能是山神爷老把头。

    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发现路边有一条小道,这条小路似乎有人行走过。他顾不得多想,几步抢了上去,小路是他唯一的希望,有路可能会有人家。他顺着小道儿继续后退着走,一直保持着正面对着它们,生怕它们扑上来。那几只野牲口看他下了路,也跟着过来,但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似乎在寻找什么破绽。就这样,一个人带着三只狼,慢慢地进入森林的深处。大约走了一里路的时候,杨宗手中的火把,渐渐地微弱下来。再看三只狼中,有一只窜入旁边的树林中,另两只还是跟着他。由于缺少一只狼,让他心里更慌乱,每退几步就回头看看身后,生怕身后出现什么不测。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手里的火把几乎燃尽,刚刚要回头的时候,突然什么东西跳到他的后背,不用说是那只狼了。这家伙两只毛烘烘爪子搭在他的肩上,上来就是一口,咬住他的脖颈处,好在他戴一只老狗皮帽子,狼咬住帽子后沿,咬住之后不再撒口。当人恐惧到极点的时候就是愤怒,他现在已经不害怕了,彻底地被激怒,已经失去理智近乎于疯狂。将手中的火把狠狠地投向,那两只正要扑上来的家伙。腾出左手,一把抓住右肩上狼爪,使劲地往前拉,右手拎着斧子向上砍不到,只能从下向侧后砍,一连几下也不知道砍中什么地方,有没有造成伤害也不知道。对面的那两只狼见火把投过来,捎迟疑一下,也跟着扑了上来。它们攻击的是小腿,杨宗只好又掉过斧子去砍前面的两个,可没等砍到,这牲口马上跳开,总会有一只正在攻击他。杨宗愤怒地大喊着,一手挥舞手中的斧子,一手狠狠地拽着狼腿,一人三狼大战一处……

    赵媛儿被迟怀德带出城,还是用有暗箱的那个车,上面装十几坛子酒。带暗箱的车,当初设计是为夹带私货,装运肉票。来到城门,连个人影都没有,这些天富家和秦授的人,找了几天找不见,可能有些泄气了。跑了一个小妾有谁会上心,再说已经发下海捕文书,周边都张贴搜捕逃奴的告示,许下悬赏静等消息。出城外不远,迟怀德把赵媛儿给放出来,他们几个人的心,此时也落了地。趁着傍晚,不慌不忙地赶出二十几里路,才找一个地方,打间住宿。第二天又走一天,赵媛儿才发现,路越走越偏,都是往山里进的,几乎看不见人。

    又走到黑天,才来到一个小村寨。说是村寨,顶多是在大山里的林子中,建造几个孤孤单单地木刻楞,周围用结实的木头围成一圈障子。院子里摆着两辆大车,马棚里拴着几匹马,门口有人把守。见迟怀德他们回来,与他们打过招呼,给他们开门放进来。时间还早,里面的人没有睡觉,各房都亮着灯,窗户纸透出昏暗的灯光。有个屋子里,传来喝酒划拳的声音:七个巧啊,点一点一,五魁、五魁……全来到啊!喝、喝喝。

    迟怀德皱皱眉沉闷地说:“这帮鳖犊子,除了搬山梦头春就是拦把子①,山串了连个料水子②都没有,栽楞,我不啃富③了,滑④累了,回窑压白脱条⑤去,你给灯笼蔓找个空窑上啃⑥,放话给他们这是红票⑦,谁也不能动,不听话摘他靶子⑧。”【注释】①搬山、梦头春:土匪黑话;喝酒。拦把子:土匪黑话:耍钱。②山串:土匪黑话;喝醉。料水:土匪黑话;放哨。③啃富:土匪黑话;吃饭。④滑:土匪黑话:走。⑤窑:土匪黑话;屋。压白:土匪黑话;休息。脱条:土匪黑话:睡觉。⑥灯笼蔓:土匪黑话;赵。啃:土匪黑话;饭。⑦红票:土匪黑话;女肉票。⑧靶子:土匪黑话;脑袋。

    转身他就走,把赵媛儿听得直蒙,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栽楞把赵媛儿领进一个空屋子,点上灯,交代她今天住这里,地上有柴,让她自己烧炕,然后去取饭。不一会儿端来几张饼,说:“剩点翻张子①了,你将就吃点吧,我走了以后,你对扇子②脱条,我不来,谁叫门你也不要开。”【注释】①翻张子:土匪黑话;饼。②对扇子:土匪黑话;关门。

