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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旧事(1)

    三百多年前。

    那是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南柯和往常一样,独自坐在无想峰顶的菩提树下看书,他很喜欢看书,不挑品类,无论是学术专著还是市井小说,都很喜欢看,甚至有时候会淘来些不入流的粗俗书籍也能看的津津有味。

    这一天和世上的任何一天本没有不同,他看他的书,师弟沧梦又跑到梵星宫里找星辰女神聊天。按照往常的惯例,当太阳走到日暮高原的尽头,星辰女神升起撒满钻石的天幕,沧梦就会回来,然后给自己带来梵星宫里好吃的糕点和玉露,南柯看了看天,还有些时候,困倦袭击了他的大脑,就这样躺在树下睡着了。

    如果和往常一样,南柯大概率是自己悠悠转醒,或者被沧梦叫起来。可那一天终究有了变化,一阵不和谐的声音如同毒蛇钻进南柯的耳朵,尖锐而带着急促的喘息声,他本能地皱起眉头,这是什么梦境,竟如现实一般,他翻了身想继续睡去,可那喘息声愈发的明显,在空旷、寂静到只剩下风声的无想峰是那样的刺耳。

    不一会喘息声停止了,刺鼻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之中,还有着很深的浊气。

    南柯实在忍不了,他睁开了眼睛,眼角的余光很快就锁定到那个不和谐的事物,不该出现在这方净土的事物。

    那是个女人,衣衫褴褛、满身血污,头发因过久没有梳洗而拧成了块状。她因为力竭而倒在了地上,仿佛失去了呼吸,像是一具尸体。

    南柯走了过去,这是千万年来第一个出现在这里的尘世之人。

    女人实在太虚弱了,随时都会死掉,她应该耗费了全身的力气才来到这里,出于对生灵的怜悯,南柯将她带回了小屋,一剂仙丹下肚加上长久的睡眠,三天后女人才醒了过来。

    “你现在已经没事了,请离开吧。”

    这是南柯对桑秋说的第一句话。

    也是桑秋来到无想峰听到的第一句话。

    桑秋翻身下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她将双手放在南柯的脚尖,头伏在手上,她浑身颤栗,语气中带着莫大的哀求:“神君大人,请您听听我的请求。”

    南柯没有说话,他每天其实能听到很多的请求,尘世间有无数他和沧梦的神像,那些神像也许造型各异,但终究都是他们,世间的人们在神像前的苦苦哀求他都听得见,但万事万物有其自身的因果轮回,他们也不能贸然出手。

    此时这个刚刚恢复健康的女人正跪倒在自己的脚尖上,当着面祈祷,南柯的心却如潭死水般平静。

    “神君大人,我的故乡正在慢慢坍塌,最终会沉入大地之下,请求您运用神力组织这场悲剧的发生。”

    南柯没有说话。

    桑秋嘴里还念叨着祈求的话语,但没有得到一丝回应,她试探性的抬起头,迎面而来的是一双无比遥远的眼睛,如同天空俯望着大地。

    “神君……”

    南柯露出微笑,他俯下身将惶恐不安的女人扶了起来。

    “你身上的伤已经痊愈了,我知道你吃了很多的苦才来到这里,去把身上的污秽洗干净吧,女士的衣服也为你准备好了。”

    当时桑秋脑袋都是蒙的,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本能地听从了安排去沐浴更衣。

    等她再次出来时,南柯和沧梦两个人正坐在屋外喝茶。

    “这就是你那天捡来的女孩子?”

    沧梦打量着眼前的女人,外表上十七八岁的年纪,真实年龄应该在一千岁以上,肤白如雪,容貌清冷大气,穿上从梵星宫里讨来的紫色纱衣更是冷艳非凡,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脑后,九天上的风轻轻吹拂而过,发丝轻轻舞动,样子好看极了。

    南柯嗟了口茶,悠悠说道:“姑娘,你是为了族人而来,但你的愿望恐怕不能满足,这世上的事情都有自身的规律和法则。你的故乡黄泉海和千连城终究是要沉入地下的,这无法违背。”

    桑秋满脸愁容又想要跪下,南柯轻轻一挥手,她的身体站直了去。

    见神君不接受自己的跪拜,她只得用言语来表达自己的诚恳:“二位神君大人,我愿意侍奉你们,直到时间的尽头。”

    “不需要。”

    南柯放下茶盏,做出送客的态度。

    桑秋搓着衣角看了看道士装扮的南柯,又看看了一身黑衣的沧梦,她忽然泪如泉涌抱着膝盖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声悲恻,里面包含了太多的苦涩和哀愁,闻者动容。

