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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儒家有大不平要鸣

    第三考。

    气氛至此,还能如何出题?从缺月山庄建立开始算,上上评者有,无一例外是七楼魁首之姿,上评者更是年年有。可三道之内,接连斩获上上评,上评,却是少见,几乎百年才能有一位。而儒家,又该如何出题,才能压得下这堪称百年难得一见?

    严鹤呆若木鸡的看着只有两个字的考题,呆若木鸡,有些不敢置信了。

    “手谈!”二字仿佛用尽了严鹤全部气力,念完竟然有些站不稳,几乎以自家晚辈的礼节一躬到底,向着人群中颤巍巍走上台的老者。人群自行让出一条路,却无人敢扶。魏晋读书人的风骨,不是谁都可以碰的。

    这位就是出题人,甚至还要亲身下场,来场独属于儒家的手谈。

    棋局摆在中间,上台的老人佝偻着身子,手上还有皱在一起的疤痕没有消除,许镜台看在眼里,扶住老人的时候,那颤抖着的身躯和向前的意志力让许镜台差点泪目。

    读书人的风骨,都在这了。

    年轻时,读书人要有意气,成熟了老了要有风骨。许拭尘总是这么教许镜台。

    许镜台见过大伯的风骨,可那风骨和草楷二书太近,反而见得不真切。直到亲手搀扶老人的那一刻,他看到了,摸到了,感触到了。

    读书人的骨气,打不断,屈不了,忍不住。

    五四拍案而起的背后,是多少读书人在狱中用风骨去赌气,而文化革新的路上,又有多少读书人被打残也不撒开儒学典籍。

    以前许镜台只是痛,痛心儒学不幸。今日他痛,痛儒家不幸。

    拿了这风骨,不挺都不行。

    儒学有多昌盛,儒家人就有多直的腰杆和多高的心气,所以儒家不幸于风骨太正,意气太足。

    “这是世道的不是,不是儒学的不是。”

    许镜台在老人耳边轻轻说道,老人坐下的身子忽然不抖了,仿佛用尽全部力气赌在风骨上,赌他不抖就不抖。然后安然坐下,可松开老人的许镜台却久久无法平静。

    “许家的后生?”老人混浊的声音显然声带也受过伤。

    许镜台用力点头。

    老人明白了,却执黑子先行,许镜台心中微动,老人这是告诉自己无需在意胜负,这是儒家自己的手谈之局,只关乎儒学,没有胜负。

    老人随意落子,许镜台或堵或疏,倒是不见下风。

    这时老人依然执子信手落子,也问道:“知道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吗?”

    许镜台颔首回:“读过。”白子落下,也是干脆利落,但显然不够老道。

    “那也知道封建帝制的不是了。”

    “嗯。”白子再次落下,挽回局势,甚至反压一头。

    “所以你觉得文化革新对吗?”老人黑子依旧利亮,大有一剑封喉的意思。

    许镜台抬眼看了下只把目光放在棋局的老人,沉声道:“新时代新气象,科学民主无错,儒学也无错,但...”,许镜台还是迟疑了,白子落下输赢已定。

    “无妨,自家手谈,直说便可。”老人黑子走偏阵,不去定输赢。

    许镜台接着下也接着说:“但儒家不是,从古至今,儒家再无如孔孟之道的圣人,不是没有理由的。”

    “怎么说?”老人来了兴致,节奏越来越快。

    “独尊独享,合帝王心术,不合天下礼制。不是儒学没有,而是儒家不能尽心用。这是代价,独尊的代价。伴帝王如伴虎,帝王尚且为了帝位而薄情寡义,同样独尊的儒家就必须牺牲天下大义。”许镜台说的恳切,但汗水却浸透了内衣。

    老人首次顿手,不着急落子,给许镜台缓口气,也给自己余地。

    “大逆不道之言。”老人不怒反笑。

    “所以才是儒家。”许镜台也笑了,感受到老人的殷切期盼,有压力,但许镜台觉得,总不会比画山海经还难。

    “在理。可你要知道,历来儒家人,不是牺牲了天下大义的。”老人叹息。

    许镜台皱眉凝视,显然也不认为自己想错了,从大局上看,确实是如此,可从儒家入仕者来看,又不是如此。

    “儒家人牺牲的,是自己心中的分量。他们把船抬的太高,所以自然而然的就只想上船往高处去,却无形中贬低了载船之水,再好的船夫也救不了过载的船。这是儒家人的不是,不是儒学的不是。”老人起身,他输了。

    用自己的声誉,换许镜台这个无名之辈的声誉,不值。但儒家何尝用值不值去定义自己要做什么呢。

    在老人看来,儒学还在,缺月山庄就有,天下也有。有许家,有陈家,还有很多读书人。

    所以,他留这身声誉何用?

    风骨你看了,声誉我给了,他就差贴着许镜台耳朵说:孩子,前路有路,不好走,我陪你一程,让你知道,儒学还在,儒家就在。

    不要丧气,你还小,意气风发天下事,尽付笔指笑谈间。

    许镜台和老人几乎一般高了,老人佝偻,可风骨正,两人对视,许镜台食指横过翕动的鼻子,真心笑道:“小子许镜台,见过仲明先生。”

    这一拜,师徒礼,不轻。

    这一面,千金难买,不贵。

    “善,大善,老夫输了,当不当得起鬼评!”

