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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可怕的从容

    黎贪听到他的话语,心神顿时一震。

    种族之传承……

    老人自己也是对这句话回味良久,才悠悠开口道:“你可知我们什么时候会在绳上作结?”

    黎贪自然是不知道的,于是果断摇头。

    “族祀,族祝,族战!”老人一口气抛出三个让黎贪感到敬畏的词。

    经他这么一说,黎贪细细回想起来,似乎也就是从上次九黎大祀开始,他们族中才有了族祀和族祝的仪式,而至于族战,他更是听都没听说过。

    老人的语气变得肃然,沉声道:“现在你可知结绳是为何?”

    黎贪细细回想起他所见过的两个情景,终于找到了其共同之处:“敬神?”

    老人没有回答是否,而是接着问道:“说说你对神明的看法。”

    黎贪顿时感到有些兴奋,因为有关神明的话题一直以来都是一个禁忌,不可谈论神是每个九黎人的基本认知。但是不知为何,他素来对所谓的“神明”没有太多的感情,大母虽然也会带他每日行三次简单的“祭”礼,但是却一直告诉他祭的是先祖,却从未提过神明。

    一直到九黎的大祀之前,他对九黎的神明都是没有太多印象的。

    而现在这个老人竟然主动说起有关神明的话题,不由的让他心中一喜。

    他看了眼老人,试探性说了一句:“我没见过神明。”

    老人看他一眼,眼光中满是肃穆,他轻轻点了点头,沉声道:“嗯,还有呢?”

    黎贪看着他的脸,接着说道:“我没见过神明显灵降谕。”

    老人又看他一眼,发现他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索性也不再移视,就这么与他四目相对着,接着问道:“接着说。”

    黎贪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便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想了想,他接着说:“我大母带我做晨祭,祭的是九黎先祖。”

    老人听到他说的,嘴角有些控制不住的微微上扬,“你大母?你大母可是九黎的治者?”

    黎贪又把目光看向了他,四目相对中,他终于承认道:“我大母是九黎族正。”

    这句话是他今天进洞以来说的最有底气的一句话,说出来后仿佛自己的身体里不知有什么激荡了三分。

    老人听到这个消息后,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情绪,而是更直接地问道:“你说这些,是想要表达什么?”

    黎贪原本张口想要说什么,可是立刻又闭上了嘴。过了一阵,他才重新开口道:“我觉得保佑九黎的不是神明,是我大母。”

    其实黎贪究竟想说什么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只是两个人也都知道有些事情可以想却不能说。

    老人也不再刁难他,而是接着说:“那你觉得你大母是个什么样的人?”

    听到这话,黎贪顿时感觉仿佛挣脱开了一个束缚,他想要畅所欲言,他甚至可以给这个人讲大母的故事讲到明日。

    可是他猛然想起了自己脖子上的那枚海贝,想起了无数次大母留他一个人而远去。

    他忽然发现大母的样貌是很难描述清楚的,她既是大祀之地悬崖上那个灰色的背影,也是晚会结束时发光的火把,但她更是带着九黎不断向前的智者,她有太多个面貌……

    想了很久,他最终还是说道:“我觉得我大母是英雄,九黎的英雄。”

    此刻他的脸上没有骄傲,而是迷茫。他的眼睛斜视着左上方,然而那里黑洞洞的,什么都没有

    “英雄?”老人重复着这个词,忽然开始在这山洞中踱步起来。

    黎贪只听到他来来回回地走着,不断地重复着“英雄”二字。

    他没有停下,不停地走着,而黎贪却听到了他充满疑惑地声音:“小子,你说什么样才算是英雄?”

