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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风将起 七(3)

    一排告别室皆亮,室内人或多或少,皆有悲离。

    五号室不大,内里人不多,两个念婆坐在一旁念经,另一边是中年眼镜男和一个吴望不认识的平头男子,靠墙一侧还躺着一个闷头睡觉的男子。

    那中年眼镜男看到吴望二人有些意外,毕竟现在局里可是忙得不可开交。吴望走到灵桌前,盯着桌上李冬来的遗照,眼睛发酸,和三天前一样的笑容,但失却了颜色……

    吴望喉咙发紧,深深地埋头鞠躬,中年眼镜男和平头男回了个礼,眼镜男走到近前把吴望扶起,道:“你来了。”

    吴望点点头,望向桌后的透明冷棺,哽咽道:“我~能~看看吗?”

    中年眼镜男让开身子,轻轻叹了口气道:“看吧……不过也没什么可看的,都裹起来了。”

    吴望脚步沉重,走到棺边,果然“李冬来”全身都被裹得严严实实,可吴望盯着裹布却感沸血过后黑瘪若粗劣干碳的面貌似要破布而出,缓缓和那张黑白的暖笑重合于一处,血肉随白渐去,徒留似曾相识却惊心骇人的黑……吴望心头猛然浮现出那个“沸血制造者”,那个如恶魔般的“圣子”,他双手紧握,指骨发白,心中裂渊深处仿佛有无数恶魔厉鬼嚎叫着,狂笑着,怒吼着往上攀爬,吴望的身体开始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双目通红,不知是因为那份悲,还是那份癫!

    齐少华察觉不对劲,快步走到吴望身后拉转过身,双手并指分按吴望太阳穴两侧,运使意让他平复下心中激荡。那两个念婆投来异样的目光,那两个男子对这一幕也是有些奇怪,不过眼镜男毕竟是局里的,看吴望稍微平复后跟平头男子解释一句后引着吴望二人来到门外。

    “对不起,我刚刚……”吴望已经平静下来,但是心情还是有些低落,有些不好意思道。

    齐少华微微摇了一下头,退了几步斜身往门外廊柱上一靠抬头望天数起了星星。中年眼镜男则是摇了摇手,掏出香烟看了一眼齐少华后拔出一根递向吴望,见吴望不抽后自顾自点上,往廊道半高的围栏上一坐,深吸一口,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后道:“我记得你叫吴望,你也不要太难过,老李这是时运不济,没躲过这一劫。”

    “我……他本可以……”吴望心中现出李冬来阻拦对方融合者时那坚毅的背影,如今看来却是将倾之山峦。

    “你要相信老李的判断,他在北边山林里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什么场面都见过了,那可比我们这边惨烈多了,这次还能有个小年轻完好得回来,他才不会有怨言,还会开心呢!”中年眼镜男憋出一个苦笑,又深吸了口烟,接着道:“你们年轻人就别往自己身上揽责任了,要说起来还是我的问题最大,这个任务可是我选出来分配给老李的……”

    中年眼镜男猛吸着烟,烟灰抖落在他黑色的皮鞋上,又花又糊,很是难看。

    吴望默然不语,半响后,夜风俏皮地钻入廊道,吹散了烟霾……李冬来会有遗憾,会有不舍,可怎会失却热血,失却坚定,他骨子里就是个洒脱豪迈,顶天立地的汉子,虽不舍生,却不畏死,况乎为正驱邪,他自是利矛,他自是坚盾!

    可于至亲所触却是冰冷若寒冬,正是他来时的季节……吴望心中微微一叹,有些不好意思道:“还不知道你叫?”

    “我也姓李,算起来我和老李还有点沾亲带故的呢,至于名嘛,不重要了……对了,你也来看过老李了,现在局里这么忙,你们肯定是没有通过批准出来的,还是早点先回去吧!”眼镜男只通了姓,摘下眼镜边擦边道。

    “我想送送他。”吴望看了眼齐少华道。

    “送了又能怎样啊,人死如灯灭,这就是死别,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眼镜李淡淡地说道。吴望记得老李说过“死了屁都没有”,也说了很多人很多事,停顿留空处也藏了很多人很多事,其中也许埋了不少“屁都没有”的死,一直都在他心里,不曾忘记,未敢忘记,这是铭记的生,这是背负的生!

    “我可以放下,但不能忘记,忘记了才是什么都没了,记得越多,他留下的也就越多!”吴望的话语不仅让眼镜李有些意外,齐少华也投来古怪的一瞥。

    眼镜李又点燃一支烟,抽完扔下一句“随便你们”便回到了室内,吴望二人却是依旧站在门外,隔了一会儿那个平头男子找来两条凳子给二人,也没说话只是淡淡抿出一笑。

    “你回去休息吧,我留在这儿就好,明早我自己回去。”吴望看了眼廊道外的夜色,对着齐少华语带歉意道。

    “我也想送送他。”齐少华抱臂依在廊柱上,看不到表情。

    “那你坐会。”

    “不了,我这样很好。”