    这一声不像是问,倒是像要。

    许镜台含笑,原来来了这,也有护着我的前辈,老先生,先前受的气好像一下子散了。

    明媚的笑颜才是这个年纪该有的,仲明老先生笑了,不好看,但很知足。

    严鹤哭了,他多想和这位老先生谈上几句,让他知道现在,儒学还是正统。可不需要了,儒学是不是正统不重要,儒学在所有读书人的分量,意气和风骨才最重要。

    “值,鬼评,神评,就是庄主来了都不能撤。。呜呜呼。”这位不苟言笑的严鹤,在三千子弟面前很没面子的哭了,不太讲究。

    但没人觉得这很失礼,当这位出来的时候,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现在哭一下怎么了?

    别说,我怎么也觉着,风沙大呢。“你说风沙是大,怎么这么大。”一位女弟子扛不住依在闺蜜肩膀上,她想说,她就是儒家弟子,寒门又如何,有书读的寒门,从来都是儒家弟子,因为读的是最大路货的儒学。

    越来越多的子弟在哭,在埋怨风沙。风沙何其无辜,可只能越来越大,越来越无法控制。

    这就是效应吧,儒家千年,不是封建帝制的千年,是这天下读书人不绝初心的千年。

    今日儒家有大不平要鸣。老人眼神鼓励许镜台,去吧。

    许镜台深吸一口气,他能看到空中的钟鼓,是污浊的白色,因为老人借自己声誉,而老人也要借许镜台之手,去鸣不平!

    钟鼓落下,许镜台凭空多了一柄棒槌,厚重而有质感,还有点丝丝凉凉的清爽之气。

    仲明先生的清誉,也当得起大不鸣棒槌中,筋骨一品。许镜台带着赢的大势,带着外院读书人的意气,带着老先生的风骨,狠狠敲在了钟鼓鼓皮上。

    高声喝道:“儒家今日鸣不平事!叫儒学兴盛,叫儒家风云再起,叫天下读书人知行合一。”

    响彻心扉的鼓声一节又一节回荡在心里,许镜台感觉自己飘了,轻飘飘的好像灵魂离心转动。

    同样听到这鼓声的,还有很多很多人,心中不平越甚,心底鼓声越要震。严鹤听得,教习先生听得,三千弟子听得,天下读书人听得,心有不平者听得,苦懑自然也听得。

    “回来!”老人低声喝到。

    许镜台顿时稳定心神,不再有不适感。灵魂更是比以往还要坚韧,如果此刻再做一副耗心神的画,就不会虚脱了。这言出法随,谁敢说儒家无圣?

    只不过圣人不出而已,这叫低调。

    “行了吗?”许镜台有些不太够劲,还想来一棒,老人咳嗽几声,说道:“挺好的了。”

    许镜台意犹未尽,颇为遗憾。却不知老人心底打鼓,:“卧槽,吓老夫一跳,这小子不平之意比预想的还浓。”

    原本手谈借势也顺带激发许镜台不平之意,可老先生似乎忘了,前两次考核,也都很给劲。

    炉子热了,就差先生一把火,这下好了,热炸了。

    其实许镜台知道动静太大了的,他还看到了山顶的异象,那法相,还有那袭青衫。

    此刻,山顶。

    “欸,不得不说,我接不住。”普提揉了揉太阳穴,本以为自家徒弟就够绝户的了,这还有个更狠的,差点把那老头送走。

    庄主没心思搭理他,此刻注意力都在老人身上,这次玩脱了,老人有些回光返照了。昔年文化革新的经历让老人伤及根本,虽然入儒道二等至圣,当得起儒圣之名,却时日无多。

    这些年都是靠着缺月山庄调理,才有好转,可老先生总想把一身儒家气数转移,才恢复的不见成效。

    如果不是庄主说,活着才能看到新人新气象,老人只怕早就撒手了。

    今日,大有撒手的苗头,想来是心愿已成。

    儒家气数,在场的,不在场的,都有份,听到不平鼓声者,都有份。许镜台没独享,老先生没拦住,毕竟这才是儒家人。

    “还神丹。”庄主还是开口了。

    普提果断应下,可下一刻他欲哭无泪了,不知道现在后悔来不来得及。

    “聚魂丹,塑身丹,培元丹,各十粒。”

    “你去打劫吧,更快。”

    “许镜台欠大昭寺人情,他不死,你大昭寺未来佛争必然可化一劫。”

    “你不行?”