    他的语气沉沉得,仿佛是疑惑不解,又仿佛是黯然神伤。在这个问题上,他没有再用他的立场论来说,而是十分单纯的问道。

    黎贪一下被他的话问住了,究竟什么样的人才算是一个英雄?他从未认真想过这个问题。

    山洞中再次陷入沉默,阳光一点点驱赶了了山洞口的大片阴暗,使得里面整体变亮了一点,虽然依旧很难看清什么,可却不复刚才朦胧模糊地美感了。

    老人来回踱步的声音,也有如一点一点褪色的黑暗,逐渐变得轻不可闻。

    怎样才算是一个英雄?

    从古至今,人们总是对这两个字充满着憧憬,然而却从来没有一个标准,究竟什么才算是一个英雄呢?

    黎贪想不到一个答案,索性就照着大母的样子说了出来:“英雄就是能够带领一族不断壮大,被所有人都尊崇的人。”

    老人听了,笑了笑说:“如果有一个人,他不是族正,却为全族的发展奉献了他的一切,那他算个英雄吗?”

    通过透进来的一丝光束,黎贪隐隐约约地看到他坐下了。

    黎贪听了,想都没想就说道:“可是别人知道吗?如果只要奉献就是英雄,那谁都是英雄啊。”

    老人的笑容褪去,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迷茫,说道:“所以做英雄一定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吗?”

    黎贪想了想,又说道:“你想做我的英雄,难道不应该让我知道你吗?”

    在这个问题上他彻底放开了,因为他觉得这个话题老人并不是带着答案和道理教导他,而是带着问题在跟她探讨。

    老人的稍稍语气平静了一点,问道:“可是我觉得英雄应该是一种责任啊。一个人愿意去承担本不该承担的责任,那他才能算是个英雄吧。”

    黎贪马上反驳道:“我大母曾经教导过我,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如果一个人本来就很有能力,那他的责任本就很大,他做的比别人更多,却都算作是应该做的,可他就不算是一个英雄吗?”

    他的反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为了维护他的大母。

    “可是一个人如果只是做对的事,并且让更多的人知道就算是英雄的话,那你说的英雄是否就如族中人的神明一样了呢?”

    一语既出,石破天惊。

    可是黎贪顾不上震惊,因为确如他所说,如果只是这样,那英雄不就“等同于”神明了吗?

    可是所谓神明,于这洞中二人来说……

    “那如果一个人愿意多做就算是英雄,那岂不是以善行得恶果的人也能够算作是英雄了吗?这样的人,最终被本族人所唾弃,又能够算作英雄吗?”

    他又把例子举到了刚才他们讨论得结果与过程之上,但是这次用的例子却是那么地恰如其分。

    却没想到老者反问道:“那如果一个人以善行得善果,却最终被误解,背负骂名,他能够算作英雄吗?”

    这个问题黎贪一时很难回答,因为他也不知道该怎么看。

    二人都在驳斥对方的观点,却都没法回答对方的问题。

    一阵沉默之后,又是老者开口:“如果你大母不是九黎之族正,你还会觉得她是英雄吗?”

    黎贪马上应激道:“那如果你说的为族中奉献的人是族正,他所做的就可以算作是英雄吗?”

    随后,两人又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

    此刻的老人表现的就像一个孩子一样,但是黎贪却没觉得有什么异常。

    他也经常会和黎巨因为这样那样的问题争得面红耳赤,事后回想起来他往往会觉得自己就像丢掉了脑子一样,可是下次却依旧乐此不疲。

    那是人与人彼此放下戒备之后,用最原始本初的方法进行的攻伐。那不是如对弈一般的智慧的碰撞,而是纯粹的心的情感间的交流。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黎贪终于给出了他的回答:“无论我的大母是不是族正,她就是一个英雄,无论别人怎么看她,她就是我的英雄。”

    他还有话没说出来:“即使在她那里我或许不如九黎更加重要。”最终他忍住了,没有说出口。

    听到他的话,老人忽然笑了出来,随后笑得越来越大声,越来越痴狂。

    黎贪不解:“你笑什么?”