    两位神君面面相觑,再怎么说逼哭女孩子也是不应该的,瞬间感到手足无措。

    沧梦心软了,他走了过去将桑秋拉了起来:“好啦,别哭了,我们知道你背负着族人的期许来到这里,无功而返肯定难逃罪责,留下吧,就当避难消灾。”

    见师弟已经发话,南柯不好再说什么,他看着梨花带雨的女人,心里却满是悲哀,命运的轮转终究还是来到他们这里。

    要想留在九天之外的无想峰,冥府之躯的桑秋浊气过重,与此方天地的清气相冲,年岁越久甚至会危及性命,要想长久的留在这里,必须去天河里荡涤身躯,再将灵魂置于天火中燃尽浑浊,但这一套下来,几乎也没命了。可桑秋意志坚定,为了能长久的留在此处侍奉二位神君,她愿意去经历此番劫难。

    天河畔,是亘古不变的梵星宫,那里曾经住了三位女神,日、月、星辰,如今只剩下了慵懒的星辰女神一人,她靠着廊柱俯瞰着天河。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人?”

    女神打了个哈欠,问身边的白衣神君。

    “挺好的,她来了,我们这里也能热闹点,自从两位姐姐遭遇变故,这偌大的世界之外就只剩下我们三人了。”

    南柯没有说话,他本就不是很爱说话,静静凝视着下方步入天河的桑秋,还有陪同在美人身旁的沧梦,他这个师弟,向来对美人都很好。

    “你担心他们,为何不一同前去,躲在我这里偷看,像个变态一般。”女神揶揄。

    “她还是早早下山去的好,她那个愿望无法满足。”

    “你要真那么狠心,直接一挥手那弱柳扶风的女孩子就下山去了,哪有现在这般污了我的天河。”星辰女神换了姿势继续靠着廊柱,“南柯,这脏了的天河自然净化也得个百来年的时间,你可得每日过来替我清洗这河水,不然等哪日见到姐姐,我就向她告状,说你收留别的女子。”

    “还有沧梦呢,你咋不让他清洗天河。”

    南柯瞥了一眼远处陪在桑秋身旁的师弟,那恋爱中的样子让人看的懊恼。

    那星辰将玉藕般的手遥遥伸向天空,轻纱的衣服顺着肌肤滑到肩头,她欣赏着自己的手指:“沧梦可以陪我快乐,你可能吗?”

    “他现在找到新的姑娘呢,你不生气?”

    “尘世间的女子都是暂时的,一切都会消散,只有我们才是永恒。我怎么会因为一只猫狗而和他致气。”

    星辰就是这样个超脱在尘世之外的女神,她对所有的事情都若即若离,那茫茫尘世更是不愿意涉足,这一点和她的两位姐姐太阳、月亮就很不同。她又有转过身,倚在美人靠上,打量着一袭白衣,面露凝重的南柯。

    “你就是思虑太多,万事有其自然的规律,尘世中的事物如此,我们也是如此。”

    星辰的眼睛和星星般闪亮,这亘古不变的星光也看透了这一切的事物,包括南柯。

    之后连续七天,桑秋每日都要在天河中斋戒沐浴,沧梦陪了七天,南柯在梵星宫的露台上凝望了七天,当然也被星辰嘲笑了七天。

    第七天的沐浴。

    桑秋轻车熟路的在天河边行使祭祀的礼仪,她将采拮而来的橙色花瓣洒向天空,花瓣悠悠落下,和脚下的星星们躺在一起,她仿佛置身于一片闪着钻石光芒的橙色花海之中。

    她的嘴里吟唱着古老的歌谣。

    “巫咸将夕降兮,怀椒糈而要之。百神翳其备降兮,九疑缤其并迎。皇剡剡其扬灵兮,告余以吉故。”

    这其实只是南柯从书上无意摘抄的两句,用来增加仪式的神圣感,这点桑秋是不知道的,所以一本正经的念叨了七天。

    美丽的姑娘念完歌谣,对着九天之外更高的穹顶行稽颡之礼。她缓缓起身,将纤纤玉足放入天河冰凉的水中,开始和前六天没什么两样,等到河水漫至大腿时,她触电般向后退了一步,整个人差点跌倒在河水之中,更多的疼痛蔓延全身。桑秋美丽的脸庞不自主的扭曲起来,艰难地喘着气,双手死死握住天河岸边的浮云,但哪怕这般钻心的痛,她也不没有起一丝爬回岸上的心思。

    “最后一天的侵蚀最为严重,实在受不了咱们就不进行这个仪式了。”一旁的沧梦关切说道。

    “不行,不能前功尽弃。”桑秋咬着牙,她努力将手松开,迈开步伐向着天河深处走去,每一步都是刮骨剜心的痛。

    汗水顺着女子的脸颊滴滴落入水中,瞬间荡开一圈黑色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