    “我动不了。”

    “好。不过我希望不是人情,而是交情。”

    庄主深深看了普提一眼,如果说之前更多是对他佛头身份的礼敬,现在就多了一抹认真的敬重。

    他敢接下许镜台是有底气的,可普提敢这样提交情,倒是没想到。

    “你可以的。”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普提有点发怵,但事已至此,没有后悔丹喽。

    ……

    龙虎山,一位正赤裸精壮上身的老人跑着圈,一旁还有穿着道服的弟子数着,这是第一百七十八圈。

    忽然,老人停下身来,没有摘下重力环就说明不是要停止,道童不敢吭声。可老人挺着八块腹肌抬头远眺,自语道:“儒家,一潭死水注活源,也不知是吊命还是新生。“

    前一秒在道童眼里还很高深莫测的老人,忽然恶狠狠道:“早晚有一天把你这个后生踹进海里。”道童眼观鼻,鼻观心,还是没逃过老人的怒斥:”看什么看,一百圈,跑去。说着把重力环一丢,在地上砸出个凹陷来。“

    …

    一处不知名的竹庭小院,一个晒着太阳的老人睁开眼,满脸晦气道:“大白天的扰梦,退休日子都过不安生,晦气。“

    ……

    无数人喜笑颜开,自今日起,儒家才真正活了回来。

    从文化革新到重新定义儒学经典,今日今时,儒家圣人谭仲明以毕生风骨,借势许镜台,为儒家鸣不平,唤儒家读书人的意气,风骨。最后,散尽儒家圣人气数和浩然正气。

    这个倔强的老人,终于不堪重负的跌坐到地上。

    “仲明老先生,没事吧。”许镜台赶忙扶住老人摇摇欲倾的身子。

    老先生呼出一口浊气,笑道:“不打紧,死不了。现在真的不想死了。”

    许镜台心有灵犀的笑了,不料老人忽然扭过头问道:“你觉得我自私吗?”

    “从何说起?”许镜台故作不知。

    老人不拆穿,自顾自的说道:“出题考你,下棋让你,还要借你的手去鸣不平,这份因果,你接大了!而我,糟老头子一个,没什么用喽。”

    “怎么会呢,只要您活着,儒家人就知道真正的魏晋读书人的风骨,这是标杆,不是模子。再说了,我也很高兴不是作为见证者,而是参与者。不管出于何等的考量,您愿意交托重任给我,小子接着便是。”许镜台此刻有点拍马屁的嫌疑,但老人听着忒顺耳,就是高兴。

    “愿你前路慢慢,不是一人求索。”

    “借仲明老先生吉言。”

    一老一少,在所有人的敬仰中,安然品茶。

    ……

    “奶奶奶奶,过了!过了!”少女兴奋莫名,好像亲自参加考核的是她一样。

    “知道了知道了,你慢点晃,老太婆经不起你瞎折腾。”老太埋怨两句,却不见生气,由着这像极了自己的孙女活蹦乱跳。

    “说不得又要少一个同辈人了。”老太低语。

    少女没听到,追问:“奶奶您说的啥?”

    “没啥。”老太没好气道,忽然蹦起来,吓的本就不敢靠近的山狸突的一下窜走。“那老和尚来了,必须打劫,这死倔的老头有救了!”

    说罢人就消失了,少女好像也习惯了。

    山顶,普提前脚刚走,老太后脚就到,前后不过三秒。

    “您老怎么来了?”庄主看着精神抖擞,捋起袖子一副准备干架神情的冯老太。

    “老秃驴呢?”老太目光凶狠的扫视,可是除了残余气息就没发现什么。

    “走了,您来晚了。”

    “靠,溜的真快。”老太有些郁闷,忽然把目标瞄向了庄主。

    庄主老神在在的说道:“别瞅了,老秃驴你都打不过,还想打我?”

    “哼?就不知道留下点什么。”老太气呼呼的,仿佛是在教训一个不懂得持家的晚辈:“整点家底容易吗,起早贪黑。你倒好,现成一个肥羊,不对,肥驴你不宰,你想干啥,白板!”

    “还神丹,聚魂丹,塑身丹,培元丹,各十粒。”

    “你小子可以啊,勒索不行,敲诈有一手。”

    “大娘啊,我这是正经买卖,不要黑我。”

    在缺月山庄能让庄主那他们没办法的,就只剩这些老人了。

    “用啥换的?”老太显然也知道那老秃驴不好抢了,不仅当上了佛头,跑路更是贼溜。

    “许镜台化去大昭寺一劫。”

    “你可真看得起他。”

    “关门弟子,这个分量够了。”

    “这孩子命苦,你还……诶。”老太没了精神,霜打的茄子一样。

    “这是他与佛家因果,本该这样。”

    “那也是缺月山庄的娃娃,你这不是要他拿命去还吗?”老太怒了。

    “可不就是拿命换来的,他自己一命,仲明老先生一命,佛头还会接下他一劫,又是一命,佛家是真的尽心尽力了。”庄主仰头望天。

    “叫这天不许,叫这地不灵,都给老子滚。”庄主大手一挥,顿时风云干净,天朗气清。

    老太看着庄主,微微行礼,离开了。

    现在的庄主,也很生气。

    气消过后,才有一道悠悠的声音传入庄主耳边:“今晚我叫朱蓬喊上镜台,我做庄,来不来随你。”

    青衫男子会心笑了,去,干嘛不去,白吃白喝的活。