    老人直到笑道喘不过气,咳嗽了两声,才腾出嗓子回答他的问题:“你的大母在你这里不久像你族人心中的神明一样吗?”

    黎贪想了像,确实是这样。“可是这有什么问题?”

    “孩子,你这是信仰。”

    “信仰?”

    “无论是对是错,你的信仰对你来说是很有用,它可以调动你的感情,借给你无穷的力量。”

    “感情的力量?”黎贪小声重复道。

    “你的感情来自于你的心,那才是你最大的力量。”他沉沉的回应道。

    顿了顿,他又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我知道那种感觉,我曾经也是一个有信仰的人呢。”

    不知何时,大概就是在一阵大笑完之后,他竟然直接躺下了。

    “你可要把你的信仰藏起来,保护好,别丢掉了。”

    不知为何,这个老人说的话开始变得奇奇怪怪,不再像是刚才教他为人处事的那个智者。

    黎贪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此刻他感觉仿佛面前的智者在某一个瞬间突然疯掉了,但是他却不知道那个瞬间是在哪里,对他又有着怎样的意义。

    此刻躺着的老人极尽憔悴,仿佛天弃之幽草,无所适从又安之若命,等待着自己的枯黄。

    黎贪觉得此刻自己要说点什么,可是他不知道怎么开口,于是他闭上了眼睛,也坐在了地上。

    他在酝酿,在等待那个点。

    不知过了多久,老人用沙哑地声音问道:“小子,你叫什么?”

    黎贪闭着眼睛,回答道:“我叫黎贪,我的大母和朋友都叫我小贪。”

    “嗯,小贪,走吧,该走了。记住我今天跟你说的话,未来等你有所见识,你会用到的。”

    “我走之后你会去哪里?”

    老人强撑着坐了起来,露出一个丑陋的笑容,“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不要担心我,我觉得我们还会再见的。”

    “我能问一下你的名字吗?”

    “我啊?你就叫我‘由庚’吧……”

    “由庚?好,由庚,我等你下次再教导我。”

    说着,他站起来,转身向外走去。

    走到洞口时,他突然转过身去,面向由庚所在的洞穴深处。

    外面的天色已经大亮,他隐隐约约能够看见黎广坐在洞口之外守着的样子。阳光顺着洞口进来投到他的身上,驱走了一丝洞中的寒凉。他的影子却也直突突地向前,隐入洞穴的黑暗之中

    他看不见黑暗中的由庚,但是他知道里面的老人能够看见他。

    他开口说道:“由庚,我突然觉得英雄其实也不必要是什么大家都知道的好人。英雄应该是一个始终在为了自己的信仰而前进的人,无论这个过程是被人所称赞,还是被人所唾骂,又或者根本没人知道。

    英雄是什么样的对你我来说根本不重要。有时我也会想我要成为一个英雄,可是过几天我就又忘了。唯一能够不变的只有,当我说道我的英雄时,我会骄傲,会自豪,有时也会迷茫。但我不会让别人否定我的英雄,也不会因为别人而否定我的英雄,我想你也是这样。

    你教我说结绳记事是为了在时间的长河中传承,虽然没有说完,但是现在我懂了。我们人族是一个需要英雄的族类,我们敬的不是神明,而是我们心中的英雄。结绳记的也不是神明,而是我们对英雄的崇拜。只有把我们这样的感情传给后人,未来才会有人愿意成为新的英雄,他也才会有勇气去追寻他的信仰。”

    说完这些,他微微一顿。

    “无论这个人是在人群之中,还是在阴影之中。只要他曾经为了他的信仰付出过,从他自己的感情去看,他就是曾经的自己的英雄,这是你教我的。”

    没有等由庚的回应,他转身走出了山洞之中。

    他相信未来他必然还会与他再见的,有些话就留到未来再说。

    黎贪不知道身后的由庚此刻是什么反应,但是他固执地认为,老人现在应该会露出他那丑陋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