    吴望坐上凳子,面朝门内,目中寥寥几人,念婆的唱念声绕着香烛青烟,那黑白的笑脸刺得他满目苦涩,那透明的冷棺灼得他心头痛楚,他要全心接受,这个世界。

    一人面里,一人朝外,一人坐视,一人倚望,无月暗夜凉风起,不知轻诉何许事……

    夜过半时,念婆换过两人,眼镜李出来抽烟的时候给吴望二人拿来了黑绸白花,简单解释了一下让他们天亮后只送出殡仪馆就好,因为局里的追悼会将会在任务完成后统一举行,所以送老李最后一段的除了今晚告别室内的三人——眼镜李,老李的小舅子平头男和闷头睡觉的老李远房堂弟之外,便只有李冬来的妻女和弟媳妇了,人不多,不会有其他同事出现。李冬来的老婆这两天悲痛欲绝,整日整夜趴在棺前以泪洗面,怕她身体累垮,被她女儿和弟媳妇硬架去休息了,而那处公墓则是李冬来老婆早几年就偷偷买好的,她一直担心会有这么一天,怕到时候来不及。最后眼镜李特别告诫吴望,他只会介绍二人是老李局里的同事,不会提及任务相关。

    吴望心中明了,默然点头应允。

    黑夜不再纯粹,泛起了蒙蒙白光,吴望见到了李冬来的色彩。一行人不多,按照当地习俗送李冬来去往火化,沉默,哭嚎,安慰,站在最后面的吴望和齐少华尽数收入眼中。

    李冬来的老婆哭伏在旁,尚是豆蔻年纪的李冬来女儿身披麻衣,手扶孝棍独身跪坐于门前,突然间她的世界遭受了巨大的不幸与悲伤,她的背影看去孤独又娇弱,等候的她没有哭泣,没有颤抖,她仿佛失却了一块,又快速弥合生长,慢慢地与那一眼的背影相重合,她在等父亲的骨,她已有父亲的骨!

    李冬来在吴望心中不再止于那些话语,吴望记得他的暖笑,记得他的背影,记得他的妻女,记得他的归途,吴望在心中支起一座丰满的碑,铭记与背负,这是沉重的生,带着李冬来的刻印,不可沉沦,向阳奋进!

    眼镜李最后与吴望错身的时候轻轻地告诉吴望他叫李尚,和尚的尚。

    吴望和齐少华目送一行人上车,离去,晨光才越过山头,立刻铺了满眼,凉夜去,暖日来,而那人,冬来,夏归……

    吴望二人回到驻地,院子里忙碌的气息已经消散,小楼不过二层的会议室依然亮着灯,看来领导们也是忙了一宿。

    与第柒队渡者们汇合一处后吴望意外听到昨夜抓获的中年斯文男子竟然还是他的“熟人”——那个与“小苗”和“大星”一起袭击他和袁新夜的郭老秃,至于吴望所见的茂密头发则都是假发片的功劳。能直接从郭老秃和黑猿处获取神道会的信息对于接下来的行动帮助非常大,但是如何让对方更晚意识到这一点,以便抓住这个时间差就非常重要,所以接下来的诸多行动都会紧密相携。果不其然,一队队特动局队伍陆续收到了各种任务,出发去往不同地点,第柒队当然也在其中,对科学神道学会在东海政区内的据点或是联络点进行打击清剿,只是总体上成果虽然比之前好上不少,也抓捕到神道会外围普通人成员三十余人,击毙融合者核心成员一名,不过很多队伍所往还是扑了个空。经过一轮严厉的打击行动后,指挥部上层下达了让渡者等精英返回休整的命令,而另一面则是协调了警阀大量治安官和特动局支援组一起对可以区域加大了巡查力度,在外人看去倒是一副追捕清剿力量更强大的样子。

    朱雀镇下部第柒队属于最晚被召回的一批渡者队伍,这两天里第柒队基本都是在赶路,所往的据点都是人去楼空,一点收获也没有,而且那些跑腿的任务林成茂也没有参与,都是由齐少华领队执行的。吴望倒是借由这两天的时间好好调整了一下身体状态,也引导着五条光芒触手拓展了好长一截,只是他静心感应的时候发现那一片对他不理不睬“孤傲”地朝上扭动的光芒触手也是跟着一起拓长那么一截,他也搞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个情况,反正身体没什么异常感觉,便也先放置一边等这次系列任务完成后回去再作打算了。

    悄悄的,一个个渡者小队又如一条条蛛丝吐洒而出,经纬交织,局里将要布下一座大网,届时再缓缓收拢,揪准时机把那群疯狂的恶魔一网打尽。吴望和朱雀镇第柒队一起来到了福夷山市辖下的一个海边小镇,便装作渔民打扮在这里登上了一艘渔船,于日沉西山之时伴着轰鸣声缓缓驶出了港口。这次行动一反特动局之前执行任务的常态,所有的线路安排都交由警阀海事部来着手布置,队员们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处,将要面对什么,也许林成茂知道些什么,但他什么也没有说。虽说经过上次的谋划,东部分局已经在内部找出了一颗钉子,但是局里依旧如此谨慎行事,可见接下来必将会是一个大动作!