    说完他也走了,赵媛儿开始琢磨,麻三他们都是什么人啊?说的话也是云里雾里的。关上门,点柴火烧炕,那干巴饼也没有吃,实际也是没有心思吃。烧完炕吹灯躺在炕上,也没有铺盖,只能自己枕着自己的胳膊,打个浑身眯着。

    早上赵媛儿醒来,外面静悄悄的。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自己不敢乱走,所以也没起来,躺炕上寻思着自己的处境,家里的状况和下一步自己咋走。本来想自己身上有钱,去远一点的地方能够过活,但害怕被主家和香艳班抓住。现在还担心那些人有没有再去爹娘那里闹,爹回去后能不能凑够酬谢金。三百两不是个小数目,本来自己身上有钱,但不知道麻三是什么人,她绝对不敢露富。宁可把家产卖光,将来她再去置办,最好是能和爹娘一起去下江找杨宗。正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听外面有脚步声,并且咳嗽两声,吐了一口痰。接着有人喊:“什么蔓儿①?”听出来是迟怀德的声音:“大柜②!”“大柜安稳了!”“嗯!”然后踩着雪咯吱咯吱的声音越来越近,到门口拉一下门没有拉开,就瓮声瓮气地说:“醒了吗?醒了开门。”【注释】①什么蔓:土匪黑话;干什么的。②大柜:土匪黑话;首领、大掌柜的、大当家。

    赵媛儿急忙下地给开门,迟怀德进屋后,让赵媛儿上炕去坐,他则半个屁股坐在炕梢。挖了一烟袋锅子老旱烟,用火媒子点着,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赵媛儿见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感谢的话说了一路,气氛有些尴尬。迟怀德打破僵局对赵媛儿说:“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屋子还暖和吧。”

    赵媛儿赶紧回答:“挺好的,不冷。”

    迟怀德自言自语地说:“栽楞这犊子,咋不给拿个被呢?”

    赵媛儿说:“麻大哥,多谢你的关照,能把俺带出来,就感念你的大德了,不敢有那么多要求。以后有啥活吩咐俺,当俺是个雇工。”

    迟怀德说:“我雇你干嘛,我那些人一天都闲出屁了。还有啊,到山里别叫麻大哥了,以后叫我大柜,我不姓麻?”

    赵媛儿有点懵:“你不姓麻?”

    迟怀德说:“嗯,我姓迟,进城我没有用我原姓。”

    赵媛儿又问:“那大哥真地是收山货的?”

    迟怀德接着吧嗒他的烟袋:“收个屌山货,你别问那么多,以后你就知道我们是干啥的。”

    赵媛儿听他的话音儿,赶紧不再多问。改个话题:“那你啥时候去街里赎菊香啊?不会真地等五年吧。”

    迟怀德用眼瞪着她:“都赖你,本来我想用这个法子接菊香的,菊香这孩子傻了吧唧的,非要我先带你。”

    赵媛儿有些愧疚:“那过去你……你咋不接她出来。”

    迟怀德说:“菊香这孩子挺好的,我挺稀罕,本来想抻一抻她,看看她的体性,品一品她的德行。”

    赵媛儿说:“那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菊香没问题?那俺给你出钱,你去把她接出来,让她和你好好过日子吧。”

    “不能再让你拿钱了,我也看过你家,小门小户的哪有那么多钱,用你给我的五百两足够了。”迟怀德好像不贪财。

    赵媛儿听着心里很舒坦,心中想:迟大柜挺忠厚的,菊香嫁给他,一定不会差,但嘴上说:“那秦妈妈能放吗?”

    迟怀德立刻脸上阴沉下来,说:“不放?我燎了她那窑子房。上次为带你,只点她一个库房,下次我让他来一个满堂红。”

    赵媛儿心里一紧:这个人变脸真快,可以肯定,他干的不是一般活,就说:“还是给俺爹娘捎个信儿,能卖的都卖掉,能凑多少是多少,一定要接出俺妹妹。”

    迟怀德称赞道:“你这人还行,挺有良心的,我们没白救你。她的事儿先放几天,等我安顿好这一大家子的。你还缺啥?下次去你家,让家里给你带来,没有的在街里给你买回来。”

    赵媛儿说:“还是不麻烦大柜了,等俺爹娘凑足钱,把菊香赎出来俺就走,不能总麻烦你啊!”

    迟怀德:“不说那外道话,死冷寒天的能去哪儿,先对付住几天吧。”

    赵媛儿说:“那俺也不能吃闲饭啊。”

    迟怀德说:“不差你那一口,再说俺也踏①你的情。”【注释】①踏:方言;欠。

    至于欠她什么,赵媛儿也糊涂,以为是多拿几十两银子就不在意地说:“俺总不能天天干吃干嚼的,给俺找点事儿。”

    迟怀德说:“不然你到厨房帮帮柳嫂去吧,十几个人的饭,挺难为她的,你给她打个下手,中不?”

    赵媛儿爽快地说:“成,你一会儿带我去。”

    “不急,一会儿吃早饭,直接领你去,没有啥事儿我先回了。”迟怀德说完便走。

    该吃早饭的时候,栽楞来叫赵媛儿去吃饭。到了饭堂一看,其实就是一个大筒子房,一头是厨房一头是饭厅。饭厅里,用大块木板,刨平钉成的长条桌。几根木头担在一起就是凳子,看着是简陋到不能再简陋了。桌上围着十几个汉子,穿着山里人的衣服,吵吵嚷嚷的嬉笑打闹。赵媛儿一看这么多男人,神情十分局促,直接低下头,跟着栽楞去见柳嫂。厨房与饭堂相连,只是中间用木板隔开,阻挡水汽烟尘。但是不隔音,那屋喊什么,厨房这屋听得一清二楚。柳嫂正在忙活早饭,栽楞和她说:大柜给你带个人,帮你打下手。柳嫂也没有太多的寒暄,让赵媛儿先帮忙烧火。锅里熬的小米粥,嘱咐她别烧糊底,然后自己去切咸菜疙瘩。赵媛儿蹲在灶坑前,一边撅着树枝子烧锅,一边听大屋里那些人说话。其中一个人说:“哎,,大柜压红窑①,带回个花票②,盘子挺亮啊③。”【注释】①压红窑:土匪黑话;嫖娼。②花票:土匪黑话;女人。③盘子:土匪黑话;脸。亮:土匪黑话;漂亮。

    另一个接着说:“早上我瞭水①,看大柜去压裂子②去了。”哈哈一阵不怀好意地笑。【注释】①瞭水:土匪黑话;放哨。②压裂子:土匪黑话;奸淫。

    迟怀德正色说:“操,少扯犊子,红票不是海占子①,谁也不能碰,都是并肩子②,别说我不开面儿③,谁要敢去开端④,我摘他瓢⑤。”喧闹的声音一下子消停了。【注释】①海占子:土匪黑话;妓女。②并肩子:土匪黑话;兄弟。③不开面:土匪黑话;不讲情面。④开端:土匪黑话;强奸。⑤摘瓢:土匪黑话;砍头。

    “柳嫂,漂五腹子了①,先上点星星闪②,再弄点海沫子③空心子④”迟怀德喊。【注释】①漂五腹子:土匪黑话;肚子饿了。②星星散:土匪黑话;小米饭。③海沫子:土匪黑话;大酱。④空心子:土匪黑话;大葱。

    柳嫂答应一声说:“今天早上蒸气①,星星闪熬粥。”【注释】①蒸气:土匪黑话;馒头。

    迟怀德嘟囔了一句:“这败家老娘们儿,雪花子①不多了,造没了咋整?留着做漂洋子②多好。”至于他们说的是什么,赵媛儿干脆一句也听不明白,他们一伙人咋看都不像老实巴交种地的人。【注释】①雪花子:土匪黑话;白面。②漂洋子:土匪黑话;饺子。

    赵二爷回家后开始张罗着卖地,他这一举动让屯子里的人不解,别人家里有点闲钱,都想着多买一点地,他家又不缺钱,咋还会卖地?而且那价格还不高。所以,消息一出,那几十亩地很快就找到了下茬,三两天变成别人家的地了。别人问他咋要卖地,他说徒弟出徒回家了,闺女出嫁,自己年纪大干不动,不想种地守着酒铺子过活就行了。他这么一说,村邻们觉得也对,谁也没有多想。卖完地又开始卖牲口,留下一头结实点的驴,推碾子拉磨,其它的都兑出去了。本来他不卖牲口和地也有钱交酬金,可这些日子香艳班的人隔三差五地来一趟,到处寻找赵媛儿,他觉得闺女在吉林乌拉是住不下去了,早晚有一天会去下江找杨宗。另外,他也觉得杨宗一旦找到哥哥,很快会回来接他的,那时候急着出售也卖不上价,再有,他也怕自己露富,于是,大张旗鼓售卖家里背不走的东西,留下个酒铺子,维持老两口的生计。