    对于能够出海这事,肖万高兴坏了,毕竟他和古筹都是从内陆地区来的,之前一直没机会好好看看海,前两天的任务里见到海就开心,别说现在坐船出海了。一开始江心意也是有些小兴奋,不过很快她就不开心了,因为她晕船,只能蔫蔫地躺在舱内,吴望便于一旁照顾。出了海行了很久,海岸线也变成了目中的一条隐约可见的黑线,终至被海天一线吞没,天黑了,水暗了,海风没了初时的清爽,变得有些刮脸了,连肖万也没了兴致继续在舷边看海了,只剩下齐少华依旧扶杆立于船头,不知是在看天,看海,还是看风。

    暗处浮起几点灯光,在海风中感觉有些明灭不定,待到近处,才隐约能看出来是一个小岛,码头上有人打着灯为这艘渔船指引方向。吴望搀着江心意随同队伍上了岛,江心意在船上已经吐得七荤八素,下了船后还不停干呕,好在岛上已有海事官们为特动局诸人准备好了住所和所需物品。整个海岛上的渔民已经全部搬迁到陆上生活,原本的房屋也都荒废了,简单拾捣一下后倒是还能当成临时住所,现在岛上除了朱雀镇第柒队和一些海事官外,朱雀镇第贰队和青龙镇一队也已经上了岛,接下来或许会是三队一起行动。林成茂上岛后直接去找了贰队队掌,江心意被送到了女性海事官的住所休息,余人则分到了五个房间。吴望却不知为何感觉有些气闷,静不下心存念,便一个人出来散步,云渐厚,风渐疾,星愈晦,岛上野草交叠起舞的声音也感觉让人簌簌而心惊。走着走着吴望来到了岛上最高的一处山坡,那里竟已有一道模糊的身影伫足望天,那人听到身后动静,转过头来问道:“谁?”

    是齐少华的声音,和他的冷脸不一样,他的声音和夏夜凉风一般清爽。

    “吴望。”吴望回应道,脚步不停缓缓走近。

    齐少华也回转过头,继续望着远方问道:“你来干嘛?”

    “我~有点闷。”

    “有个台风刚生成要过来。”

    “哦~”

    “这次行动必须赶在台风过来前结束。”

    “嗯~”

    “你紧张?”

    “没有。”

    “本来想说行动开始后让你跟着我,不过我看到了一些这次任务的人员名单,还从家里收到了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到时候说不定反而让你更麻烦……”

    “你有麻烦?”

    “当然,每个人都有麻烦,小家族里有大麻烦,大家族里就是天大的麻烦!”齐少华微微瞥了一眼吴望,只能看个黑乎乎的大概轮廓,突然感觉像在看自己的影子,仿佛自己只是在坡顶狂风中自言自语。

    吴望心中闪过自家族中的过往,族地族宅要争,族产族业要吵,爷爷就经常从族会回来后生闷气,大伯也是受不了族里的一些事情跑到了西部玄武镇,还有张胡白,这家伙想来就是身陷天大的麻烦中,他点了点头喃喃道:“嗯,有些麻烦的确很麻烦。”

    “你是在讲笑话?一点都不好笑。”齐少华的嘴角微微一抬。

    “你怕麻烦?”

    “麻烦有什么好怕的,怕的是人心!”

    “那还真是天大的麻烦!”吴望不是太明白,不过听起来就是超级麻烦的样子。如今吴望独自静坐的时候,内心深处那道裂渊已不再让人望而生畏,丝丝缕缕的温暖不断从各处飘入他的世界,他感受到了改变,他欣然接受改变,他想要守护改变!

    吴望想了想接着道:“我和肖万练过手,我好像比他耐打……以前我很怕麻烦,我不想成为麻烦,也不想招惹麻烦,总是让别人挡在麻烦前面,我乐得当作看不见,不过现在想来这样我便成了麻烦,这肯定不对,不然麻烦也不会被称作麻烦,而且我见过麻烦这种东西如果不去解决,它会越来越麻烦,后面我仔细想了想怎么去解决麻烦,其实小墨也早就教过我了,他跟我说过‘自己解决不了的才叫麻烦,碰到麻烦就找朋友帮忙’!”

    齐少华心中很是诧异,这是吴望第一次对人讲这么多“废话”,难道他也像自己一样把对方当成了影子的错觉?齐少华望向远处海中沉浮不定的渔火,口中问道:“小墨?”

    “我的朋友。”吴望不记得朱墨为什么跟他讲这一句话,只记得朱墨跟他讲的时候满脸的淤泥,都快分不清五官了,但是笑容很灿烂,他还记得朱墨还说过‘一个不够找两个,两个不够找一群,到时候麻烦吓都吓跑了’!

    “好!”

    齐少华背过脸去,悄悄藏起一个灿烂温暖的笑容,才发现一直冷着面孔会让脸变僵,笑看起来应该很难看吧!

    无星无月,渔火飘摇,风卷浪滚,拍岩如鼓,暗幕下,声势宛若沙场点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