    赵二爷看着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家业,就这样毁了,着实有些心疼。从关里家开始一文一毫地积攒,闯关东又勤俭持家、精打细算,赵家才过上旺兴、殷实的生活。不想闺女的一个变故,改变了他的一切,拿走他的财产,他哪里能舍得。人啊,上了岁数就恋家,不愿意再东奔西跑地闯荡。每卖一样物产,都让他心疼肉痛的,摸起哪个都不愿意放手,磨磨唧唧地反倒不如赵戚氏。赵戚氏可是急切地想把家产卖掉,早点变成银子,找闺女、找杨宗团聚去。

    赵戚氏催促他说:“俺说当家的,你能不能爽快点。该卖的卖该送的送,别再争多竟少的了,这些物件俺们又不能背走。”

    赵二爷气鼓鼓地说:“你说得轻巧,哪一件不是俺辛吧业吧①地赚回来的,攒下点家业容易吗?说送就送人了?你们不心疼俺还舍不得呢。”【注释】①辛吧业吧:方言;辛苦。

    赵戚氏劝慰到:“你心疼有啥法啊?都是死物件,你还不能都背着抱着的。等孩子们来接你,你可咋说吧,你不是还得扔的扔、送的送?俺看啊,你就信俺一回,痛快一点都卖了。”

    自从赵戚氏见过赵媛儿以后,当娘的心情敞亮不少。虽然如今又去哪里自己不知道,但从经常来找赵媛儿,香艳班的爪子们那里推断,赵媛儿还是在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如果早点给钱,就能保住自己的闺女,只要娘的宝贝闺女好,她才不关心多少钱呢。

    “你吃灯草灰放屁,说得轻巧,你能说走就走吗?小儿一去,说不定啥时候回来。他到了三姓,能不能找到他哥哥,找到了人家哥哥,同不同意来接俺们?都是两说着。有妮儿在的时候啊,他还有个念想,能过来接俺们,妮儿已经嫁人,念想也断啦。再说了,他走的时候,妮儿一点音信都没有,他要是断了念想,人家就不来了。以后啊,就得咱们两个老骨碌棒子①过活喽,把过日子的家什都折腾了,以后可咋活啊?”【注释】①老骨碌棒子:方言;无子,独居老人。

    让他这么一说,赵戚氏心里也打个咯噔,但她还是说:“你净胡思乱想的,看看小儿的品行,不带像你说的那样。这孩子在咱们身边不是一年两年了,啥样你还看不出来?打小就仁义,你放心吧,咱们小儿不带是那路人的。”

    赵二爷故作老道地捻了捻胡子:“你啊,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这事可是很难说啊,关键是他哥嫂一杵咕①,兴许不会来了。看事得往长远看,你说说咱妮儿嫁人的事吧,当初俺就不同意,横扒竖挡②地都架不住你们娘俩偏要嫁。这回咋样?不信俺的吃大亏吧,妮儿将来咋整呢?年纪轻轻地成了寡妇,将来可咋好噢。”说到这儿,赵二爷愁眉苦脸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注释】①杵咕:方言;唆使、指使,背后说坏话。②横扒竖挡:方言;极力阻拦。

    赵戚氏让他说得也挺上火:“你是当家的,没有一点火性,如今反倒埋怨俺了。当初的时候,也不是俺做的主,这事儿你能怪谁啊?咋不说说你啊,大过年的,你不在家消停地呆着。大清早就把院子里的福往外扫,扫完还不算还大老远,巴巴的把那个瘟神给接回来,你说说怨不怨你吧?再说了,俺那妮儿不是为救小儿和你,她能答应吗?小儿要是个有良心的,把俺妮儿娶了。如果没有良心,俺宁可养俺妮儿一辈子。俺那妮儿咋这么命苦哟!”说完,赵戚氏又抹起眼泪来。

    让赵戚氏给揭短,弄得赵二爷无话可说了。搓着两手说:“卖,卖,能卖的俺都卖。这日子也不过了,一家人四零五散的,也不像一个人家,俺还在乎这些破东烂西的做啥?唉,钱财都是身外之物,破财免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